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早已消融于天际,连残红也湮没天边,唯有一轮残月遥挂,甚是凄然。
溅沨信步走在李府院内,侍女、下人认得他是主子的贵客见他行过皆低头行礼。溅沨亦也颔首,表情淡然,却依旧楸动了所有侍女的心。
独自行至一别院,没有灯,只有辰星与月色凄凄的亮着,点染前方的路,遥遥的通往更深的路途。
远方隐约传来了唱歌的声音,阻断了溅沨前进的脚步。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堂。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
崎区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
见娘喜容媚,愿得结金兰。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
凄凄的声音洒在月色中,平添几分哀怨。溅沨前行数步来到别院的一角,望向前方依旧沉醉在歌声中的少女禁不住开口赞道“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他念的是吴歌中的《大子夜歌》,清明的声音化在月色中,顿去了些许哀怨,变得空灵起来。
“谁?”少女回首正撞上溅沨的目光。
略作沉思,溅沨开口道“李夫人,在下溅沨。”
“溅沨公子怎么跑有兴致到贱妾的后院来了?”少女站起身盈盈走向溅沨。
“前庭太闷了,出来散散心,倒是夫人不是身体不适么?”溅沨看了看眼前的少女,错身来到刚刚少女所在的亭子中,十指轻扶过刚刚少女弹过的琴,顿时如水般柔的声音缓缓倾泻下来“好琴。”
“好琴亦是须知音。”少女望向亭中少年沉浸在月色中的身影不觉得痴了,却有在下一秒钟清醒过来,眸中蕴含了深深的痛。是像的,同时少年英才,神采奕奕,而博学多才。却又不一样,他胸怀天下,兼容万民;而眼前的少年却似看穿了世间的一切,显得逾智而淡静,似乎在他眼中一切繁华皆是过眼烟云,双眸清澈,荡的是人间坦然。一样的,是他们都不是会轻易动情之人,情若动,便是永世的结。不一样,他在动情之前是浊世佳公子,流连于花丛,却又无一真心;而他,却翩然与尘世之外,不然纤尘。而共通的是,若无可能成为这两个人毕生的珍爱,那便要使自己成为他们的知己,也许,还会在他们身边留得久一点。
“怎么了?”望向忽然沉默了的少女,溅沨有些疑惑的问。
“啊,没什么。公子刚刚问什么?”
溅沨望向手下抚摸着的琴道“我说这是把好琴。”不知是不是月光的原因,溅沨望向琴时,本来冷烈的眸子变得温柔起来。
“看得出公子也是惜琴之人,不如坐下来弹一曲吧。”
溅沨看了看少女,未说什么,只是坐下来,纤细的十指轻轻的扶过琴弦。刹那间,空谷幽静的声音击碎了夜的缱绻缠绵。那声音于轻柔中带着钢劲,刚劲里又揉着温暖。如一把利剑被千锤百炼后化成了三寸绕指柔,却又能轻易的刺入人心。
一曲终罢,而人犹在梦中,竟似不愿苏醒,亦或不愿打破这完美的梦境。
“好一曲《水龙吟》!”半晌,少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赞美的话语罕不吝啬的脱口而出。完全自然的反应,少了本该有的礼节和矜持,反而显得自然洒脱。
溅沨没有说什么只是从亭中走了出来,向来的方向走去。却再走到少女身旁是顿住了脚步“他负了你么?”像是轻轻的叹息,化了,没来得及拾起,溅沨已经离开了别院。
少女苦笑,你又怎会懂?懂情字的玄妙?他从未爱过我,又何谈负了我?娶我也许有因为一时冲动的原因,那河边的温存,宛若梦境。可是更多的是为了他的大业,为了我的家事,为了我的贤良淑德,为了我配的上他,为了日后有用。而其中真正的喜欢有几分?更何谈爱字!又何况现在的我根本不能生育,不能为李家传宗接代,这句辜负我真的担当不起。
风,轻拂。又是为了拂去谁人的泪滴?有时候,相逢便是一种错误,更何况爱上一个本不该爱的人,那么便成了永远镌刻于心中的苦。
红莲染愁,使这朵沉淀在月色中的红莲,欲见芬芳。
大厅内,依旧觥筹交错,交织的是虚伪与真诚的笑容。墨轩打了个哈哈悠闲的说道“李兄啊,在下可不可以先撤了?再不撤的话明天的太阳都快出来了。”
“哈哈,莫不是墨轩贤弟困了?”被他捉弄了一路,终于可以埋汰他一次又何乐而不为?
