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软的榻上。他已有几个月未沾过床榻,只觉□□柔弱浑不着力,身上又火灼一样的痛。柳慕风咳嗽两声,强抬了头四处瞅瞅,见自己待的是间石屋,屋中空阔,仅一张小几,和他躺的那张榻而已。柳慕风不知道他的刀哪里去了,也找不到拨琴。这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询问。
柳慕风因自己的无力而心中恼火,但也没有办法发泄,这时门忽地开了,他扭头过去,看是一个女子,本要冲出嘴的粗话被他生生咽下。少年扭转了头,只是不说话生闷气。
一只沁凉的手放在他的额上又离开,女子的声音清澈悦耳,“好了,烧退了。小诗人不要生气了,我向你赔不是。”柳慕风依旧生闷气,他想要说一两句讥嘲的话,却发不出声音,只好瞪眼,顺便注意了一下那个女子。她大约二十五岁,眼的颜色他从未见过,是带些银光的浅靑灰色。她并不美丽,有些胖,眼细细的,嘴唇有些厚,但声音很是好听,“他们打伤了你,是我管束手下不力。我已经罚了他们,让他们去城里扫街一个季度。小诗人,请不要责怪了。”
手下?柳慕风又咳嗽,好久方开口,对那女子直道,“你是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血腥的气味,“这里是什么地方?苏皓在哪里?”
“这里是弓月城。”女子道,在少年床边坐下,“我叫白涟。”
柳慕风听那名字,急跳起来,“你,你就是这里的城主?”他跳起来,身上的剧痛又让他摔倒下去,几乎惨叫出声。少年的额上冷汗涔涔,“那么,那么苏皓到底在哪里?你抓了他去为了什么?”他有些愤怒地低声喊,“我们不过是去旅行而已!”
“有人告诉我,他与靖地的遗民勾结,”女子离了少年榻边,站起身子,“虽然那些指认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出了弓月城这事情已经众人皆知。小诗人,你并不明白所有的事情。”
“我不用知道!”柳慕风喊,心头的火气压住了痛楚,让他坐了起来,瞪了回去,“他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所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用不着你们在这里挑拨,我知道他不会干那样的事情!”
“我会考虑。”女子只道,又踏出了门。少年听见外面房门锁上的声音,他这可真是倒霉不是——方一寻思,少年心口又痛,朝外吐一口血。少年看着地上的血,目光阴阴的,抬起手去擦拭唇边,有气无力,又咳血在手上。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前次被刀剑震伤,也不曾如此虚弱——邺的兵士果然比靖人要可怕得多。而苏皓——柳慕风如今没有武器,连琴也不在身边,这样的时候一切有什么用?他的音乐技巧,诗文,那些对于成为英雄一点帮助也没有,并且他也根本不想再待在这种鬼地方。
少年昏昏沉沉躺在榻上望着屋顶,忽有窗子为什么撬动的声音,柳慕风强抬头看去,窗口是苏皓的脸。那白衣少年比个嘘的手势,从窗子翻进屋中,“你这猫儿,我叫你看着阿诚,又跑来这里,若不是白涟那丑女人露嘴说出你在这里,我还不知道你把我妹子丢下了!”他低声呵斥,但左手却摸上柳慕风的额头,另一只手搭上腕脉,“你这笨猫,现在知道了吧,英雄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他们自命英雄的人不会听你的歌,埋没于尘泥之中的人不愿听你的歌,但你若不唱,世界上也就没有诗歌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会比我还像个诗人?”柳慕风正一肚子气,不由小声抱怨,“他们怎么你了?听姓白的女人说你大概是大祸临头了,但现在还悠闲得很呢。”
“大祸临头?呵,或许罢,但我也懒得管。”苏皓道,“你不会又叫阿诚藏那里面了吧,那里可黑得很,她会哭鼻子的。——算了算了,那小鬼吉人自有天相,死不了的,不过你这小猫儿可不妙得紧,一定是被什么人拿锤子夯过,绝对不会多舒服,看你这断了三四根骨头的小瘫猫模样,”他说着又笑,“原来是在靖人的地盘,现在是在自家城里,不过两边都不是什么好惹的。小猫儿呐,你可真是来对时候了。”他说着又去敲柳慕风的额头,柳慕风不满地咕噜,只觉得身子沉了下去,这样重逢这么快就要结束么?少年不满地瞪眼,但最终陷入了沉睡之中。他在那之前之后都不会知道,苏皓的一根手指正轻轻点在他的胁下。
“这样够了么?”窗外忽有声音,白涟正站在那里望着苏皓,银灰色的眼看不出喜怒。苏皓耸耸肩,“比我想得还要多,你还是比我想的要更善良那么一丁点。”
“我只是不想看一个小孩子因为你的事情闹成这样子。”白涟道,“而你仍然应当受到审判。因为,”她顿了顿,“王上派了紫将军来弓月。”
“紫延么?那可是王上面前红人,甚至有传闻说王上好龙阳——”
“够了,苏皓!”白涟喝斥,“你可不要仗着你父亲,就信口胡说!”
