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南一本正经道:“我已经吃饱了。”随儿疑惑道:“难道你吃过午饭来的?”李剑南挑眉道:“古人云‘秀色可餐’,有随儿在,我当然吃不下别的东西了!”随儿“啊”了一声,双颊飞红,以手掩口,却对着对面忍俊不禁的杜牧恶狠狠道:“大胆杜御史,刚才竟敢隐瞒不报!这李……剑南明明是轻浮浪荡,与你一丘之貉,怎堪国家大用!”杜牧露出一脸无辜的样子,道:“怪只怪公主一开始就宠他,我可是只教过他兵法,没教过他风流啊!”李剑南眼珠一转,问:“随儿你很会跳舞吧?”随儿小脸一扬,傲然道:“当今天下我要说自己是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高徒出名师,我师父就是当年长安第一舞妓柳夫人!不过奇怪啊,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能把腰练到那么软?莫非你也会跳舞??”李剑南道:“那叫‘尺蠖功’,类似于‘壁虎游墙功”,主要用来爬墙啊天花板啊之类的,平时也没什么用。”随儿眼珠一亮,道:“老商不肯教我他那什么‘天蟾功’,说练过就会象他一样肌肤尽毁布满毒液,不如你教我练你的‘尺蠖功’,我偷偷爬过宫墙爬到大殿顶上吓吓父皇!”
李剑南先吓了一跳,道:“还是免了吧,皇上追究起来,还不先杀了我……对了,你怎么跟杜叔叔在一起?”随儿做了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妩媚的托腮动作,道:“佳人当然是配才子啦,天下美女,谁不想亲近咱们诗文冠世风流无双的杜郎啊?”杜牧摇头苦笑,李剑南立刻抗议道:“我的诗文也不错啊,我还能上马杀敌呢,你为什么不选我啊?!”随儿眼珠一转,道:“本来也想选你的,不过啊,我听说近来在我朝边关崛起一位少年英雄,姓崔名度字珙奏,从军半年,立大功五件小功无数,曾一人一战中斩杀吐蕃来犯之主副将七人,杀二千余人,降三千人,朔方节度使上奏朝廷,说此人功大,不知该如何封赏,父皇说要宣诏崔度入京,亲自封赏呢!虽然杜御史对你赞赏有加,我还是要比较一下,谁能帮父皇诛奸宦、收河湟,本公主就请父皇赐婚!”
李剑南悻悻道:“我就不信那个崔度有什么了不起,给我个机会,我照样也能纵横沙场,所向披靡!”随儿不语,只将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逼视李剑南的双眼,李剑南喃喃道:“你哪里还要练武功啊,这双眼睛就能杀人于无形了……”随儿收回目光,哼了一声道:“我最讨厌爱说大话的男人,下次不许了啊。”李剑南立刻转移话题,问:“随儿,你怎么会既做公主,又能出来跳舞呢?”随儿眼神迷离,道:“我自小生长在洛阳行宫,除了那些宫女和宦官,就只有师父陪我说话,我除了学跳舞和看书,就没什么别的可做了,我看了好多书,我也想帮父皇建功立业,虽然我只是一个女子……出来跳舞,不过是想展示一下我天下无双的舞技,在宫里,又跳给谁看呢?有时想,自己还不如一个舞妓自由呢,能跳自己喜欢的舞,遇到自己喜欢的王孙公子,就随他去了……可我偏偏读了那么多的书,一个小女子,管什么家国天下呢……要是大唐还象太宗皇帝时一样,我岂不就可以天天安心跳舞读书了……”
杜牧离座,深深一礼,道:“二公主万金之躯,而忧国忧民,须眉亦有所不及也!下官此次定追随公主左右,助圣上除奸宦、收河湟,万死不辞!”随儿微微一笑,道:“父皇也常看杜大人诗文的,尤其是那篇《罪言》,论当前藩镇,颇有见地,所以我就建议父皇把你调来,慢慢委以重任,都是朝中党争炽烈,互相掣肘,父皇为了不激起争端,只好委屈杜大人先领御史之职了……”杜牧热泪盈眶,再次拜谢。随儿忽然捉住李剑南的手腕,喝道:“你干嘛和郑注李训那两个家伙混在一起?我最看不上他们那奴颜婢膝阿谀奉承的样子!父皇居然对这样的人青眼有加,你居然都住到了郑注家里!”杜牧接口道:“其实也未必是坏事,剑南的想法我大致也猜得出,虚与委蛇,见机行事吧,我想圣上可能也是想以恶制恶,借他们二人之手对付那两个当年弑君的宦官头领王守澄、陈弘志!”随儿面露忧色,道:“但是郑李二人为除掉王守澄、陈弘志,又从宦官中提拔了仇士良、鱼弘志两人上来,我看这两人也非善类,就算郑李二人能再合谋除了仇士良、鱼弘志,这二人也恐会居功自傲……父皇这次恐怕是引虎驱狼,遗患更大啊……”