“是啊!”墨轩回答得很坦诚“李兄不在意的话再下就去补觉了。要知道睡觉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关系到一个人的身体健康,和皮肤好坏。所以说睡觉是一件很重要很神圣的事,我们不能忽略它……”
李隆基一脸黑线的打断墨轩的一连串长篇论谈“承蒙大家赏脸来敝府,我想大家今天也玩累了,明天还有很多是要处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李隆基后天的喜酒大家一定要记得赏脸来。”
“当然、当然。”每个人都站起来恭维起来,毕竟还是京都来的皇子,就算是刺史亦要对其恭敬,最起码在表面上……
只是都没有人去注意,一个本已走进大厅的人顿住了脚步,蹙起了眉头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然而墨轩却注意到了,在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他望向那个人的背影神色复杂。遂而起身,走到李隆基面前笑道“那先恭喜李兄了,到时候一定到,我们先告辞了。”
“墨轩贤弟现在住哪里,如无去处的话便先住在这里好了。”李隆基一心拉拢墨轩二人,又怎肯让他们轻易离去?
墨轩扶了扶鼻子眼神不觉飘向外边瞅了瞅,心道要不是这死孩子心情不好,留下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最起码还可以节省点住宿费。想则是想,但毕竟不是现实,所以墨轩开口道“李兄客气了,只是我们已经订好了客栈。改日吧,改日必来府上叨扰,今日就先告辞了。”
虽然不舍,但也明白有些是不能操之过急,李隆基举酒道“今日不愿送了,愿你日后记得我这个朋友便是。”
墨轩笑“当然,只要你记得。”
“溅沨贤弟还没有回来……”李隆基还未说完便被墨轩打断“放心我能找到他。”
“那么,我先送你吧。”说完李隆基便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李兄坐吧,还有这么多客人呢便不用送了。放心,我还记得来时的路。”
“我又没说你记不住。”李隆基禁不住小声嘟囔,谁跟墨轩在一起时间长了,都难免被传染的不太正常。
“李兄你说什么?”墨轩将脸凑了过去。
“我说什么?我有说什么么?”李隆基望天中。
“那么在下先告辞了!”墨轩难得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翠云送客。”
“不用了。”墨轩作了个鬼脸人已经离去。
远离了大厅的光影筹措,室外的亭廊在月色的渲染里显得安静而柔和。溅沨站在亭廊的边上,望着半轮婵娟心里却生出了难言的反感。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忽然想到了刚刚的少女,想到了李隆基刚刚在大厅宣布的事情。有太多东西是书上没有记载的,又太多事情他还不曾经历。所以他不能明白,正如现在他不能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心烦。
“小沨沨,干嘛呢?莫不是在想我?”溅沨正倚立在栏前,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墨轩,你要是想当鬼的话,从悬崖上跳下来去不久完了,少给我在这给我装鬼吓人!”溅沨冷冷的拍掉房子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爪子。
“喂,人家那有吓你么?我是很正经的走过来,拍你一下告诉你咱们要回去了。”墨轩笑着说完越过栏杆,向府外走去。
“搞清楚,你那不叫走过来,叫飘过来。”溅沨无奈的摇了摇头,跟着越过了栏杆。
墨轩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沨,莫动情,动情必伤身。”
溅沨也顿住了,动情么?那么谁能告诉我什么是情?
“好了,小沨沨我们该走了,不能再留恋不舍得了,要不然今晚的美容觉就睡不成了!”墨轩回首嘴角荡的还是玩世不恭的笑,眉宇间却酝酿着对朋友的坦然和真诚。
溅沨亦笑了“那还不快点走!我们比比谁先到!”说完自己率先施展轻功,飞了出去。
“喂!你竟然耍赖!”说完墨轩也跟着飞了出去。终是年少轻狂,这点愁绪又岂能在他们心中多作停留,过了,便随风散了。
晨光破晓之时,墨轩嬉笑着推开溅沨的房门“小沨沨人家来看你了哦!”
“我有说过让你进来么?”溅沨本张开着的双眸此时半眯了起来看着不请自来的某人。
“可是你也没说不让我进来啊!”墨轩坐在桌旁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溅沨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为净。
“小沨沨你昨儿不会为阿基要纳妾的事儿郁闷吧?”墨轩见他半晌未语,便接着说了下去“身在帝王之家,本就不是想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后宫三千家丽也不是像不要就能不要的不是么?你又何苦为他纳妾之事而烦恼呢?任何况人各有各的命……”
溅沨张开双眸望着苏白色的天棚,也不只是在想些什么。墨轩瞥了他一眼笑着说“人人都以为你无情,却不道你外冷内热之人。昨日担心你轻易动情,现在想来你恐怕连这情为何物都不清楚,完全是出于爱心泛滥。”墨轩说着泯了一口茶“你我性情总是正好相反的,我相信如果有一日你我必须染血杀人,那么也肯定是我先动手的。”
溅沨终于蹙着眉看向墨轩“你一大早得上我房间里发什么神经啊!谁又要你杀人了?谁敢让你杀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溅沨眸中的冷气更加深沉了几分。
“一入江湖深似海,人间哪得几回身?好了啦,不想了,小沨沨我们走了!”说着墨轩立刻又变回了活力充沛的样子,上前来将溅沨从床上拖了起来。
“这一大早的你又要去哪啊?”
