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晨起,一场大雪未停。洪辩见不能在院中讲法,就到李剑南房中闲聊。忽听叩门,李剑南开门,却见尚婢婢携着梅朵进来,梅朵眼圈微红。尚婢婢道:“赞普下旨召洪辩大师即刻启程入逻些为属卢王妃讲经说法,贝吉多杰,你是打算留在我这里做官呢还是跟随赞普派来护送大师的车驾一起去逻些城?”梅朵在尚婢婢身后,用无限企盼的目光直视着李剑南,李剑南沉吟了一下,避开梅朵的目光,望着尚婢婢道:“大人美意,我十分感激,可是我父母临行时嘱托我一路护送大师的,不管大师到哪里,我都要跟随。”梅朵一扭身,跑了出去。尚婢婢笑笑道:“也好,年轻人应该多些历练,壮美的逻些城不是谁都有机会看到的。我记住你了,你可以随时来鄯州这里找我。”李剑南真心实意地向尚婢婢深施一礼。尚婢婢道:“虽然十善业经未讲完,但也所差无几。赞普那边的事情更要紧,大师明日就启程吧。今晚我设素宴,答谢大师这一段时间以来的辛劳并为大师饯行!”
尚婢婢走后,洪辩皱眉道:“以前赞普请我去讲经,都是在三月间,这次赞普定然不知我已从沙州到了鄯州,如果算上赞普使者先到沙州又到鄯州的时间,今年可是提前了两个月,不知是何缘故。”李剑南问道:“大师以前也是给属卢王妃讲法么?”洪辩摇头,道:“我从来没到后宫讲过法……据说近来赞普一直卧病在床,我怀疑此次召我不是大相尚思罗的主意就是国师钵阐布的主意……”李剑南深吸一口气,道:“可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晚宴时,梅朵并未出现,李剑南郁郁不乐。
晨起,尚婢婢亲自送洪辩一行出鄯州城,李剑南骑在马上,不断向后张望,还是没有梅朵的影子。
出了城门,李剑南一提马,走在了洪辩一行车驾的前面,那马正快步向前,转弯处,李剑南忽然一勒马。
大路上,雪地中,阳光下,梅朵花一般俏生生立在那里。李剑南一喜,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握住梅朵冰凉的小手,怜惜地道:“在这里站多久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送师父哥哥的。”梅朵夺回双手,眼圈一红,恨恨道:“你还知道梅朵看重你啊,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继续教我!”李剑南语塞,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道:“我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我也想多教小梅朵些东西啊,等我从逻些回来就继续教你。”梅朵展颜一笑,忽然双臂环起揽住李剑南的脖颈,在李剑南的腮上亲了一下,落地,退后两步,李剑南无可奈何地摇头笑道:“真是顽皮。”梅朵那双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中满是得意,道:“你去逻些城可以,但是不许你多看那个属卢王妃,我听大人们说,属卢王妃会南诏人的勾魂术,男人一看她的眼睛,就会被她迷倒呢!”李剑南哈哈大笑,道:“那我倒真要看看她有多厉害,不过我敢肯定,她的眼睛一定不如小梅朵的眼睛漂亮。”梅朵喜孜孜地眨了眨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道:“老和尚们快过来了,我可不是来送他们的,我这就走了!”说罢一扭腰身,人已纵上了路旁的一株高大松树的树尖,脚尖再一借力,已跃到几尺远的另一株松树的树尖上,只震落了少许积雪。李剑南目送她鲜红的背影渐飘渐远,回过头来看着她刚才立足的地方,那里还有她乌亮亮的秀气的小皮靴踩出的几个浅浅的鞋印。
出鄯州,过吐谷浑、积石山、诺矣江,一路上雪山、戈壁、峡谷、大漠、大江,很多景物都是李剑南从前想都没想过的,洪辩大师见惯不惊,很少离车,倒是经常把李剑南叫到车上,教他一些常用的吐蕃话和一些佛教常识,免得他到逻些城露出破绽,李剑南学得也快,再加上路途漫长,他闲暇时便经常翻阅些洪辩大师所带的大量佛经。这样一来过得也甚是充实。沿途各州县关隘,对洪辩无不毕恭毕敬,极尽供养,有的还派兵护送一程,让李剑南不禁感慨吐蕃崇佛比大唐更甚,真个已是几乎全民笃信。李剑南也借机观察吐蕃各地守备,发现不过是外紧内松,很多不甚重要的城防,都是些老弱兵丁甚至只是当地的牧民壮丁守卫。想来这许多年唐无力从四川兴兵进攻吐蕃,致使这一带吐蕃境内守备已废驰,李剑南晚上便在车内偷偷将所见所闻记录刻画下来。
就在李剑南觉得此行似乎永远不会完结的时候,前面报已到了匹播城。洪辩呵呵笑道:“再有两天行程,就到逻些城了!”李剑南精神一震,掀开车帘,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道:“无怪这两天呼吸不畅十分胸闷,果然是快到了!”
