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嫣换了件衣衫，整了整发髻，略施了些胭脂，尽量掩饰自己的伤势。
一进清波轩，便看见临桌而坐的琳茵，她正端着茶杯悠悠地品茶。珩筱靠在椅子上，一贯冷漠的脸上显出沉思的样子。霜月则站在一旁，看着墙上的墨竹图沉吟不语。
红嫣一时不知该如何了，虽说于众姐妹一起已有将近三年了，但七人分住不同的院落，见面不多，相交也不深，就如此刻，她就不知该如何向这几位大招呼了。
“红嫣。”珩筱站起身来，问，“风寒可好些了？”
红嫣迎上去，浅浅而笑。“好多了！”
“看上去倒显憔悴了，不如往日精神。”霜月转过身来，“你若不赶紧将病养好，小心淇澜姐又该骂了！”
红嫣掩唇浅笑，刚才那一刹的陌生感被这几句关怀冲淡了，所谓的家，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谁在背后说我呢？小心找打！”淇澜和离离一同进来。珩筱上前两步，想去搀着离离，但一转念，终没有动。
“各位姐姐好！”离离娇娇怯怯的和一众人打招呼，于她那日的活泼灵动截然不同。
“淇澜姐真的要打吗？”霜月笑问道，笑容忽又敛去，低声的言语中尽是凄寂，“只怕是我再想让姐姐教训都不成了。”
淇澜微一愣神，“真的决定要走了吗？”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霜月这么快有所决定，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霜月只是点点头，一贯潇洒英气逼人的脸上也有了不舍的愁云。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虽说这烟雨楼是风尘之地，虽说淇澜早已言明如果她们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但她们都从未考虑过。她们本是浮萍，漂泊无根，一旦离开，纵天大地大，又何处栖身？
“霜月姐姐，你要走了吗？”离离试探着问，眼中已是泪光点点。
霜月想微笑，可愁绪却袭上心头，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解释。
淇澜伸出手指，轻戳离离的额头。“傻孩子，哭什么呢？你霜月姐姐找到自己的家人了，以后可以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了，这是好事啊！”淇澜说着，声音已有些喑哑，再看其他人，都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也没有言语。
一阵叮当声传来，众人都抬起头，恢复了各自一贯的神态，唯有眼角，都隐约着一缕潮湿。
“咦？呵呵！看来这次我可不是最后一个了！”琉泠晃了晃手腕儿，袖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淇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也不见得你来的多早！都先坐吧！素依也该来了。”
琉泠樱唇一翘，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以往每次淇澜召集大家，她总是最迟的，因为她房里的客总是最多的。谁都知道她琉泠爱财爱珠宝，若不多见客，又哪里来这些东西？别人怎么看她，她无所谓，她凭什么要管别人怎么想她呢？这世上哪还有比钱更重要的呢？只有那些从来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或是那些假装清高的伪君子才会说钱财如粪土。钱，那是多好的东西啊！就像今天宋老板送她的这幅镯子，上好的蓝田玉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夜莺，而且这玉镯上还缀着十二个纯银打造的小铃铛，摇起来清悦动听，一看就知道是烟云阁罂粟煜的手笔，若非她，谁还能造出这样的东西。这煜老板的手艺，就算皇宫大内想求，都不一定能求得到。
“素依呢？我每次晚来了，淇澜姐都说要罚我，那这次呢？姐姐不会偏心吧？”
淇澜正欲说话，却见素依风一般的到来，只听她向琉泠笑道：“当真是不好意思，这次把你的第一抢了！”
琉泠长袖一甩，换了个坐姿，媚眼如丝着笑道：“我倒是大方把这第一送你，不然……”她偷着瞄瞄淇澜，小嘴一撇，“不然，淇澜姐还不知怎么骂我呢？”
“还好意思说！”淇澜嗔了琉泠一眼，正欲问素依为什么会这么迟才来。却被素依先抢去了话头，向她问道：“淇澜姐，有什么重要的事啊？”
淇澜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心里都有疑问，我为何会开这烟雨楼，又为何会甘愿在这风尘之地与那些达官贵人地痞流氓周旋。”
“淇澜姐多心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就像我和绿萍，若不是姐姐，早就被人卖到暗娼馆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绿萍出嫁时，姐姐还把听雨茶楼给了她。姐姐对我们的恩惠，我们感激不尽。”红嫣柔声道。
