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弓月城了,我的家乡就是那里。”走近群山之中那座城池的时候,苏皓告诉柳慕风。苏皓在清化换了身衣服,也替柳慕风买了件,让两人看起来不像是贵族子弟带着小乞丐在街上走。那时柳慕风的长刀负在背上,刀柄高高地在耳朵旁边,刀背下部有时会敲一敲他的腿。柳慕风那时才觉得背这样一把大刀实在是件很累人的事情,但他也只得如此。他那只诗琴在雨夜中摔得破碎,早葬在火灰里了。
柳慕风只是不想回答苏皓的话,苏皓也似看出柳慕风的不快,又道,“小猫儿,你不是恋慕风么,弓月可是这邺国风都,一年中三百六十五天大概有三百五十天都会刮大风的。”
柳慕风早知那人促狭性子改不过口,也习惯了被叫做小猫,不愿斗嘴过火,只是淡笑,“苏皓是这里人,难怪脾性如此,本就是个反角。”
“怎么不竖毛了,小猫儿?”苏皓笑道,“我家在这里,是开酒馆的,家里还有个妹子,今年只有十一岁,你这小猫可不要欺负她。”
柳慕风只哼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眼看着就进了弓月城,西方地平线上忽地涌起了黑色的云。
苏皓叫声不好,拉着柳慕风便跑起来。少年臂上伤尚未好,白衣底下还缠着白布绷带,那样拽住柳慕风的时候自己也痛得呲牙咧嘴。进城之时黑云已遮了半天,柳慕风见城中摆摊人都忙着收摊,正觉疑惑,已被拽入一个黑洞洞房子。身后门喀嚓一声被扣上。柳慕风不明所以,苏皓却长出了一口气,“好了,终于赶在风前面到家了。”
苏皓刚说了那些话,面上忽露出疑惑神色,道,“怎地这时候一个人都没有?不仅伙计,连莫先生都不在,怎地了?”又将手放至唇前喊道,“阿诚,阿诚?”
他喊了几声,却没人应答。柳慕风见苏皓额上涌出细密的汗珠,但那白衣少年却未表现太多,或只是他的伤还在痛么?柳慕风并不知那一些,苏皓已道,“可能在屋里,小猫儿,跟我上去吧。”
二人从一旁楼梯斜上楼去,柳慕风看这酒馆很是不小,一楼与二楼均有单间供酒客谈话,却不知苏皓要去哪地。苏皓在两扇门之间墙上按动什么,墙壁转开,便出现一条狭长通路来。二人走入,苏皓在身后关上门,道,“这是我家的房子,做得还算好,可以藏一两个人。”
穿过那条通道,眼前依旧黑漆漆一片。柳慕风不是夜眼,也未训练过自己,根本看不出什么,苏皓却在一边道,“阿诚,这都快傍晚了,你居然还在睡觉,居然还占我的床。真成了小懒虫。”
过了一小会,柳慕风方能看清屋中。那是间大屋,隔成两个小间,他们这在外间,屋中只摆了一张床榻,一个小女孩拥着被子和衣熟睡,他又看苏皓,苏皓微笑,“我妹子,苏诚,诚实的诚。爹娘死得早,我们相依为命。不过如今这孩子白日也睡觉,真是懒惰。”
床上小女孩翻个身,揉揉眼睛坐起来,打亮小几上一盏油灯,灯光刺了柳慕风眼睛,他只听到小女孩甜甜的声音喊,“哥哥你回来了,给阿诚带清化的特产了吗?”
苏皓又笑,“阿诚,门都不关你就白日大睡。风进了店子把东西刮得乱七八糟,或者强梁把店子劫了咋办?店子劫了还无妨,若是抢了你这小丫头想去做押寨夫人,还得我把你赎回来。”说着凑前去刮了刮小女孩鼻子。
柳慕风立在一边,见这兄妹,觉得有点手足无措,小女孩这时瞟了他一眼,她的眼在油灯下亮闪闪的,又是奇妙的重瞳,带着铁的色泽。柳慕风往素在邱国没见过黑色之外眼睛头发颜色的人,到这里却不见人是黑发黑眼了,觉得这邺国的人真是奇怪,小女孩又扭头问自己兄长,“哥哥,这只小猫你是从哪里捡来的?”