“是啊!就是一位已经是在大早,所以要吃早饭么!现在阿基应该还未吃呢,能混一顿吃的,也省了我们的银子,岂不好?”
“……无赖……”溅沨这回是彻底头疼了,真怀疑刚刚论述一堆大道理的人是不是他。
李府门前的侍卫显然认识墨轩两个人,行过礼让两人稍后,便进去禀报。当然,留下来一个自动成为墨轩的玩具。
正当那侍卫被墨轩折磨得焦头烂额时,李隆基终于大发慈悲得出来了“墨轩贤弟、溅沨贤弟,两位早啊!”
“不早了,已经日上三竿了!”墨轩说完拿左臂挡住脸,望向太阳。
“噢,这么说两位贤弟应该已经吃完早餐了,那么先请两位到内堂,容在下吃罢饭,我们在好好叙旧如何?”李隆基笑的一脸奸诈。就连溅沨都想白他一眼然后送上阴险两个字,但他毕竟不是墨轩,他也就懒得说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知道李兄已经帮我们准备好早宴了,不吃,岂非辜负了李兄的一片心意?”这回溅沨想送的两个字是无赖……
“哈哈,也没什么的。既然两位贤弟已经用罢早宴了,我又怎好让两位撑到呢?”溅沨背过脸去,嗯,他不认得这两个人……
“不会、不会。我们不可辜负李兄的盛情啊!”两个人皮笑肉不笑,你来我往,好不痛快!倒是可怜了溅沨在一旁都要再次睡着了,真怀疑墨轩到底是来干嘛的……
“相公。”李夫人一身青色罗衣缓缓行至门前“溅沨公子、墨轩公子这么早啊,正巧我们刚开饭,不如进来一起吃罢。”温柔入水般的截断了永无休止的对话。
“既然李夫人开口了,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墨轩斜倚墙门,表情看似郑重的说道。
溅沨干脆忽略此地一干人等,直接进去了,耳不听心不烦。
“喂喂,小沨沨等等我啊!”墨轩说完也跟着跑了进去。
李隆基摸了摸鼻子“这到底是谁家啊?”小妹忍不住掩袖轻笑了出来“相公,我们也进去吧。”
“嗯。”说完牵起小妹的手一同进入府中。
茶余饭后,李隆基命人收拾好大厅,然后与墨轩、溅沨二人个坐其座。
李隆基拾起身边的茶水,慢慢的抿了一口后看向两人说道“两位贤弟既然我们这么有缘就住到敝府上吧,日后也好向两位请教武学上的迷津。”他是无论到何时都不忘收拢人才。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想还是算了。”墨轩也抿了口茶,撇了撇嘴“味道一般么。”
李隆基皱了皱眉“为何啊?”
墨轩奇问“什么事都要有为什么吗?我们来也来过了,也是该走了,对吧小沨沨。”
溅沨很显然对自己杯中的茶更感兴趣一些,干脆将两人忽略掉。
“小沨沨?难道你不想走了么?不可以啊!小沨沨不能有了新换忘了旧爱啊!”墨轩无限哀婉的说。
“墨轩,你再加一次小字,我不保证你能看到今天的暮色。”溅沨面无表情地说。
“哇,小沨沨好可怕……”话声未落人已远在数里之外。
溅沨暗自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去。
李隆基见已无法再挽留便忙说道“明日望你们到来。”
“会的,因为我们还有一个未完成的任务。”溅沨忽然说道“如果你认为是对的你就做好了,每个人的观念都不同,只是要明白自己做的事是否对得起自己和爱自己的人。”
李隆基垂眉揣测着他说这话的意思“我做什么事了?”不禁问了出来,可四周哪还有溅沨的身影。
门外,溅沨站立在那里等着什么人。
“小沨沨是在等小人家我么?”墨轩忽然在他身后出现。
“你说呢?”挑眉。
“如果是的话,我想我还是先跑为妙!”说着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你给我站住!”新的一天,新的一场追逐战再次展开。也许不论前方有多少荆轲,有人相伴的路途,总不会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