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波轩,淇澜收拾好心情,将唐门的种种困扰先压在心底一隅,暂时封存。今晚,飞字军会有人来,她知道,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薛广是不会派人来的。
咏絮舍里见到李柯华,淇澜微有些意外。那号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的飞字军中,竟还会有这样的书生。琳茵只是外表看来像是个书卷女子,而他,却是个真正的书生,由内到外都是那股脱不了的书卷气。
行罢礼后,淇澜也不做多余的客套,直接便问:“军中近况如何?”
李柯华乍见淇澜不免有些失望。在他想像中,能以一己之力操持前方数万将士军需粮草,怎么也应是个精明干练的英雄式的不俗女子,而眼前的这个人,一身风尘之气,眉眼之间颇有倦怠之意。
“现在宋金议和,军中正好借此机会稍做休整,其他一切皆好。只是……只是时至深秋,寒冬将临,将士们还是身着单衣,无物御寒。”
淇澜垂着头,缓缓踱着步子,微微叹了口气,又问:“薛首领想要多少棉衣?”
“这个……这个,薛大哥并没有说,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淇澜看着他略带窘态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那么,公子来此是……”
李柯华连忙从怀中取出信函,双手奉予淇澜。淇澜拆开,迅速看完信笺,将其收入袖中。
“从淮上来一趟也不容易,让公子辛苦了。不知李公子在军中有多久了呢?”淇澜盛满笑意地打量着李柯华。
李柯华被淇澜看得浑身不自在,低下头,道:“惭愧得紧,我在军中还不到一年。”
淇澜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忽然抬眼,犀利之气转瞬间消于无形。“公子此来,应该还有要事吧?”
“恩。”李柯华困惑地看着淇澜,不知从何时起,再也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的风尘之气。那种气韵,让他想到了薛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薛大哥让我在临安多留数日,可具体要做些什么,他说我来了之后就会知晓。”
淇澜单手在桌子上点了点,道:“既然如此,不如先在烟雨客栈住下,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那就多谢了!只是又要麻烦楼主了!”
“哪有什么麻不麻烦的啊,看你说的,倒是见外了不是?走,我给你安排一间上房去。”说着,淇澜就拉着李柯华往外走,见她如此热心,李柯华盛情难却,便只好跟着去了。
琳茵在一旁暗自好笑,能像淇澜这样不动声色逐客的倒也少见,用来应付李柯华这样的书生就更合适不过了。但,淇澜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是这个李柯华有问题吗?还是淇澜根本就不信任自己,所以,连她带来的人也是心存怀疑了。
过来许久,淇澜又到了咏絮舍。
“淇澜姐,有话直说吧!”琳茵坐在桌前淡淡道。她知道,怀诗被淇澜支开,一定是有原因的。
淇澜听她这种语气,心中不免一气。她何苦来受这份气呢?向来心高气傲的她,几时受过别人的冷言冷语,就算冷漠如珩筱者,也对她有几分恭敬。可这琳茵,敏感却又好强的琳茵,却总是以她的利刺自伤三分,再伤人七分,难道她不明白,这世上最伤不得的就是人心
“也没什么事。”淇澜还是挤出笑容,放柔语气,“近来的账目怎样?”
琳茵俏眼一瞥,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既然不信任她,又何必将账目都交给她呢?用这种方法试探她,不怕得不偿失吗?
“这几日生意一般,并不是很好。每日的收入不过五百多两。而且楼中最近的开销似乎很多……”
“这些不用细说了。我只想知道各处还有多少银两可以动用。”淇澜打断琳茵的话道。
琳茵皱了皱眉,心下不解。一直以来她做账目都很细致,向淇澜报帐也很详细,可无论多么琐碎,淇澜都会耐心地听完。今日……怎么了?
“才置办玩粮草,各处的剩余都不是很多。”琳茵面无表情,忍不住问,“淇澜姐想要干什么?”
淇澜长叹了一口气,右手用力地揉着前额。“刚刚李柯华也说了,前方将士没有冬衣御寒。”
琳茵稍一沉默,清了清嗓子,缓缓道:“烟雨客栈上月才翻修过,恐怕拿不出银子。西湖畔的烟锁楼生意还不错,再抽出一两千两应该不成问题。烟霞绣庄也能拿出将近一千两。至于及雨花木,大概……”
“及雨花木,听雨茶楼那些都是小本经营,一个月收入最多也不过百两。而且,那些店铺是她们一家数口维持生计的,那里的钱不能动。”淇澜沉声道。
琳茵浅呷一口茶,续道:“烟云阁也能提两千多两吧!如果,煜老板同意的话,那些珠宝价值不菲,一定能……”琳茵言止于此,她的意思,淇澜一定会明白。
淇澜摇摇头,叹道:“谁都知道临安城中凡是带‘烟’‘雨’二字的都是烟雨楼的产业,若是将珠宝贱卖或典当,一定会惹人生疑,这样太危险了。何况,罂粟煜的脾气,你要是不好好珍惜她打的珠宝,她都会和你拼命的。”淇澜思索着,又问,“那些暗产呢?能有多少钱可用?”