苏皓又笑,“是谁信口胡说呢?没有人知道我救了邺的贵族,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化解了部分的仇恨,你们给我什么我无所谓,但你们给了那孩子什么?两根断肋骨?”
“那小诗人的事情是我的过失。”白涟沉声道,“但这个国度之中,没有人有对将军施加评论的权力,即使王上也是。”
苏皓又笑,“这真是可笑,如今是将军掌权了不是?——那昔日呢?昔日是谁杀了将军的?”
屋外的女子静静转身,“带走他,”她语气平静,“这小子怕是有些疯了,先打五十军棍,再掌嘴百下,将军来之前,杀杀他威风,并且——如果他对将军说出那些话,就杀了他。”
苏皓大笑,“我正在等。只不过你们要我舍弃我的矜骄,那一千年也办不到。”他摸摸柳慕风的头“小猫儿要保重呢,如果他们杀了我,你可要记住那时的话。”
他安静地翻出窗子,不知被带向哪里了。后来柳慕风醒过来,下弦月从开着的窗子照到他的榻前,他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更不曾知晓,之后的几日对于他的一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在这日之前他只是个放下了诗琴而拿起刀的小诗人,而在那之后,他踏足中原,在中原获得了他的荣耀的时刻,他也不曾回望这些日时。
下弦月把它的光影投在少年面前,少年看着月在床榻之前的影子,不由思忖,那些是否只是梦呢?而在那月下,他身上原有火灼一般的痛也淡去了。柳慕风起身,不知怎地觉得身子很轻,那一种有如魂魄都飞了出来的虚无感。他回望床榻,发现了自己,那样看起来确实很像一只小猫。床上的人忽睁开了眼睛,于是柳慕风惊醒了。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很亮,少年觉得身上痛楚,方知如今才不是梦中。他的深衣因冷汗而湿透,苏皓真的来过么?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冷月光寒之下一切似乎都在真实与幻梦之间穿梭。他看见窗子是开着的,那么是真的了。那么他要去找苏皓,就靠这明月来指点他的路途。
少年轻手轻脚爬起,强忍身上伤痛,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是条铁汉子呵。不过那些伤依旧痛得他龇牙咧嘴。柳慕风爬下窗子的时候险些摔倒,他跳出那间小屋,方看见所在之处是很大的宅院,有着很多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屋。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苏皓或者那些别人在哪里不是,少年只着一件深衣,在那夜里觉得很是寒冷,他也不会去拥住身子——在肋骨断了的时候抱住双臂比什么都愚蠢。
少年在宅院里走着,光着脚板,月亮自天顶照下来,那样清清冷冷的月色。柳慕风抬起头看月亮,它就像在嘲笑他一般,露出个讥嘲的歪嘴。
“止步。”忽有一个声音道,“你是何人?”
