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安顺城,细雨蒙蒙,泥泞的地面让行人咒骂连天。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行色匆匆,只想着早点回家,不要在这路上受罪了。
水天相接的地方,缓缓走来一个人,没有拿伞,任凭雨水将他的衣襟浸得湿透。
他神色恍惚,眉宇间有说不尽的哀愁。嘿,朋友,你见过失恋的人吗?你可以想象他的样子。
不可否认,他的线条是刚毅的,剑眉,唇红赤白。但他身上的衣着,再普通不过,只是身上却隐隐有些出众的气质。
他一直走,钻进一条小巷子,这样的小路在安顺满城都是,这一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条路,越来越泥泞,越来越曲折。他的裤子在泥水里染得都是深黄的颜色,他的头发,已经开始滴水,他面庞上的,究竟是水珠,还是眼泪?
他神情恍惚,梦游一样的朝前走着。
前面出现一个古旧的建筑,这样的建筑,在安顺也很多,这一个,也没有什么特别。
只是,门旁边,立了一个古旧的牌子,上面用古旧的文字刻了几个字。
他走近,无视这个牌子,事实上,他一路走来,根本就无视任何人,任何物。
门虚掩着,他走过去,门自己开了,他没有注意到,他其实没有推那扇门,可是,门后面,也没有人。
他恍恍惚惚的朝里走,有一个人,一直在他耳边指引他。等那个声音消失,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一个很不一样的房间里了。
说不一样,是因为这个房间里靠墙放了四个架子,每个架子上面都放了许多坛坛罐罐,给人一种错觉,这是个酱菜加工厂,你知道,安顺人很喜欢吃腌酸菜。
一个老头,从架子中间钻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罐子。见到他,却并不惊讶,招呼说:“来了啊?坐。”
男子疑惑的看着老头,问:“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老头好脾气的笑,胡子被吹得翘起来:“我是马医生,你是自己走来的。”
男子喃喃的重复:“医生?”哪里的医生会穿着乡下老头的衣服,双手不拿手术刀而是破坛子?
马医生拉过一个凳子,给男子坐下,又倒了杯茶。笑嘻嘻的看着男子。
男子无意识的接过杯子暖着手,苦恼的说:“可是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了,好像做梦一样,有个人一直在我耳边说话。”
马医生点头,边燃起一柱香,闻着檀香的味道,男子的心情渐渐宁静下来。
老头看出来他并不相信自己是医生,也不说破:“既然来了,就坐会儿,喝杯茶再走,外面下雨,冷得很。”
男子的双手渐渐已经被那杯茶暖和过来,面色也比刚才好了些,既来之,则安之。总比回家对着冷冰冰的墙壁好。
“马医生,你会治什么病?”男子好奇的问。马医生神秘的笑:“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男子叹气:“你要真是医生就好了,我这病,找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都没有好啊。”男子的神情,跟外面的秋雨一样萧索。
马医生随意的说:“那你不妨说来我听听,兴许我能治阿。”
男子心想,你就是骗钱的,还能治病?不过他还是说了:“是梦,你知道吗,梦。”
男子有些激动起来:“他们都说是我神经太衰弱,要我吃药。可是我吃了多少药都没有用,那个梦还是会做,还是每天都做。”
马医生耐心的问:“那到底是个什么梦呢?”男子的神情又开始游离,那真的是个梦吗?
