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剑南正在看杜牧注的《孙子兵法》的“九变”篇,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府外有锣鼓鞭炮声,人声喧闹由远而近,刚放下书便见古榕阴满面红光兴冲冲窜进门来,抓住李剑南双臂道:“李兄弟,恭喜你高中进士,第五名啊!”李剑南神色如常,只微微一笑,道:“古兄想来定是在三甲之列了,小弟恭喜古兄。”古榕阴洋洋得意,道:“愚兄不才,中了个榜眼而已……对了老弟,你要准备准备,我们这几天可有的忙了,这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宴等等大小宴会都要参加,当然要先去雁塔题名,最重要的当然是曲江池杏花园聚会,那可是当今圣上主持,各位达官贵人名媛淑女都会去的啊,咱们兄弟可以大大露脸一回了!”
果然接下来几天是应酬不断,李剑南和古榕阴二人在诸多名堂之间疲于奔命,但在李剑南心目中,他真正想去的,只有曲江池杏花园聚会,他在想,随儿应该知道自己中进士的事了吧,随儿那天聚会会不会去呢?
这天宴毕回府,一进房就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花篮,水灵道:“这是今天两个宫女送来的。”李剑南掀开花篮上的轻纱,水灵惊艳道:“好漂亮的牡丹花啊!这‘姚黄’、‘魏紫’可是号称牡丹中的‘王’和‘后’啊!一送来我就闻到香气不同寻常了……这里还有你一封信,是送花的一起送来的,嘱咐你亲启。”李剑南接过信,抽出一张红笺,上书几行颜体小字:闻君高中进士,特从洛阳运来牡丹两株,以备明日曲江池聚会之用。落款是一个飘飘欲仙的女子舞于纸上,那发型、眉眼,活脱脱是随儿模样,李剑南不由得一痴。记得前两日古榕阴也说过这曲江池杏花园聚会不但是饮酒赋诗,还要聚会者在之前几天遍游附近名园,采摘名花,以妆点宴会助兴,若采摘不到名花,便要被罚酒的,若不是随儿,他定会在明日两手空空赴会。
曲江池。
杏花园。
这楼台亭榭,曲水名花,使李剑南只觉得所处的并非人间。
几个宫女引领各位进士入座,那些达官贵人名媛淑女早已在席上推杯换盏打情骂俏起来,倒仿佛他们才是今天聚会的主角。可是这满园的千百人,都已不存在,李剑南只看到高高的主座上,那偎依在皇帝身边的,乌发如云,面罩轻纱的少女,而那少女,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向他坐的位置眺望。
接下来便是一个眼皮浮肿油头粉面一步三摇的宦官出来宣布宴会开始,与李剑南同桌的一个山东的进士名叫陆文胜的小声对他道:“这便是当今皇上身边最红的内侍宦官仇士良。”李剑南充耳不闻,他只注意到皇上身边的那个少女似乎又笑了一下。陆文胜又扯了他一下,道:“快站起来,一同举杯祝皇上万岁!”