杜牧道:“公主真是深谋远虑,对朝野之事都洞若观火,下官亦有所不及!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愿天佑我皇,天佑我朝!”李剑南叹道:“早知道能攀上公主你这高枝,我也就不会自甘堕落去和郑注为伍了,有你保荐,定可中个状元……”随儿抬指敲了李剑南脑袋一下,道:“想打本公主的主意,就去自己建功立业,别指望一步登天!”李剑南长声应道:“是,随儿公主,我去除奸宦、灭吐蕃、收河湟,创不世功业,然后再八抬大轿迎娶你,如何啊?”随儿忽然低头,站起,道:“李公子,我是和那些来这里的达官贵人纨绔子弟们调笑惯了,今天我们之间的很多话……你不可真放在心上……跟任何人也不要提起我的身份,你这便下楼吧……”李剑南不由一呆,不知这公主为何情绪瞬间万变,只怔怔地看着她转入屏风之后,杜牧却神色如常,道:“剑南贤侄,再过几日便要应试了,虽然有郑注为你行卷,你自己也不可懈怠。我们也要少见面,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请公主代为转达吧。”说着含笑对屏风后做了个眼色。李剑南点头。
之后李剑南便在郑注府自己的屋内读书,也不出外走动,有水灵红袖添香,倒也并不寂寞,郑注只是偶尔召他前去,也不过是嘘寒问暖几句而已。
渐渐得已能在院内见到些草色了,水灵扎了只鸳鸯纸鸢,硬拉着他在园内放,却因风力不够,那纸鸢总是放不高。
有几次想去‘霓裳坊’见随儿,最后都怅然忍住。
终于到了那万千读书人都企盼已久的进士科考试,入场时看到那些或惶恐或兴奋的各地才子的脸,想到这大唐王朝各地书生中的精英都汇集到这里,为了那区区恐怕早已在考前便已内定好的几十个进士名额而不惜十年寒窗甚而奋斗一生,不由悲从中来。
水灵不知李剑南为何应试完一回来便郁郁不乐,不敢多言,只是沏了一壶酒,默默地与他对饮。李剑南忽问:“你的鸳鸯纸鸢还在么?”水灵点头。李剑南道:“我陪你去府外的小湖边,这次一定把它放到天上!”
看着终于高高悬浮在天上的鸳鸯纸鸢,李剑南仰天一声长啸,水灵小心地问道:“李大哥,你是不是因为要有什么变动了,所以很迷茫?”李剑南仍是仰头望天,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再过不久,我就再也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少年了,我将开始身不由己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我还会不会坚持那些我一直在坚持的信念……”水灵道:“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大哥可知道我的身世?”李剑南摇头,道:“我本来想问的,怕你不愿意说。”
水灵低头,道:“我本来也以为,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世了……”李剑南收回风筝,拉着水灵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水灵道:“我家祖上本是世代居住在凉州的,为军队养马为生,后来吐蕃占了凉州,我家没来得及逃走,就这样留下来,继续替吐蕃军队养马。我生下来就是奴婢的身份,走在大街上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吐蕃人,不能说汉话,不能穿汉服,只许每岁元旦日用唐衣冠祭拜祖先,祭毕收藏。每当这一天,凉州汉人无不东向号恸,想念故国更甚……终于有一天,我父亲带着我和母亲,趁在城外放牧时的一个风沙天气,骑着三匹上好的战马逃离凉州,我们三人辗转逃到凤翔附近,却被一队大唐的官兵不问青红皂白当做吐蕃细作给捉了起来,和几个吐蕃人——唐军说是吐蕃军人,其实就是渭州附近的吐蕃苦命百姓——一起押解到长安邀功……进了长安城,我一路沿街哭诉我们的遭遇,并撕开自己的胡服外衣,露出里面穿的汉服,引得长安百姓纷纷驻足,挡了郑注老爷的轿子,郑老爷下轿,亲自问明情况,当即宣布将我一家和那几个吐蕃百姓释放,并允许我们留住长安,还说要处罚那些虚报军功的凤翔官兵……后来我们都心甘情愿做了郑注的家奴,我宁可给大唐的人做家奴,也不给吐蕃的人做!我父母于年前相继辞世,他们死前,都还很怀恋凉州,我也想念凉州,毕竟那里原来是我的家,有那么多我熟悉的街坊邻居……”
李剑南揽过水灵,道:“你放心,我们大唐早晚收复凉州,也收复沙州,收复所原来属于我们的疆土,到时我一定带你回凉州,回你的家!”水灵以崇敬的目光注视李剑南,甜甜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