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午夜小咖】,看书领现金红包!

竹蝶眼前一片昏暗,神智迷糊之中只觉全身气血翻腾,犹如自高崖下坠,身子飘飘荡荡无可依托,似乎仍看见那一群武夷门人刀剑拳掌,纷纷围攻过来。忽然这影子全都隐去,耳边只听到有人连声呼唤自己。她于意识混沌中有了一丝闪念,觉出有一双手臂抱着自己身体不住摇撼,蓦地里又似回到了平生最不愿回顾的噩梦之中,抱着自己的还是那一双手臂,骇极大叫:“放开我,不要碰我!”只一挣扎,胸臆间便是大口鲜血直涌出来,接连喷了几口血,不支晕去。

此后连续几日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偶转清醒,觉得有人,都禁不住惊呼怒骂,转侧不安,但那人叱去又来,总是不离身畔。最初几日里她频频吐血,命在垂危,那人更是寸步不离的守护在侧,竹蝶在半昏半醒之中,也不能加以辨识。

终于有一日她神识渐渐回复,觉得有人伸掌抵在自己后心,一股热气源源不绝传来,四肢百骸无不舒适,才知道这些日子里一直有人在以内力替自己疗伤。她心中兀自有几分恍惚,竟自过了好久才想起:“我是中了武夷派‘九曲连环掌’之伤,危急关头是这人将我救了出来。”一时全身疲惫,耳中只依稀听见那人在身侧哽咽悲泣,喃喃唤着自己名字。竹蝶忽起怜悯之意,很想开口安慰几句,偏生无力说话。

直到五六日后,她神智全然恢复,身体也有了力气,枕间抬头,才看到对着自己的是一排破旧窗扇,窗外隐隐似有江涛之声,自己想是躺在江畔的严子陵祠堂之中。她凝思着慢慢坐起,身下所铺的软草簌簌作响,本来背立在门口的一人登时转身,几步便抢到她身前,喜道:“竹姑娘,你全好了!”这人喉音嘶哑,极是难听,语气中喜悦之意却是真切无比。

竹蝶终于看清了这救命恩人的面貌,入眼却是一惊,只见面前这人一张脸五官扭曲,满是伤疤,面容极是丑陋可怖。她一惊之下,随即便想:“人家容颜受损,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要是显出惊吓厌恶的样子来,岂非过分!”一刹时目光竟不稍瞬,向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是你救了我罢?累你费了不少力气,在此多谢。”

那人颤声道:“不,不敢当的!这原是我该做的事,哪里当得起姑娘这一个‘谢’字?”

竹蝶于昏沉时也曾听过他说话,只是伤重之际,神识不甚清楚,便也不加留意,这时再次听到他的话声,猛然一怔,只觉这语气好生熟悉,但这般嘶哑的嗓音入耳难忘,却定然是从未听过。她心内微感疑惑,凝视此人,说道:“救命深恩,确也不敢但言这一个‘谢’字。只是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好生失礼。”

她这一句话说出口来,那人顿然无语。竹蝶只看到他低下头去,全身都是微微颤抖,隔了良久,才听他涩然道:“我……我的名字不足挂齿,不提也罢。何况你……竹姑娘,你还是别问了。”

竹蝶道:“你知道我姓竹?你以前也认识我么?”那人道:“以前……我见过姑娘,认识姑娘,姑娘却不会记得我的,不说也罢了!姑娘在江湖上这般有名,我……我怎么能不认得?”

竹蝶听他言语颠三倒四,语气之中酸楚怅恨之意却亦显然,又不觉微微一怔,暗想:“算了!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痛,我这般盘问,何苦来哉?”念及于此,自己心内也是一酸,不再说话了。