“如果只是想给你们一个安身之所，我做什么不行呢？为什么偏偏要开这青楼舞馆？你们本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到了这青楼，不但名节尽失，还要日日强颜欢笑，小心应付，你们的下半生等于就毁了。你们本都是聪明人，这些一定也都想过，只是不好意思当面问我，是不是？”
众人不语，清波轩里静然无声，只听见琳茵轻轻打磨着茶盖的声音。
“我倒没觉得什么。反正我知道淇澜姐是真的待我好，不然离离早死了。如果连上半生都没了，要下半生还有什么用啊？”
“是啊，楼中姐妹都是真心谢你的。”霜月念及往日种种，心有所动，忽又不忍离开了。
淇澜欣慰一笑，道：“你们说了我这么多好话，这高帽子戴下来，我的真话倒是说不出口了！老实说，我开这烟雨楼为的就是要赚钱！至于其他的，只是附带的目的。”
“谁做生意不是要赚钱啊？不想赚钱还做生意干吗嘛！不过，姐姐的眼光倒是真的好！现在这世道，恐怕只有青楼和赌场最赚钱了！我说的是不是啊？”琉泠抚了抚云鬓娇媚道。
“的确！自古以来，只有青楼赌场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淇澜呷了口茶，心有所想地笑了笑，“我常说你们都是我的摇钱树，你们都当我是玩笑，其实，这倒是句大实话！”
众人漠然，虽然她们都感激淇澜，但被人当成赚钱的工具，无论怎样，一时之间，心里都有些无法接受。只有珩筱，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这些，她本就不在意，否则，她也不会来这里。而琳茵则双手端着茶盏，娴静非常，淇澜要说的话，她早就心知肚明，自然也就不会吃惊了。
离离心思最是单纯，在烟雨楼这两年，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也没受什么委屈，倒是淇澜的好，点点滴滴都在心上。想通了，心中自是不在意了。反而问淇澜：“姐姐很需要钱吗？”
琉泠俏眼一飞，斜向离离。“淇澜姐怎么可能缺钱嘛？她要是没钱，我们怎么活啊？”
淇澜单手撑在桌上，托着头，无奈地笑着，在别人眼中，她这烟雨楼日进斗金，怎么会有缺钱一说，可事实上……
一直沉默的素依忽问道：“淇澜姐需要这么多钱，是有什么打算吗？”
淇澜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一瞬间心思飞转。只听她道：“如今的朝廷，不用我多说，你们也都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之中最小的离离也都有十八了，金人南侵的情形，你们也都亲眼见过。国破是怎样的，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无法评说。但家是怎么忘的……每个人都有切肤之痛吧！”
“淇澜姐想说什么？”失去记忆的霜月对此并没有什么印象，虽然楼中三年能感受到别人的凄苦，但毕竟不是亲身之痛。
“若是只靠这样的朝廷，恐怕金人早就打过来了，咱们连这最后的安身之所都没了，不是吗？”
“也不尽然。”红嫣接道，“朝中有岳元帅，韩世忠将军等这样的良将，也有胡铨，王庶这样文臣，若不是他们苦心竭力的支撑，这半壁江山才是真正岌岌可危了。”
“不错，可在朝中，他们不但是独臂难撑，而且处境堪忧。奸臣当道，良将难安。”素依承声应道，“其实，阻挡金兵南下的除了朝中的军队，还有各地民间组织的义军，他们才是保一方平安的真英雄。”想到飞星门死去的诸位兄弟姐妹，素依一贯云淡风轻的容颜也显出了几分激动之色。
琳茵冷声一笑，道：“可惜什么英雄都是别人叫的虚名，这些英雄出生入死，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素依皱了皱眉，不解地看着淇澜，琳茵的这句话，才是淇澜想说的重点吧？其他人也是，看看琳茵，又看看淇澜。
“原来姐姐是为这个啊！那离离愿意一直在烟雨楼，继续当你的摇钱树。”
“好！好！”淇澜伸手揽着离离的肩。“姐姐真没白疼你！”
七人都留心等着淇澜的下文，琉泠忙拉起衣袖，掩住腕上的镯子。
“三年前，我在淮上与飞字军首领薛广见了一面，也真正体会到了义军的清苦。所以这几年来，我一直暗中在为他们操持军需之用。”淇澜顿了顿，饮了一口茶，她淡淡笑着，有些疲惫又有些自嘲的样子。“可惜，姐姐我实在是能力有限，现在还差了不少，又不敢枉动其他店铺的账，怕多惹是非，唉！”
淇澜知道她们的积蓄并不多，像珩筱那样的孤高，见客少，收客人的礼就更少了。何况，她们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但除了她们，她还能向谁求助呢？
“淇澜姐如此义举，素依也愿尽绵薄之力。”淇澜话音方落，素依便开口道。旁人一定奇怪轻盈飘逸的素依怎么会热衷于这样的琐事，只有淇澜知道，对于抗金的事，素依定会比任何人都积极，因为没有人比她伤得更重，痛得更深。
“好！”淇澜除了这个字，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而这时，霜月却突然起身，毫无顾及地起身向外走去。淇澜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不解，素来豪气如霜月者，怎么会如此呢？难道只是因为唐门中立于宋金之间吗？三年的感情与一个模糊的往昔，哪个更重要呢？