苏皓大笑起来,柳慕风窘得涨红了脸,却因对方是比他还小的女孩子而不好像对着苏皓那样大喊大叫。苏皓笑了一会,对苏诚道,“这是柳慕风,你想要叫他柳哥哥或者猫哥哥都随你便。不过这小猫儿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不要过多取笑。”
“猫哥哥。”小姑娘不假思索就朝着柳慕风喊。柳慕风更手足无措,只能讪笑。苏皓也笑,“小猫儿,你看我家店子很大罢,这里绝对有世上最好的酒,晚上我让你尝尝,只要别喝醉了发酒疯就好哦。”
“对了,哥哥,莫大叔不是在下面吗?还有伙计厨娘,为什么说我一个人睡觉啊?”苏诚推开被子,她白绸的衣有些皱了,苏皓笑笑,为那女孩拉展衣服,“莫先生不在下面。店子里也一个人都没有。阿诚啊,你莫非想说莫先生卷了钱跑了?”
“我不知道。”苏诚道,“不过今日很奇怪啊,我早起了就又犯困,根本连屋子也没出去,就又趴你床上睡了啊。”
苏皓微怔,扭头向柳慕风道,“小猫儿,可能有些不妙。莫先生一向尽心,不可能今日——”
他忽地冲出那条通路,打开墙门,自上看下,柜台之上已多了一张纸条。他进门之时店子是空空如也,本不会有这张纸条才是。少年脸色本就因伤未痊愈而苍白,此时也全白了,回身关上墙上门,几乎没有力气走回那间屋中。
柳慕风还不知晓什么,只是看着比他还矮很多的苏诚觉得很可爱,而苏诚大概也觉得柳慕风有趣,两人对视了许久,苏皓忽冷着脸冲进来,大喊,“小心——”
即使在清化,那样一个雨夜之中,柳慕风也没有见过苏皓如此惊慌。那时的苏皓骄傲得像只白色的小公鸡,即使受了重伤,也不会退缩一毫。但是这一回苏皓的面色白得发青,让柳慕风觉得危险,本能从肩背上扯出那看起来几乎比他自己都大的刀来,一把揽过小女孩,用刀将自己和她用刀遮蔽——那一刻他忽觉得身子一轻,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他和他的刀一道飞了出去,撞破墙板,墙壁那边有什么,他本不知道,如今也看不清楚。
因为那个人已经打开了窗子。
狂风卷进屋子,吹掉了所有的摆设,柳慕风第一次见识如此大的风,立足不稳,连眼睛也睁不开,甚至几乎无法喘气。
“小猫儿!”他听见苏皓声音,心里明白是有什么缠上了他的长刀,少年神色微敛,想要举刀划开,刀却有些迟滞。倏忽有冰冷的剑锋靠上他的颈项,那样一个安静而清冷的声音,“别动,否则我无法保证你的性命。”
那人另一只手抓住了柳慕风的左臂,他连身后是谁都不知道,只听到苏皓声音从前方来,“要找苏皓,我便是。何苦跟只小猫过不去,咬了阁下,也是阁下烦恼。”
“这是自命英雄么?可是,这个孩子是城主要的人,所以对不住了。”温热的气息吹在柳慕风面颊上,“他不是属于这屠夫国度的小诗人,我们需要他,为我们歌唱。”
柳慕风觉得那人有些毛病,绑架一个诗人为他们歌唱有什么用处呢?诗人只会更讨厌他们而已。不过柳慕风也不想死,这是最重要的。听到那人话语,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人不会杀他——但是也只是几乎而已。
一个小诗人坏了复国大计,那时候他们是这样说的不是?柳慕风好不容易说出句子,“喂,苏,苏皓,你说,我该不该,干脆,跟他们去。”
“如果你想为他们歌唱,那就去唱吧。如果不想,你的手中还有刀。”苏皓的声音却又冷了下来,“如果手中还有武器,你想做英雄的话,就不要放弃吧。”
柳慕风咬紧嘴唇,在那样大风之中,他背风而立,眼睛都睁不开。
他是怕死的,所以他必须生存,不管战斗还是歌唱,不管是选择诗,还是刀——他一定要找到他的歌和英雄,为此他必须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