她一时还未料及,眼前的这人,便是自己难言之痛的根源,正是两年来苦苦恋慕、这一路紧紧跟随于她的封瑜之。

当日中原七派暨西域昆仑共八大门派围攻天山,其事虽由点苍、青城两派发起,少林、武当联名主持,但其间小晌午子之举,却多由武夷派掌门岳嵩策划而成,比如力邀昆仑派出征以扫平西域之路,搜集天山派罪证令其无辞可对,都是出自“岭外诸葛”的手笔。其实天山弟子虽说在几乎上恶迹昭著,侧目者众,当初少林武当联名发柬邀集的武林同道也是不少,但西域路途遥远,征战胜负难料,纵使得胜,有道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终究不是合算之事。故此最终参与天山之役的门派,除少林等四派是发端之人,昆仑一派受特邀出山,其余便只有太行、蓬莱、武夷三派响应而来。太行、蓬莱原是中原旧有名的门派,又与少林武当两派渊源不浅,情面难却,不得不出这一趟力气,只是两家的掌门人都未亲至,于此事也并未竭诚尽力。而武夷一派以一无甚名气的僻壤小派厕身其中,献策献力,于天山之役中的作为仅在少林寺之下,却是绝无仅有之事,若非岳嵩一力主持,焉得如此?其实武夷派虽也受过天山门人之害,仇隙却也不见得便比别派更深,只是“八大门派围剿天山”,乃是何等气势,武夷派能身列八大门派之中,已不是不虚此行。眼看天山派独力难支,仙影峰指日灰飞烟灭,这一役必定流芳百世,武夷一派自也跟着名垂千古了。

岂料八派人马在少林掌门净源方丈主持之下,口口声声“只为咎罪,不为灭派”,分明是放天山派一条生路。岳嵩在心里早骂了无数句:“老和尚,妇人之仁。”但天山派一意顽抗,拒不伏罪,净源老和尚再妇人之仁,仙影峰还是非灭派不可。又不料该派中竟出了个竹瑶,三言两语便挤兑住了自净源以下诸人,将一派罪责全部一肩担了过去。八大门派万里迢迢的攻上仙影峰,竟被他这一自刎便轻轻揭了过去。

岳嵩号称“岭外诸葛”,向来口才便给,心思机敏,那一日却未曾瞧破竹瑶的赴死之意,竟自在说话间便落了他圈套,致令远征无功,徒损人手,心常耿耿。但竹瑶业已身死,天山派罪孽已消,无处可施计谋,也惟有切齿暗恨而已。谁知近日间江湖传言鼎沸,都道竹瑶之女寻仇武林,已将点苍、青城、武当诸派依次加以荼毒,此际行踪正向江南而来。岳嵩心怀鬼胎,想到当日竹瑶饮剑,自己非但在场,且是逼迫最力的一个,竹家女儿若要为父报仇,绝无轻易放过武夷一派的道理。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又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待她寻上门来,只怕应付已迟,倒不如抢先阻驾的为是。

这时江湖上各派追查竹蝶行踪均是闹得沸沸扬扬,他武夷派却是不动声色悄然而来,岳嵩率诸门下暗地里追踪竹蝶已有数日,终于将她堵在了富春江上。要除这心腹大患,一时哪里还顾得什么江湖道义,门派名声?逼得竹蝶弃舟上台,便即倾一派之力狠下重手,即使在交手之下发觉对手功力甚浅,明知她辩白之言无虚,这少女确实不是以一双毒掌在武林中掀起滔天风波的真凶,武夷派的杀机却也决不肯因此而减。封瑜之缀在后面急急赶至,却也不免迟了一步,尽管一举手连毙数人,连岳嵩也挨了他一记重掌,竹蝶却已在岳嵩的“九曲连环掌”下受了重伤,人事不省。

封瑜之虽然武功大进,毕竟阅历尚浅,乍睹此状已自惊得手足无措,竟连向武夷派泄忿也忘记了,心慌意乱的将她抱到台下祠堂之中,便即替她运功疗伤。可是他虽学会了《百毒真经》下编所载的毒掌秘技,其凌厉之处却在于掌毒而非掌力,以前在昆仑门下所学的内功心法倒是属于玄门正宗,偏生又限于年岁,造诣未深,论根底尽自扎实,要凭自身功力给人疗伤却非易事,何况掌上毒质全靠内力抑制,这般损耗功力实是大忌。但眼见竹蝶伤势沉重,命在垂危,自己一生爱她至苦,愧她良深,倘若她竟就此死去,何以为情?因此也不顾自身好歹,每日只是尽心竭力的救治。

这一日竹蝶终于好转,能自己坐起身来说话,他心下不禁喜慰万分,随即却听她询问自己姓名,这“封瑜之”三个字,一时哪敢吐出口来?霎时间周身打颤,心中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就要转身逃走。