男子用迷蒙的声音讲述着他的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梦见一个人,一个女人,我看不见她长得什么样子,只知道她很美,很美。”
“她每天都在梦里跟我说话,逗我开心,你知道吗?我爱上她了。”男子紧锁的眉头竟然刹那间闪出一缕幸福的味道。
“我们在梦里恋爱。我们聊天,亲吻,甚至□□,梦境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让我害怕。”
“我开始抗拒这个梦,我试着去医院看病,可是医生全都束手无策。我试着去喜欢别的女孩,可是我对她们,全都没有感觉;我甚至试图去找小姐,可是...我不行。”男子的眼中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拒绝那个梦,每天晚上,还是会做,我真的爱上那个女人。医生,你说,我该怎么办?”男子将脸埋进双手,嗓音里弥漫着浓浓的悲哀。
马医生淡淡的说:“凡事都是有因果的,你的这个梦只是你前世情缘未了。”
“前世?”男子疑惑的问。他并不相信前世今生这种说法,也一向痛恨打着这样的幌子招摇装骗的人。
男子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医生到底是做什么的了,根本就是一个神棍。想到这里,他实在坐不住,站起来便要离开。
马医生也不挽留,任凭他离去,只是在他背后,轻轻的说:“你今天能到这里来,便是缘。世间的事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一旦你走出这个门,以后还能不能再进来,我还能不能再帮你,就不一定了。”
男子顿了一下,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马医生摇头:“冤孽。”
转身进屋,阴暗的角落出现一个人影,幽幽的叹气。马医生同情的说:“要放弃了吗?让他来找我。”
那人影渐渐清晰,是个人淡如菊的女子,面容中带着水墨山水般浓重的哀愁。缓缓跪下:“大师,我愿意放手了。求大师帮我。”
马医生摇头:“你们这对冤孽。”女子哽咽着:“大师,我错了,请大师成全。”
马医生问:“那他怎么办?”女子沉默,半晌才抬起头:“大师您说得对,是我太执著,既然已经再世为人,就应该放下以前的种种,是我太执著,太自私了。”
马医生无奈的说:“你可以选择放下,可是他呢,你也看到了,他现在的样子,你觉得他能承受吗?”那女子眼里闪着泪,哀声说:“大师,我昨夜在梦里已经跟他说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见他,求您,帮帮他吧。”
马医生看到她这个样子,已经不忍心苛责,拿出一个坛子,揭开,说:“回去吧。我答应你,会帮他的。”女子盈盈的拜了下去,化身成一缕轻魂,钻进坛子里去了。
马医生拿笔在坛口画了一道符,将坛子收将起来,取了一本厚厚的本子,翻到其中一页,在白昊菊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勾。
“爷爷,爷爷,我回来了。”从外面蹦蹦跳跳进来一个小胖子女孩。马医生轻轻的捏了下女孩的脸蛋:“野到哪里去了?”女孩眉飞色舞的说:“去姑婆家了,爷爷你看,这个。”女孩得意的扬了扬手里的绳子,使劲一拉,有一个家伙不情愿的从门外进来了,还不情愿的哼哼。
马医生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这小魔王,竟然从她姑婆家牵回来一只宠物猪。
眼见这只猪开始在屋内乱串,马医生紧张得抢过绳子,紧紧的抓住了它。一面斥责女孩:“真是乱七八糟的孩子,这东西怎么可以往家带?”
女孩甜甜的笑着撒娇:“姑婆说是金猪报喜,爷爷一定喜欢的。”马医生气得嘴都歪掉,马娇娇的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婆,真是比孩子还不懂事。
说归说,终究不忍心责备娇娇。马娇娇看到医生手里的本子,问:“今天爷爷有病人吗?”马医生把那只猪抓在手里,说:“昊菊姐姐回来了。”
娇娇只是说了声哦,似乎早就知道一样。这个小鬼,都这么多年了,不肯去轮回,赖在爷爷身边不肯走,马医生也舍不得她,一人一鬼,爷孙两个相依为命,竟自得其乐。
昊菊是娇娇领来的。
娇娇出去玩,正好碰到昊菊在那男子家周围徘徊,以为是她不怀好意,便略施小计,将昊菊抓了回来。
结果昊菊并不肯去轮回,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马医生暂且放过她,让她了却这一段情缘。
马医生原本想强行超度,可是昊菊这番深情却感动了娇娇,她也是舍不得爷爷,不肯走的呀,一时深有同感,便帮昊菊一起求情。
马医生心一软,便让昊菊去了,只说:“如果你后悔了,便指引他来找我。”
算起来,不过半年光景,比马医生预计的时间还提前了半年,不过,他们二人倒是真的前缘未尽,是需要一个了断的。
且说那男子,从马医生家出来后,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开始很高兴,终于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了,可是,没两天,竟然发疯的思念起那个梦,以及梦里的那个女人来。
昊菊,她说她叫昊菊,最后一晚她说她要走了,再也不来了。男子还有些高兴,终于可以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
然而,就象是相恋多年的恋人突然消失,男子感觉如此的无助和绝望,这个绝望,远远比从前更甚。
男子整日恍惚,心神不宁,那失恋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只是,他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回他始终了的恋人。是不是睡着了就可以见到她了?
