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试一下，就把颈子朝前凑了凑，那人的剑也一松，少年趁这机会朝后仰去，同时向上一撞。柳慕风自己头顶也撞得很痛，听见了一声压抑着的惊叫。他反手握刀，低下身子拖刀钻出那人的控制，听风中什么响动，把刀挡在背后，就听见什么打在刀上。少年想三十六计走为上，只要到了外室，就还有个苏皓来撑着场面，不至于让他丢人下场。
但是风的声音还是那样让他不舒爽，少年跑向前去，左手伸向前方，忽地另一只大手握住他的，那只手干燥而温暖，苏皓的——那一拉力量让他进了外室，差点撞上苏皓。少年立下步子，但还是看不清楚一切，因为沙尘迷了他的眼睛，“喂，苏皓，这风太该死了。”
“莫先生在哪里？”苏皓并未理睬柳慕风，只是长声道，“是你们做的不是？”
柳慕风仍是见不到来人，来人的声音有些变样，定然是刚才咬到舌头，“比起关心别人，你更应关心自己。”
“现在我用不着关心！”苏皓的声音蓦地变大，白衣少年放开柳慕风的手，柳慕风使劲揉眼，试图能看见什么——他愈发恨这邺国的风了，但那远远而来风的啸鸣，又如某种乐器，在奏着一曲狂放的歌。
“猫哥哥，不要紧么？”他听见小少女嫩嫩声音，苏皓又在不远处大声道，“小猫儿，你护着阿诚！”
柳慕风方能看清什么，白衣少年已然拔剑。柳慕风总是看不清楚苏皓的动作，那个平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苏皓，每一拔了剑，却都变得傲岸起来，似是有什么奇怪的光笼住了他一样。
柳慕风那时还年少，什么也不明白，后来他明白了，那些便都成了苦涩的回忆。
柳慕风也不知道握了刀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纵他自己最后长了七尺八寸也不清楚。当然这时柳慕风只是拄刀半蹲，将苏诚护在怀里。那时他听见剑锋之间刮擦的声音，还有苏皓终于抑制不住的闷哼。
“这个苏皓，又喜欢逞威风，连自己性命也不顾。”柳慕风低声咒骂，甚至忘了怀中苏诚和卷来大风，站起身子，便冲入内室。
风的声音在这一刻小了，弓月的风总是不能持久。柳慕风大叫着冲上去，挥出了他那大得吓人的刀。
“滚开，小猫儿，你越帮越忙！”苏皓骂他，但柳慕风不在意，只是见到那来人蒙着面纱。那样的话，视线总会有些模糊罢？他寻思，刀剑相格几次，少年觉得心口发闷，苏皓声音愈发带上怒气，“叫你去管阿诚，你呆在这里干什么？”回剑反刺柳慕风长刀。柳慕风见两柄剑均朝着自己而来，吓了一跳，拿刀去挡，苏皓的剑后发先至，剑锋将柳慕风轻推出去，却又一转向黑衣人长剑相击。柳慕风好容易立稳，刚想开口骂，一口血就随着他的咒骂奔了出来，溅在他的刀上。
柳慕风忽然听见了声音，不知从何而来。
那声音很远又很近，他自己心跳的声音，不知怎地，与那长刀的清鸣相和，那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和他的长刀，似乎是从同一处来的兄弟。
他是柳慕风，而那长刀……它叫什么名字？
“猫哥哥！”苏诚的声音带着惊诧，“你怎么，怎么吐血了？”
柳慕风用左手摸摸嘴，“没事，阿诚。你哥哥以后要做我诗歌里的恶人，我们说定了！”
当的一声，门闩落在地上。那条窄长的走道末端，门缓缓开了，发出吱呀响动。
柳慕风见到了人。那是什么地方的人柳慕风不清楚，他只看见那个人的头发略微有些卷曲，也不是纯粹的黑色，而他双眼的色泽比天空和湖水更蓝。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柳慕风始终不知道。
“我是这国度之外的人，异国来的孩子，你不必害怕。”那有着蓝色眼睛的人轻轻开口，“我们不会碰一个黑色眼睛国度的年轻人，而邺的人，却必须受到惩罚。”
那个人朝着柳慕风走来，柳慕风听见身后苏皓的剑与那他仍然不知面目人的剑交击的声音，咬了咬嘴唇，把苏诚拉至身后，“就算邺的人毁灭了你们的国家，为什么总找小孩子的麻烦？”他圆瞪了大眼，“作为从邱国来的诗人，我不允许你们这样做！”
“这个国度的人，他们只需要十二岁就已被认为成人。”那蓝色眼睛的人道，“我们的国度被毁灭的时候，带头的将军也只有十七岁。”