那声音沉稳而平静,带着命令的口吻。柳慕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但这又不是白涟,所以他想开溜——他不答话,只是暗念着脚底抹油。少年方顺墙根跑了一步,听耳边倏地风声,面颊刺痛。他用手一摸,对着月色看看,脸上已被划了一道血口。一只银色小箭插在他面颊旁的墙上,箭镞深入石头,箭羽尚在微微抖动。
“第一箭示警。你若再跑,下一箭射你的腿。”那声音道。
柳慕风火极,转身大叫,“你又是谁?把我关在这里干什么?你们还抓了我朋友,都不是好人!”
“我无需告诉你我是谁,而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名姓身份,否则,我便在这射杀你,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声音道,“我手中硬弓,还从未见过射不中的猎物。”
“他是个异国的诗人,也许听过你的声名,也许没听过。不过我想你出手的箭,也没有一个小孩子能受得了。”那是个女子的声音,低微深沉,带着三分冷淡五分凄凉还掺着两分的憎恶,“那孩子名字是柳慕风不是?”她对少年道,“这是紫延,这国度最美也是最狠的人。幸亏他若说要射你的左眼,就不会连带射穿你的头壳。”
那个声音很熟悉,但柳慕风想不起是谁的。方才他叫喊的声音很大,那些震动让他受伤的骨头痛得更加厉害了。男子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依旧沉稳,“萧逝鸿,你还是回来了。”
“我怎么能不回来?我的一切都毁在你的手上,我怎么能不来报孟珂的仇?”那女子低声笑了,“自然,如今还不是我复仇的时刻——但这孩子是我选定的,也是冷月刀选定的。”
少年忽想起那女子是谁了,在那雷雨夜中问他的人,那蒙着面纱的黑袍女子,萧逝鸿……原来,这就是苏皓提到过的那个女人。
“萧逝鸿,你是为了这个孩子而站在我面前的么?”紫延低声笑道,“真可惜,当年那个萧逝鸿看来被我三箭射死了。”他从最破旧的石屋之中走出,少年伴着月色看见那人容颜,顿时目瞪口呆。那是个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身材修长瘦削,眉目如女子一般精致。紫延一身白衣,袖口襟边有着一种幽暗的奇妙色泽,那是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美男子,手中握着弓,膝边挂着箭筒,那给他的俊美又加入了一分英武。紫延又开口,唇角微扬,“你永远复不了你的国度,我活着不能,我死了不能。我的后代只要还在就不能,邺的风永远在刮着,你的国度也注定被毁灭。”
那是些可怕的话语,柳慕风思忖,但他必须去找苏皓,大人的事情就让大人自己去解决。他蹑手蹑脚想要溜走,忽绊到一块石头,摔了个嘴啃泥。少年看见自己的长袍已被一支箭钉在墙上,吓出一身冷汗。那一跤本也不轻,跌得他浑身散了架一般挣扎不起。将军走了过来,如拎只小猫一般拎起了柳慕风,看他的发色与眼。
柳慕风被吓着了,外加身上痛极,只瞪大了眼。他见得将军有着一双青色的眼睛,幸好多么稀奇古怪颜色的眼睛他都见过了。将军面无表情,那双眼如同冰一般,能照进人心底的一双利眼。他看了少年一会,缓缓道,“你是邱国来的,只有邱国的人在十五岁的时候还和十一二岁差不多长相。”
柳慕风一句话也说不出,将军不知为何又放下了他,“算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罢,相比你这猫娃子,有更有趣的人。”
那是柳慕风第一次见到那在邺国的历史上被评说了千百次的名将紫延,事实上在后世人们对于紫延的评价永远是毁誉参半,但是无论如何,那个男子的名字与他的事迹永远在史官的口中世代相传。柳慕风自然不会知道这一点,他第一次看见紫延的时候,只看见那男子刀子一般的眼,和手中的银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