红嫣微咳了两声，莞尔一笑。“淇澜姐已为此事操劳了几年之久，而我们却还未能帮你分忧，心里惭愧得很。我回去便让晴云送过来吧！”
淇澜双眼微润，红嫣永远都是最贴心的，永远在为着别人着想，如果世界上多一些这样的人，该多让人安心啊！
淇澜的目光移向琉泠，琉泠赶紧低下头，双手去端茶杯。
珩筱端着茶，悠闲地吹了吹，微饮一口，似在细细品味。她依然垂着头，淡淡道：“淇澜姐有需要，只需开口便是，又何必说这么多？”
淇澜听珩筱此言，毫不在意她不善的口气。外冷内热的珩筱，一向都是以这副样子对人，她早已习惯了。
淇澜看了琳茵一眼，又将目光移开，虽然琳茵可算是一字千金，但她诗作的收入都交给了清韵斋，自己从未留过分毫，日子一向过的节俭。她又怎还会有多余的钱呢？
离离见三人都表了态，而淇澜的目光也已落到她身上，她面色微红，一副娇羞之态。“我也不知道自己那里到底有多少银两，阿绣也是个糊涂人，不如一会儿请绵颜姐过去帮我算一下吧！”她吐了吐舌头，又道，“反正有淇澜姐管着我的衣食住行就行，我要钱也没什么用啊？”
“你这孩子啊！”淇澜心中热烘烘的，想说谢谢又觉太见外了，便道，“你还想让姐姐我养你一辈子啊？”
离离呵呵笑着，素依、红嫣不禁莞尔，珩筱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琉泠则低着头摆弄着茶杯。琳茵漠然地看着淇澜，淇澜从来没有这么亲切的对她。今次，淇澜问众人的意见，却又独独漏下她。难道她是琉泠、霜月那样的人吗？
“淇澜姐，琳茵平日有些积蓄，虽不多，但也算是一份心意。你，不会不收吧？”
淇澜知琳茵又多心了，却又无法解释，只得笑道：“怎么会呢？你们都是我的好妹妹。你有这份心意，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她再次望向琉泠，琉泠却仍是低着头，淇澜心中寻思着，琉泠向来视财如命，想让她自愿拿出来，恐怕是；不可能的，看来只得激一下了。
“泠儿，你怎么说？可愿帮姐姐分忧？”
当听到淇澜提到钱的时候，她就有些疑心了。又见素依，红嫣她们都要拿钱出来，她更紧张，便一直避开淇澜的目光，现又见淇澜喊她，惊得浑身一颤，慌忙赔笑道：“姐姐也知道的，我一向都是挥霍无度，手里的银两并不多。”
琳茵冷哼一声，讥诮似的扫了琉泠一眼。珩筱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红嫣默然无语，离离则不解的看着琉泠。
琉泠可不管别人怎么看她，钱可是她自己的。何况淇澜不动声色的，又没逼她。而且，还有一个霜月给她垫底，至少她还没有拂袖走人吧！
此时，恰好又见霜月回来，她走到淇澜身旁，递给淇澜几张银票，淇澜讶然接过，低头一看，都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这一时半刻怎会来这么多的钱？
霜月见淇澜疑惑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我去前边儿让墨语把刚刚那副《沧海图》卖了。客人走了许多，不过八百两也已远超那副画了！”
淇澜忙起身，激动地看着霜月，一把拥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所谓姐妹，莫不如是吧！想到自己刚才的猜疑，不禁自责起来。
“咳！”琉泠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眼光都引到她这里。她知自己此刻若再装傻充愣，以后在烟雨楼的日子定不好过了。“我那儿多多少少还有一些银两，而且还有几件像样的珠宝。淇澜姐若看得上眼，就算我也尽心了吧！”
众人不免唏嘘，淇澜目的达到，也就不再计较了，便道：“姐姐是真的要谢谢你们。你们放心，今天算你们借给我的，过些日子，姐姐绝不少你们分毫。”
“都说是姐妹了，姐姐何必还这么和我们较真儿呢？”素依笑问道，众人都应和着。
淇澜心口一热，眼眶也一热，忽觉这些年的操劳都不算什么，有了这些姐妹，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好，好！好姐妹，永远的好姐妹！”淇澜激动的声音有些喑哑。
七绝也似乎有所触动，同声道：“永远都是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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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楼台》第一部的故事《七绝引》已经完了，但《烟雨楼台》的故事才刚开始。第二部的名字叫《分飞链》，其中会展开七绝各自的故事。
因为月底要考试的缘故，我将第二部的故事暂停，还请大家见谅！
七月，烟雨楼的故事将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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