“你到底要干什么？”柳慕风大叫，“我和苏皓今日才到这里，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鼓足气息叫喊的时候，那长刀也随少年的声音震动于他的手中。那个蓝色眼睛的人似是因他的话语而感到奇怪，微微皱眉，道，“这你没有必要知道……白衣的贵族，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我不是贵族我说过多少遍了？”苏皓在内室大吼，“你们这群杀千刀的遗民，有种去刺杀王上将军，找我这小酒馆干甚！”
“是，我们没种找王上与将军——于是我们来到弓月，寻找白氏与苏氏的后人……”那人用吟哦一般的语气道，“他们，也毁灭了我们的国度，逼死了我们的王。我们背井离乡，来到这应受咒诅的国度。在幼年时我们曾承受了国度的破灭，如今……”
“如今你们只会找妇孺下手！”苏皓大叫，那边剑的声音不断。柳慕风咬牙，双手握刀立在身前，“我来到这个国家，是为了寻找英雄。”他道，“但是如今我知道了，不论是这个国度，还是那个被灭亡的国家，英雄都是不存在的。”他忽然大声道，“所以，我就自己来做这个英雄，让后人来唱我的歌！
“所以，至少在这里，我不会屈从。”柳慕风最后道，“我不会看任何人死在我面前，不论是苏皓还是你们。英雄为了自己的家园战斗，而我只是一个旅行到这里的诗人。我必须做的，是不让人死去。”
他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了。其实那些靖国的人也未必没有道理，但是毕竟苏皓和他并肩战斗过不是么。大道理是人人都懂得说的，纵使他自己只有十五岁也一样。少年手中的刀有些沉重，但那是他自己情愿拾起的。
他会让柳慕风三个字，流传在世人传颂的歌中。
忽地，什么东西撞在了少年的背上。柳慕风微回头，苏皓正喘着粗气，铁色的眼闪着极亮的光。那少年一手持剑，另一手握着剑鞘，几点红痕印染白衣，那样凄艳的血色花朵。
“小猫儿。”苏皓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没有必要参与这无聊的纷争。这群靖人，就不能安生点么？”
苏皓总把靖与贱的声音发得很相似，那是一种巧妙的骂法。柳慕风听着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听苏皓继续开口，“莫先生到底在哪里，你们是要干什么？”
白衣少年咬牙切齿，显是怒极，但他身子却靠着柳慕风。柳慕风听见苏皓的心跳得很快，也觉得那少年身子有些发抖，但苏皓声音仍然未显一丝退缩，“从我家滚出去！”
“也好。如果你肯来，我们将相逢在琅轩。”那有着长长卷发的蓝眼睛人说道，“到那时，无论是你找寻的，还是我们找寻的，都将有个结果。”
那靖的人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柳慕风，盯得少年浑身发毛。他们离开的时候与来一样毫无痕迹，柳慕风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却再看不见苏诚。那小女孩去了哪里？他想到那样可能，觉得五雷轰顶一般。
苏皓也注意到了苏诚不见，面色煞地铁青。他挥拳便打在柳慕风脸上，柳慕风想要闪躲却不得，正被打中脸面。少年瘦小的身子被打得飞出去撞上墙壁。柳慕风知晓是自己的错，只不作声。苏皓打了他一拳，上来又要扶他，他也不露出任何反应，只是见苏皓面色惨白，便伸手撑住那白衣少年，不让他因痛苦而倒下。
许久，苏皓闭了眼，只是淡淡道，“我们害了阿诚，小猫儿，我不能再害你。你带上你的武器，不要再与我同行。我一人一剑去琅轩，即使他们杀了阿诚，我也要带她尸骨回来。”
“不，我和你一起去！”摸摸被打肿的脸颊，柳慕风回答，“你如今受伤，我更要和你一起去！”
“你也受伤了，而且不轻。小猫儿，你不像我，我有铁打的身子，这点小伤奈何不了我。你还是只小猫，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害了你——江湖就是这样，小猫儿，去找你的英雄，并且书写你的诗歌吧。我只会带来厄运，所以……你走得越快越好。”
“苏皓，你忘了吗？”少年的眼清清的，“我要自己当英雄，我的诗琴已然葬在清化的火灰里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可以歌唱的英雄，所以我就是！我要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