竹蝶伤犹未愈,说了几句话后,牵动内伤疼痛,不禁轻轻咳嗽起来,封瑜之忙道:“竹姑娘,你才好些,别说话啦,还是躺下歇歇罢。”伸手欲扶她睡下,竹蝶不自禁的稍一闪避,他立即缩手,脑中闪过那一夜她哭叫“不要碰我”的情景,不由得满脸通红,惶恐不安,生怕神色泄露心事,慌忙低头避开她目光。竹蝶偏偏向他眼睛看了一晌,才道:“多谢,我自己能来。”慢慢躺倒,转头向里。

她自这日完全清醒之后,伤势便一日好似一日,封瑜之前几日连续以真气替她疗伤,却是内力大损,委顿不堪,犹如大病了一场。他所练的毒掌功夫原是极霸道的一门武功,掌上毒质全凭不时补充新毒加以自身功力运行,才能克制,这时真气既耗,又每日陪伴竹蝶身边,略无新补毒质的余暇,体内旧毒无以压服,便自激烈冲突起来,虽未厉害到反啮自身的地步,日夜如煎如沸的痛楚却也难当。何况《百毒真经》下编译文里竹蝶的注释写得分明,历代曾练此毒掌功夫者,最终都是在体内毒质积蕴到一定火候时毒发身毙,死时肌肤寸裂,七窍流血,惨不可言。封瑜之如今发作得一次比一次猛烈,自知也离此不远,此刻只有急速离去,找个僻静所在重补毒质,辅以内功才能延命保身,可是好不容易能和竹蝶相处,这“离开”二字,又如何愿意去想上一想?

他怕自己毒发之状为竹蝶所见,更怕她由此看出这毒掌功夫来,窥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每次发作时都悄悄躲避开去。好在竹蝶在养伤期间,似乎也无心探察他的异状。封瑜之自她清醒之后便不敢和她多说什么,日间相晤之时既是不多,夜间他也不敢贸然进屋,两人偶尔交谈,他总是心惊胆战无以为词,竹蝶也从不盘问到底,因此一连相处了十余日,倒也相安无事。

竹蝶受伤时已值十月初旬,在这子陵钓台上养了十几天的伤,山间木叶渐脱,气候转寒。这祠堂久无香火,只余她所住的耳房尚属完好,却也破败已极,到晚间即使关紧了门户也是冷风飕飕。这一日却又下起雨来,自晨至夕淅沥不绝,到了夜间雨势更大,狂风振木,山谷间全是呼啸之声。竹蝶中夜起来,开门只见半颓的正堂雨水不绝淋下,封瑜之便缩身坐在雨里,问道:“这般天气,怎么不到屋里躲雨?”封瑜之嗫嚅道:“我……”竹蝶道:“有什么忌讳?左右我也睡不着,进来避雨罢!”封瑜之听她这一句话温和中带有命令之意,哪里违拗得了,心里砰砰直跳,也说不出是惊是喜,见她转身,便随她进屋。

这一间小室也有几处漏水,竹蝶将灯盏移近干处,剔了剔灯花,示意他坐近,却自默不作声。封瑜之在昏黄的火光之下看见她脸色略显苍白,颊畔隐有泪痕,也不知是否刚刚在梦里哭泣过来。外面风雨之声不住扑打窗扇,油灯火焰晃晃荡荡,照得小室四壁阴影斑驳,这般情景恍然便似那个风雨之夜,他不由得心头动荡不安,一时间情难自抑,冲口便道:“竹姑娘,你……你不怕我?”

他这一问来得突兀,竹蝶却也没半分动容之色,只道:“我为什么要怕你?怕你什么?”封瑜之实在难以回答,嗫嚅了半晌,才颤声道:“你……你别当我是……”竹蝶淡淡的道:“你既有恩于我,我便得坦诚相待,你若辜负了我这番信赖之意,也无非就是要我将这条性命再还给阁下罢了。人生除死无大事,我何必枉自猜忌?”封瑜之才看到她那柄短剑已然出鞘,便插在她枕畔,锋利的剑刃在火光之下犹似一泓秋水,抬头又看了看她淡然自若的神情,不自禁打了寒噤,一腔热焰霎时间尽数熄灭,喃喃的道:“原来……你提防着我?”