男子买回来一瓶安眠药,吃了一粒,不想睡,又吃了一粒,还是不想睡,等他将大半瓶都吃了下去,已经由不得他了。
男子沉沉的睡了过去,可是她却不在,她却不来!
男子被家人发现,急忙送到医院抢救,好不容易将他抢救回来,男子却没有了生活的勇气和欲望。
马医生家里,娇娇在自责:“爷爷,我错了,当时我不应该帮昊菊向爷爷求情。”昊菊也在一边哭泣,她听马医生说男子的事,已经心急如焚,只想立刻出现在男子的身边。
马医生却不同意:“你看到你当时任性的后果了?还任意妄为,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昊菊无奈,只好乖乖的回到她的坛子里面去了。
马医生责备娇娇:“祸事你也有份,去把他带回来。”娇娇听话的去了。
男子躺在病床上,拒绝醒来,拒绝吃任何东西,医生无奈,只好每天给他挂葡萄糖续命。娇娇出现在男子的梦中,他正在哭泣。
“你还在找她?”娇娇问。
男子却奇怪为什么会梦到一个孩子而不是她。
“我知道她在哪里。”娇娇继续说。
男子一听,激动得抓住娇娇:“你知道?告诉我,告诉我她在哪里。”
娇娇奇怪的问:“你不是找了许多方法,看了许多医生,就为了不做这个梦吗?为什么又要找她了?”
男子苦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原来我真的爱上她了,梦里便梦里,我认了,只要每天能见到她,我就足够了。你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娇娇同情的看着他:“你还记得你曾经去过的马医生诊所吗?你去找马医生吧,他知道她在哪里。”
男子的眼皮开始跳动,家人高兴得通知医生。
男子刚醒来就要下地离开医院,被家人死死按住。男子听话的躺了下来:“妈,我没事了,你们守了我这么久,回去休息吧。”
男子的妈妈确定他没有事,放心的离开,留下男子的弟弟陪着他。
“哥,好些了吗?”弟弟关心的问。男子温柔的笑笑:“好很多了,弟弟,我好饿,可以帮我出去买些吃的吗?”
弟弟一离开,男子便跟着离开了医院。
只是,他根本不记得马医生家的路怎么走,那一天,他也是像是着了魔,醒过来已经在那里了。
正着急,却像那天一样,耳边出现一个声音,指引着他方向。
马医生依然点上一炷香,淡淡轻轻的檀香香味慰藉着男子的心灵。
“医生,她在哪里?我要见她。”男子见到医生便说。
马医生不紧不慢的说:“上一次我告诉过你了,你们是前世的情缘未了。”男子点头:“我不管是不是什么前世今生,医生,你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告诉我,让我见见她,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马医生冷静的:“见她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们终究人鬼疏途,今天你们就做个了断吧。”说着,将昊菊的坛子拿出来,揭开盖子,昊菊缓缓地飘了出来。
男子见到昊菊,竟然忘记了害怕,更多的,是激动,是失而复得。“你真狠心,真的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男子想抱住昊菊,可是双手却从昊菊的身体中穿过。
马医生的声音响起:“我说过的,你们人鬼疏途。”昊菊抬起头,看着男子的眼睛:“旋哥哥,对不起。”男子纠正:“我不是什么旋哥哥,我是子建,陆子建。”
昊菊淡淡的笑:“你就是旋哥哥,你再转多少世,依旧是我的旋哥哥。”昊菊的目光穿过子建穿过时光,落在笑得温暖如春的旋哥哥身上。
那时候天多蓝,蓝得像旋哥哥唱歌的声音;水多绿,绿得像旋哥哥温暖的笑容;山花烂漫,百鸟争鸣。