“清韵斋倒是有七八千两的闲钱,清源堂也用三四千两。不过要是一下从这些店铺提证明多银两出来,恐怕也不方便。”琳茵顿了顿,续道,“我经常出入清韵斋,清源堂的大夫也常常来楼中给姐妹们看病,若非这两家店铺在临安立足了近十年,只怕早就让人探明底细了。”
淇澜舒舒眉头。“这些我也知道,确实是不好办啊!”她又长叹一口气,喃喃道,“才置办了那么多粮草,米庄是肯定不能再提钱了,至于其他的……这也不妥,那也不妥……”淇澜来回踱着步子,问,“在你算来,所有店铺一共能拿多少出来?”
琳茵手持着茶盏端坐于桌前,她目光微聚,长长的睫毛微微地眨动,脑中一笔笔账目飞闪而过。“如果要保各方面周详,两万八千两已经是极限了。”
“两万八千两,两万八千两。”淇澜重复着,又重重叹了口气。“连三万亮都不到。”
琳茵见淇澜如此,便道:“离寒冬还有些时日,淇澜姐不必太忧心了。何况,薛首领并没有让姐姐置办冬衣。”
“还是越早解决越好,否则军心不稳,后果就严重了。”
“淇澜姐……”琳茵欲言又止,想了又想,终忍不住开口问道,“淇澜姐与薛头领只有两面之交,为什么姐姐会不惜重金不辞劳苦地帮他?”
淇澜笑了笑,道:“飞字军中的将士当初又有几人与他相熟?为何他们会不惜性命地跟随他左右?你又与薛广相识多久,为何会不惜名节地入我这烟雨楼来?这些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原因的。”
“好一个‘没有什么原因’。”淇澜这番话若在别人耳中,定会觉得正气凛然。可琳茵想的却是——你若不想让我知道,又何必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
淇澜无奈道:“一会儿到清波轩去吧!我有事与你们七个商量。”说完,便携风而去。
淇澜让丫头去通知其他六人,但素依,琉泠都有客,珩筱房中也有王俊侯,就连重病的红嫣也有客在,淇澜觉得蹊跷,便往眠琴居去了。
到了屋外,只听红嫣问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你的伤势不轻。”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语气淡淡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将人一点点的吸引。
“还好,不过是拜阁下所赐而已。”红嫣冷冷道。
淇澜听见一贯温婉凡事退让的红嫣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心中不解更甚。这屋中之人究竟是谁?听红嫣如此说,莫非是那晚打伤她的人?那么他又来此干什么?
据红嫣说,当时她偷袭得手,一枚暗器便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完颜刚。却不想被一人撞见,两人交手了十几招,她已是险象环生,更不幸的是惊动了驿站的守卫,团团包围之下,她更是无法脱身。但此时,不知怎的,与她交手的人却突发一掌,让她借这一掌桌之力飞出了众人的包围。
淇澜心中有千般疑问,却又不得不小心调好气息,以免被她发现。
只听那人道:“红嫣姑娘能在黑暗中将暗器准确无误地打在人的心口,手法很是高明啊!”
“你想说什么?”红嫣满怀戒备地问。
“这么光明的手法,应该也能将一枚绣花针钉在人心口上吧!”那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红嫣不懂。
她不懂,淇澜却是明白的——将一枚绣花针钉在人心口上,那岂不是离离杀那个姓金的人的手法?姓金?淇澜惊觉,莫非是金国来人所用的化名?淇澜只觉得头痛,诸事缠绕,宁集一处,她实在是无力应付,只能苦笑。她——这又是何苦?纵情山水,笑傲江湖的日子她不过,偏偏要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劳心费神。念及此处,她除了摇头叹气,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她分神之际,屋内传来一丝声响,淇澜不敢迟疑,推门跃了进去。
只见一白衣男子,单手擒着红嫣的双臂。他面沉若水,看不出一丝的情绪,却又自有一股深沉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淇澜楼主?”他虽是发问,但言语着中颇为肯定。
红嫣重伤未愈,怎能再禁得起搏斗?可纵是如此,能在一瞬间擒下红嫣,这份功力,让淇澜也不禁心惊。心思速转,她笑着上前。“哎呀!这是干什么呢?公子不知,我们嫣姑娘这几日身子不大好,要是有什么怠慢的,公子您多多包含,千万别动气啊!”她走到白衣人身旁,手捏着兰花指,一脸风尘笑容的朝他身上抚去。
那白衣人挟着红嫣向后一退,恰巧避开了淇澜的“抚穴手”。
淇澜脸上一僵,随即又赔笑道:“难道公子是真的恼了?唉!我们烟雨楼的姑娘多着呢,您犯不着为这一个生气。除了‘烟雨七绝’‘十二飞灵’,还有好多姑娘,个个都是沉鱼落雁,色艺俱佳的,包您开心,何必和这不知轻重的丫头计较呢?”