竹蝶摇摇头,沉默不语,封瑜之见她目光掠过自己身上,眼神中并没有什么戒备之意,却只是一种漠然神情。这沉默之中实含有无限的隐痛,忽然明白了她这举动并不是为了提防新结识的自己,却是身遭不幸之后养成的习惯。想到她夜夜噩梦惊心,枕剑而眠的不堪之情,如何不愧疚难当?蓦地里全身热血又沸腾起来,猛然扑过去抓她衣袖,脱口唤了一声:“竹姑娘!”竹蝶问道:“怎么了?”

他已鼓起一腔勇气,便待将自己真实身份吐露出来,当面求得她饶恕,可是听她这般问了一声,一双清亮的眸子注视着自己,仍是那般淡定如水,霎时间说不出的恐慌,一个迟疑,竹蝶已夺手后退,他双膝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倒,颤声道:“你……你救救我!”

竹蝶料不到他会跪地恳求,倒也一惊,抢近相扶,说道:“快起来罢!有什么话开口便是,何至这般?”封瑜之心神混乱,愧恨欲死,俯头于地不肯起身,哽咽道:“我是要死的了!我……我决不能说,决不能临死了还要教你瞧我不起……竹姑娘,你……你别管我了,让我死罢,你也救我不了的。”竹蝶放开了手,道:“为什么说成这样?你体内的毒质虽是麻烦,却也没到了不可化解的地步,你既然都愿意开口求援,何必又半途而止?”

封瑜之一怔,抬头看她,竹蝶正色道:“你体内蕴有极厉害的毒质,这几日间连续发作,难道便当我一直懵然无知?我也知道你这门功夫份属隐秘,本不该多嘴说破,但冷眼看你气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想必练功遇了凶险,你再讳疾忌医,只怕性命难保。你一直隐瞒着我,此刻开口相求也是吞吐不定,难道是有所疑猜,怕我出卖了你不成?”

封瑜之不禁苦笑,心道:“那一卷书原是你的字迹,我练功遇了凶险,当然也只有你能指点我了。却不知我决不是求你这事!”但他一时热血上冲想要忏悔求恕,临说之际却又不自禁的畏缩起来,只觉这实情万万吐露不得,此刻竹蝶误会到别事,他反而心下一松,低声道:“竹姑娘,我说什么也不会疑猜你的,我……我这门功夫,还求你指点我了。”

竹蝶道:“你起来坐下罢。”她自怀中取出针囊来,取出十来枚银针来一根根放下,慢慢的道:“指点二字,我是不敢当的,我自身武艺稀松,内力不足,于武学一道实无天分……”她微微笑了一笑,又道:“因为我替何教主译出了那所谓的《百毒真经》,武林中便无不认定我在毒掌毒功之上造诣不浅,殊不知我根本无意于此,即使有意去学,也是既无禀赋,又乏毅力。何况就算练就了天下无敌的厉害功夫,我看重的一切,终究也是无可挽回……我自来不想做徒劳的事。”

封瑜之心弦颤动,不敢说话,竹蝶道:“我对你说了这番话,是想让你明白,我素来对武功高低并不放在心上,因此下面要说的话,你听了也不必惊骇猜疑。你这一门功夫,依我之见,为今最上策就是全部毁去。”

封瑜之失声道:“你……你要我毁掉这身功夫?”竹蝶道:“我可以用针灸拔毒之法,替你将体内毒质拔除出去,但你这门功夫已经有了几成火候,毒质与内力纠结难分,拔毒即是散功。你一身功夫练成不易,这般毁去原是十分可惜,但除此之外,更无根治的良方,你愿意么?”封瑜之脸色惨白,做声不得。竹蝶叹息道:“你辛苦练成的功夫,自然不愿意听我一说便即废掉,可是如若不然……我倒也不妨只替你针刺几处穴位,疏通经脉,将郁积的毒质暂时化开,使你这功夫还能照样练将下去,可是练到最后,终究逃不脱毒质反啮、走火入魔而死。这两种治法,前者能安享天年,后者却无异于饮鸠止渴,你自己想一想愿意怎样?”

封瑜之呆了良久,颤声道:“竹姑娘,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你说罢!”竹蝶摇头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好替人做主。”

一时间小室里相对寂然,只听到山谷间风声啸响,窗户外江涛拍岸,封瑜之委实难以决断,想到丧身己手的无数性命,仿佛隐隐尚闻到自己掌间的血腥之味,看看双手又瞧瞧竹蝶,只盼她有所示意。竹蝶却神色不动,只是静静等他回话,面前那十余枚银针一字排开,灯焰下泛出淡淡的银光来。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