匹播城外,洪辩、李剑南下车。迎接他们的是鼓乐齐鸣,红毯铺地,伞盖如云。洪辩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对李剑南道:“大相尚思罗……这是迎接国师的礼仪。”
肥头肥脑,浑身珠光宝气的尚思罗远远就张开了双臂,洪辩也欢笑着迎上去,二人亲热地互拍着后背,分开后,洪辩指着身后的李剑南道:“这个是我的俗家弟子贝吉多杰,一路上都是他在悉心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李剑南拜见尚思罗,尚思罗随手从怀中胡乱掏出几颗珍珠、翡翠,塞到李剑南手中,又用肥嘟嘟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嘉许,然后一把拉起洪辩,大声说笑着进了匹播城。
尚思罗走着走着,忽然压低声音,在洪辩耳边道:“这次来迎接你的,还有一个人……你的贝吉多杰可靠吧?”洪辩点头。尚思罗屏退随从,带洪辩、李剑南拐入了匹播城府衙的一个独院,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刺鼻的烈性马奶酒的味道,尚思罗轻柔地推开门,躬身道:“知释门都法律兼摄行教授洪辩大师求见。”只听屋内一个含混低沉的声音道:“进来!”李剑南随洪辩入内,洪辩合适行礼,道:“拜见达玛王爷。”对面几案后,一个身披牛皮铠甲、头戴黑铁头盔、外罩黑色战袍、牛一般壮硕、瞪着一对牛一般大的眼睛的黑面壮汉,正一边大口嚼着牛肉,一边逼视着洪辩,半晌,打了个酒嗝儿,道:“让大相跟你说吧!”尚思罗先请洪辩和李剑南在下首的几案坐下,然后道:“我与洪大师是多年的至交了,大家有话一定开诚布公,这次请大师前来,主要是达玛王爷的主意……你也知道,咱们的赞普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现在已不能主理朝政,钵阐布大权独揽,每凭个人好恶决断国家朝廷大事,达玛王爷和我已察觉到钵阐布暗中有谋权篡位之心,他窃据国师之位多年,达玛王爷和我都觉得这国师之位,本应该是更德高望重、佛法精深的大师您来担任,所以这次请您过来,就是要共同商议如何对付钵阐布这个国贼!”洪辩脸显惊恐之色,起身道:“这个如何使得,钵阐布可是位高权重的国师,我一个方外之人,只知念佛讲经,怎敢与他作对?又怎敢觊觎他的国师之位?死罪,死罪啊!”达玛一拍桌子,喝道:“臭和尚!你给我坐下好好听!”洪辩抖抖簌簌又坐回几案后,尚思罗不满地对达玛道:“对大师不可无理!待我慢慢劝导!”达玛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闷头干了一大海碗马奶酒。尚思罗对洪辩笑道:“大师不必介怀,王爷是喝多了酒。王爷喝酒主要因为心中不快,你想啊,当初快到手的赞普丢了,他赤祖德赞是哥哥,也就算了。可后来王爷喜欢上的唯一一个女人,也给赤祖德赞抢了去,你说哪个男人遇到这种事情会受得了?达玛忽然孩子般仰头干嚎起来,尚思罗匆忙起身,拍着达玛的背低声安慰了几句,达玛不再哭,赌气地大口撕咬起一条羊腿。尚思罗在屋内踱了两步,歪头看着洪辩,道:“我很敬重大师您,也很想跟您共谋大事,但如果大师拒绝我和王爷的好意,我们也不敢勉强,只怕大师从匹播城到逻些城之间的路,会不大好走,这一带的马贼很多,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啊……”
洪辩眼露惊恐之色,低头思索,半晌,一抬头,咬牙道:“好!只是不知道我一个职位卑微的和尚,能帮大相您和王爷什么忙呢?”尚思罗油光锃亮的胖脸上浮现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大师不可妄自菲薄,您在我们吐蕃全国上下,都是威望甚高,连属卢王妃都很想亲自听您讲法。现在我们无法接近赞普,请大师借讲法之机,打探赞普近况,以利我们决断。”洪辩讶异道:“就这样简单?”尚思罗道:“我们怎忍让大师冒什么风险呢!”洪辩如释重负,擦了擦额上冷汗,道:“老衲一定尽心竭力为大相和王爷效命!”尚思罗道:“那就好,我和王爷要先赶回逻些城,你们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再走吧,我的眼线会再和你联络。”说罢拉起还没啃完那只羊腿的满手满嘴都是油的达玛,出了门,扬长而去。
洪辩哈哈大笑,李剑南也哈哈大笑。洪辩道:“天助大唐,天亡吐蕃。”李剑南道:“大师的戏,演得炉火纯青。”洪辩呵呵一笑,道:“人生本就处处如戏,喜怒哀乐、荣华贫贱,到头想来都是直如幻梦,有戏演演也无妨。”李剑南道:“那行善和作恶也是毫无分别了?因为到头来都是戏、是梦幻一场。”洪辩若有所思,道:“世人愚痴,常坠于‘我见’、‘邪见’中,又有几个能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善’什么是真正的‘恶’?连老和尚我,都不知道现在这么做是在行善还是造业,罢!罢!真下了地狱,还有地藏王菩萨可以请教,来世就明白了。”李剑南肃然起敬,道:“大师悲天悯人之情怀,定能往生极乐净土!”洪辩摇头,笑道:“出家人,但问修行,莫管归处最好,只要在涅槃前做到问心无愧,我愿足矣……说到极乐净土,路上我再为你详加阐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