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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霖雨足足下了三五日方歇,山径间满是落叶堆积,寒林漠漠,秋色已失。竹蝶在檐下清洗银针血渍,已觉积水中带着初冬的冰凉之意,她重伤方愈,这几日为封瑜之拔毒又颇费心神,触到冷水不觉微微一个寒战。听得封瑜之的脚步走到身后,于是收针入囊,问道:“你能起来了?好不容易放了晴,也该出来走走才是,陪我上钓台去罢。”也不待封瑜之回答,便自起身走了出去。

自祠堂侧拾级而上,到了台顶,但见荒芜遍地,枯草犹过人头,台上古亭也半已倾颓,竹蝶一直走到亭前,轻轻念出亭间楹联:“远道息尘劳,向此间坐石看云,放怀宇宙;高山瞻胜迹,慕昔日耕山钓水,俯视王侯。”喟然道:“严子陵不肯应汉光武帝征辟,情愿隐居富春江垂钓,元人有本杂剧是为他而作,煞尾唱道:‘则是跳出了十万丈风波是非海。’据此曲词,他不但是古来第一的隐逸高人,也是真正看得破是非荣辱的达人了。”封瑜之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在背后应了一声:“是啊。”竹蝶道:“争什么是非荣辱,本来便无聊之极,倘若能够效仿高贤,从此绝足江湖,也算跳出了这场风波是非,岂不是好?”

封瑜之忽然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问道:“竹姑娘,你是劝我从此隐居?不再……不再招惹江湖风波?”竹蝶道:“你当日能在武夷派岳掌门手下救了我的性命,这身功夫便足以傲视武林,如今却自甘毁去,也算是放得开了。这江湖上自来强者为尊,你既已息了争胜之心,何不安然度此一生?”封瑜之心中猛然狂跳起来,冲口道:“那么你呢?”

竹蝶不语,在亭栏旁坐下了,眼望富春江滔滔流水,默然沉思。封瑜之不敢贸然陪她共坐,又觉适才那一句话问得唐突,不由得低下了头,局促不安。竹蝶过了半晌才微微一哂,说道:“那天在这里我遭受武夷派围攻,你也是亲眼见着的了。其实不止是武夷一派想要置我于死地,江湖传言,都道我杀人灭派,手段狠辣,想必此刻早已列为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我已不是藉藉无名,这等山水清福,却是无缘的了。”封瑜之急道:“那你更该隐居起来才是,虽然说那些事都和你无关……”竹蝶道:“你相信和我无关?”封瑜之道:“我当然相信!”竹蝶问道:“从我在蝴蝶泉边遇上两个五毒教徒开始,其后点苍派遭受屠戮,蜀道上死伤三派高手,以及武当等派门下纷纷受害,这一桩桩江湖上已记在我名下的血案,众口确凿,辩白不得,你却认定了都与我无关?”封瑜之微一迟疑,道:“这是明摆着的事,当然和你无关……你哪是他们对手?”

竹蝶淡淡一笑,道:“就算我有本事杀害他们,我也不会下手。难道多杀几个人,就能教我父亲死而复生,使我心中苦楚减轻了几分?”她不待封瑜之回答,又道:“这些人虽然不是我下的手,但是要说这个‘与我无关’,怕也未必。江湖上一口咬定了我,倒正是所谓:‘空穴来风,其来有自。’这些人实则是因我而死,只不过是有人在替我动手而已,这一句话,我是不必再问你了罢?”封瑜之心中一震,低声道:“原来……原来你已猜出是我了。”

竹蝶良久不语,封瑜之偷眼看她,只见她眉峰微蹙,目光遥望江中来往行船,漠然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不由得忐忑不安,好一会才鼓起勇气问道:“竹姑娘,你怪我了?”竹蝶道:“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封瑜之道:“我没料到会害得你受这样重伤,早知道我先替你收拾了武夷派的……你是觉得我不该胡乱杀人,给你惹下大麻烦了?”竹蝶道:“我倒没有怪你,这麻烦本来就是我的,只是轻重之分而已。就算没有这作恶之名,各大门派难道就乐意见我逍遥自在?胡乱杀人,固然是你不应该,起因却是为了助我,我也不能为此说些什么。”封瑜之心神激荡,百味交杂,一句话几欲冲口而出:“那你……你是什么都原谅我了?”可是这话终究不敢当面询问,呆了一晌,才小声道:“我害得你处境这般凶险……现下怎么办?”