白衣人有些看不透这个青楼鸨母。他擒着红嫣的手猛然加力,红嫣身子一颤,却咬紧牙关,不出一声,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改变。白衣人没料到这外表柔弱的女子居然如此硬气,心中一叹,另一只手却突然击出,索向红嫣的咽喉。
淇澜明知这人是要试探她的虚实,却不敢以红嫣的性命相搏。她一跃而起,凌厉的一掌击向白衣人。白衣人早有防备,骤然撤手,将红嫣挡在身前。眼见淇澜一掌就要打在红嫣身上,红嫣忽然俯身,白衣人胸前空门尽露,淇澜这一掌,他定是无法避过的了。
哪知他应变如此之快,他知闪避定然不及,便顺手将红嫣一推。见红嫣跌来,淇澜不得不撤掌,双手扶住红嫣。红嫣本就伤势严重,在这一推之力下,又牵动了内伤,不由喷出一口血来。淇澜揽住她,迅速封住她身上几处大穴。
“阁下今夜来此,是否一定要见血才归呢?”淇澜冷眼看着眼前的白衣人道。
白衣人却拂袖坐了下来,微笑道:“楼主好功夫!”
这白衣人笑容莫测,眼中精气尽敛,好似一个王者,不自觉得便带着一股尊贵和霸气。除此之外,他再无丝毫的气息外泄,淇澜看不透他。
只听他又道:“楼主这么说,是否已动杀机了呢?但……”他目光移向红嫣,清淡的语气道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她的伤势的确不轻。”如果淇澜要动手,红嫣势必会成为她的包袱,关心则乱,淇澜已失了先机。
红嫣紧抿着双唇,手禁不住得颤抖。淇澜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与白衣人临桌而坐。“我知道你对我们并没有敌意,否则那天你也不会助我脱困。那么……”红嫣掩口咳了两声,续道,“你想做什么?”
白衣人沉默着,略有些出神,这两个女子比他想像中更厉害,无论武功还是处事都是一流的。刚才他明明感受到了淇澜身上的杀气,但她还是能权衡利弊,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样的女子,又岂是一般人可及的?
“完颜刚的死,我不会追究。而且,我保证不会泄露出去。” 他好像天生的王者,话语间的威严,让人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
“多谢!”红嫣松了口气,但也知道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刺杀金国使臣,多大的罪名啊!足以抄家灭门,株连九族!金人不会善罢甘休,而这大宋朝?这大宋朝也会追查到底的吧!当今圣上和左右官员哪一个不是畏金如虎,深恐金人挥军南下,夺取他们这最后一片歌舞升平之地?
淇澜心中更是担忧,这白衣人分明是冲着离离来的。可以离离现在的情况,还能经得起波折吗?
“我只是想请二位据实以告,认不认得此物?”白衣人摊开手掌,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横在掌心。
红嫣不动声色地寻向淇澜,见她一脸的淡然,于是道:“绣花针谁会不认识呢?”
“可这并不是一根普通的绣花针,它是一根可以杀人的暗器。”白衣人向红嫣道,然后又直视着淇澜的眼睛道,“红嫣姑娘的暗器手法虽是不错,但她重伤未愈,不可能出手,希望楼主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
淇澜想从白衣人身上看出些许信息,却一无所获,只得道:“我们这绣花针多的是,但杀人的针,我们的确没有。”见他一脸的怀疑,淇澜又补充道,“再说,天下会用暗器的人数不胜数,像唐门就是以暗器闻名的。阁下总不至于因为红嫣懂得用暗器,就断定所有死于暗器之下的人都是我们动手的吧!”
“也对!”白衣人长身而起,手中却已多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只听他悠悠道:“七天,我若找不到人,你就算再有效,也是无用的了!”
红嫣再次寻向淇澜,她知这几日楼中颇不平静。如果真的是有人中了毒,那么……她撑着起身,却被淇澜按住,淇澜的眼神告诉她,一定要沉住气。
白衣人走到门口,停了下来清朗的声音不知是在对谁说:“自古英雄皆可舍身为国,为民请命,但若为国与为民两相冲突,又当如何取舍?”他转身,拱手向红嫣二人道,“在下赵拓,今日之疑,还请二位日后解答。”说完,他抛下手中的瓷瓶,抽身而去。
淇澜接住瓶子,陷入了沉思。为国与为民?那赵拓的问题问得含糊,却直指要害。杀金国使臣,为的是不让大宋向金国称臣,但若是战乱再起,伤及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战乱纷飞,人间冷暖,这兵荒马乱之苦,她们都有切身的体会,该如何取舍?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