旋哥哥你待我的好,菊儿永生永世都会铭刻在心的。
只是,旋哥哥跟菊儿,怎么努力也在不了一起。
旋哥哥你的那个新娘,真的很漂亮,可是,菊儿才是你要的,对吗?旋哥哥,你忘记了吗?我们在山间的野花中拜过天地的,我们有过誓约的。
高山厚土,是我们的见证。
旋哥哥,虽然你娶了她,我一点都没有怪你呢。
你的娘亲,带着人,送我上路,才让我可以一直跟着你,看着你拜堂,看你成亲,看你思念我,看你用匕首刺进自己的心窝。
旋哥哥,我们约好来世还要再在一起的,我不敢去轮回,我怕我忘记了你,我怕我喝了孟婆汤就不记得你了。
旋哥哥,我很懦弱,我不敢去轮回,我骗你先去了,自己却一直守着你长大,旋哥哥,你已经不记得了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忘记了,连你的菊儿你都不记得了。
子建茫然的看着昊菊,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以怎样的身份跟昊菊说话,不过,前世的记忆,他真的是一点都没有了。
如果再相爱,请你爱子建吧。“不管前世我们是怎样的相爱,不管前世我们是怎样的不幸,菊儿,让我们在今生重新来过吧。”子建请求。
“请你,把我当子建来爱吧。”子建说。
“我愿意每天都做那样的梦,我愿意与你相爱,即便是梦中。”子建说。
“可以吗?”子建说。
昊菊将思绪和视线从时间的洪荒中收了回来,落在眼前的子建身上。
“旋哥哥,你毕竟还是忘记我了。”昊菊忧伤的说。
“旋哥哥,不是说好的,不要忘记吗?”昊菊流下清泪。
“旋哥哥,他不是你,不是!”昊菊心痛。
两人相对无言,马娇娇走到医生身边,同情的看着两人。
“昊菊,该上路了。”马医生不得已打断两人。
“上路?你要送菊儿去哪里?”子建警觉。
“去轮回,如果她再继续在人间流浪,早晚会魂飞魄散,你也不希望她这样吧?”娇娇轻声说。
子建沉默,他犹豫了。
即便是多么的爱着菊儿,也不能自私的将她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
最美丽的爱,是成全。
最高贵的爱,是放弃。
昊菊走向子建,伸出双手,去触摸子建的脸庞,却从中间穿了过去。
“旋哥哥,我走了,保重。”
“菊儿,可以叫我一声子建么?”
昊菊停住。
自己执着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对子建,是不是公平。
多少个夜晚,在子建的梦里,多少的耳鬓厮磨,多少的海誓山盟。
到底谁是旋哥哥,到底谁是子建?
昊菊无言。
马医生的话是对的,是自己太过执着。
昊菊回头,对子建笑笑:“子建,即便你不是我的旋哥哥,我们的感情,一样是真的。”
子建哀求:“菊儿,我等你长大。告诉我怎么找到你。”
昊菊淡淡的笑:“我来世手臂上会有一朵菊花,旋哥哥,照顾我吧。”
昊菊走了。
子建伸出手,徒劳的想抓住昊菊的衣摆。却,只抓到满手的伤心。
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子建忽然觉得心里很疼、很空,放佛是谁将他的心脏掏走了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而痛,只是,这痛,深入骨髓,为什么流泪了?
娇娇跟着马医生将昊菊埋葬。
娇娇问爷爷:“为什么要让子建忘记昊菊?”
医生摇头:“如果一段感情没有结果,不如选择遗忘。”
子建的女人终于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子建看到女儿手臂上的菊花,突然心里没来由的一痛,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