竹蝶淡淡的道:“我那天便说过,不好替人做主,可是你愿意散功拔毒,到底也是因为我提议之故,事到如今,自然更加该给你指出一条路才是。其实你自来与各大门派无怨无仇,多次出手,只是为了我的干系。你的姓名,我没有问过,武林中多半也无人得知;那一本《百毒真经》,一向也只和我的名字牵扯在一处。此刻你所学毒功业已废弃,体内毒质渐退,料想容貌也可慢慢恢复一二,也算是又一番脱胎换骨,此前的事说什么也不会再遭人追究,此后怎样,你好自为之,明白么?”

封瑜之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失声道:“这些话……这些话,你先前为什么不跟我说!”竹蝶不答,封瑜之伸手想去抓她衣袖,一时却又不敢,只觉忿气上冲,说不出是怨是悔,指着她道:“你是成心不说,到此刻废了我武功,才告诉我这些……你说以后我不会再遭人追究,那些罪名岂不就全是你的了?你教我从此隐居,你想怎样?”竹蝶道:“我不想怎样。”封瑜之大声道:“我……我怎么便想不到!你那天要是说了这话,我说什么也不会愿意自废武功,我宁可日后毒发身死,也不会让你替我担罪……你为什么要替我……”竹蝶冷冷的道:“我为什么要替你担罪?”

她这一句话并没有提高声音,语气中微微的凛然之意却直透出来,封瑜之的激动狂乱忽然噤住了,全身发颤,只能一瞬不瞬看着她。竹蝶也终于转过头来,脸上却平静无波,慢慢的又说了一遍:“我为什么要替你担罪?”

一刹时两人间静默了一阵,竹蝶缓缓的道:“我助你拔毒,那是聊以报德,毕竟我欠了你救命之恩。你若当我是故意废你武功,心怀怨恨,那也由得你,我不想自己辩解什么。”封瑜之急道:“竹姑娘,你别误会,我不是怪你!就算你是故意,那也是应该的,我怎么能怨恨你?可是……”竹蝶道:“江湖上的风波,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便是我的事,我不会认下我没犯过的罪行,也决不愿意托庇求安。你的路,我已经指给你了;我自己的路,更不需要旁人插手多管。相救一场,你的照顾之情我衷心感激,除此之外,别的话都不要提起了。”

她神态淡定,言辞冷静,封瑜之却只觉得一颗心直沉下去,仿佛一交跌到寒冰地狱,透骨都是无尽的冰冷黑暗,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我……当我有什么别的话?你莫非……”竹蝶截着道:“你莫非还要我问下去么?”

封瑜之猛地顿口无言,竹蝶正视着他,一字一句的道:“我一直不曾多问什么,是看出来你有些事不想让我知道。我并不爱揭人隐私,也知道有些隐私不消揭破,自己回想都能痛彻心肺,我不想逼你,你也不要再来逼我!”封瑜之听她语声忽然抑不住的颤抖起来,抬眼只见她一双乌黑的眸子炯炯生明,衬着霜叶般惨白的脸庞,这般决绝神情他却是熟悉无比,霎时间遍体冷汗,双膝发软,不自禁哀恳出声:“竹姑娘!”

竹蝶眼中那一丝奇异的尖锐的光芒忽尔泯灭了,神色慢慢复转平静,回过头去,说道:“算了,何苦还说这些?你走开罢,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话声极轻极慢,有若自言自语一般。

封瑜之全身颤栗,跄踉后退,低声道:“竹姑娘,你……你歇一会儿罢。”只觉在她身旁再站片刻都要经受不住,突然发足,狂奔而出。

竹蝶听他急促的步声消失,却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坐着。江风拂面,长发飘拂,伸手拢发,慢慢捋下几丝来放在手心,一阵轻风吹过,登时无影无踪。她极目远眺,心中一片空空洞洞,仿佛自己身躯也随着这几缕柔丝飞向天涯,永不再回。

封瑜之神思不定,心惊胆战,在山林中乱闯乱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鼓起勇气重返钓台,却见石亭中已是空无一人,地面上有以剑尖划下的几个大字:“请从此辞,再勿相见。”这般秀丽飘逸的字迹他最熟悉不过,正是竹蝶以春波短剑所刻下的留言。

他一刹时如遭巨雷轰顶,犹如魂魄都已离体而去,呆立半晌,发疯般的奔下钓台,祠堂里也不见有人。在山林间奔走寻觅,放声呼叫,却只是徒劳。到最后又回到江边,但见浩浩流水长逝,片片白帆隐映,那人身影哪复可见?悲愤痛楚到了极处,禁不住大恸失声,直惊得江畔暮鸦啊啊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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