接下来便是赴宴者所带的花一一被唱名献上,一圈评比下来,果然是李剑南的“姚黄”、“魏紫”得了头名,文宗命仇士良赐御酒一杯,夜明珠一颗,李剑南接过盛夜明珠的锦盒放于案上,又接过御酒一饮而尽,众人齐声喝彩鼓掌,李剑南又向那少女望了一眼,重又落座。接下来是击鼓传花,由一个宫女背面众人击鼓,将一朵红花在众人间依席位顺序传递,鼓声停时如花在谁手中,谁便得或唱歌、或跳舞、或作诗、或弹奏,如都不能便要罚酒三杯。竟也有人为了在皇上面前一显身手而故意失误的。席间笑闹一片,歌舞升平,园中诸人浑似到了极乐世界般兴高采烈,早忘却了世上的千般烦恼。李剑南忽觉得心里没来由地痛了一下。忽听鼓声一停,喧嚣顿止。懵懂间又听得众人齐声起哄,这才发现那朵红花正在自己的腿上。只听仇士良尖声道:“新科进士第五名湖州李剑南,你是罚酒啊还是献技助兴?”李剑南将红花抛于桌上,道:“臣愿吟诗一首。”仇士良点头。李剑南气凝丹田,朗声吟道:“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吟罢,座中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寂然。文宗忽一击桌案,喝道:“好诗!音韵铿锵,忧国忧民之心溢於言表,这诗可是李爱卿所作?朕可要重重有赏!”李剑南道:“回圣上,这诗乃是监察御史杜牧大人所作,诗题是《河湟》。”文宗点头道:“杜御史一向关心军国大计,故能有此力作。方才座下还有人是‘凉州歌舞曲’,朕竟然乐在其中,想来真是惭愧啊……”李剑南道:“‘凉州歌舞曲’本无错,正如大宛良驹天竺佛学,我大唐□□都可兼收并蓄推陈出新,只要圣上能体恤河湟子民‘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便好了。”文宗仰面,不语。
回廊上跑过一个带刀神策军,跪地禀奏道:“陛下曾吩咐朔方节度使帐下崔度如到长安,不分日夜,马上禀报皇上得知。如今崔度已经到了,正在园外候旨!”文宗大喜,一挥手,道:“宣!”那神策军得旨,转身飞跑而出。
崔度。
少年从军的崔度。
半年立大功五件小功无数的崔度。
凭一人之力一战中斩杀吐蕃来犯之主副将七人,杀二千余人,降三千人的崔度。
在吐蕃军、唐军中都已成了神话的崔度。整个长安城朝野上下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的崔度。
就这样,如传说中的、如想像中的,出现在了曲江园的现实之中。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各位名媛淑女眼中,崔度就是个齿白唇红眉目如画英姿飒爽勾魂摄魄的如意郎君;
在各位达官贵人和进士眼中,崔度就是个下凡的战神,那眉宇间的无往不胜的英气,那行走间睥睨万物的从容,都让他们为之折服。
在仇士良眼中,这是个必须收服的人物,否则就要除掉,这个人让他心悸。
在文宗的眼中,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内可平乱,外可安邦的大将之才。
在李剑南眼中,这里没有人,只有一杆枪,一杆身上镂满了奇形怪状的瑞兽,神气十足的枪,一杆象他的主人一样,不该在人间出现的枪。
李剑南的心没来由地乱跳了一下,背上的穿云剑也在鞘内微微一颤。
一瞬间,李剑南忽然希望崔度是吐蕃的将领,他很想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会会这杆奇异的枪,和拥有这样一杆奇异的枪的人。
崔度先象保护熟睡中的情人那样把那杆枪双手轻轻放在红毯上,然后跪倒,口呼万岁。文宗起身,拾级而下,亲手搀起崔度,并吩咐仇士良就在自己的席边给崔度设席。
李剑南忽然觉得妒火中烧,连呼吸都粗了起来,心中不由一阵自责,连忙深呼了一口气。
文宗志得意满,举杯道:“今日文有诸位新科进士,武有威震番邦的小将军,真是畅快淋漓啊!朕能得诸位辅佐,何愁河湟不收,国家不安,大家满饮此杯!”
众人皆纷纷举杯,崔度却手按酒杯,长叹一声。文宗一愣,问道:“崔爱卿缘何叹气?”崔度道:“臣是叹这园中又多了几十个尸位素餐,只知蝇营狗苟的进士,加起来还不如我边关一个矢志杀敌,誓收河湟的老卒!”此言一出,不但文宗呆在当场,下面诸位官人和进士也瞠目结舌。李剑南拍案而起,喝道:“崔度!你凭什么瞧不起我们进士,难道只有你想收复河湟?只有你能征战沙场?没有文人替你出谋划策,凭你的匹夫之勇又怎能收复河湟!”崔度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只有匹夫之勇?每当我们武将议复河湟,就是你们这班文人久议不决,婆婆妈妈,这次在朔方,我军本来是要一鼓作气夺回吐蕃所占的凉州,又是朝中大臣说什么时机尚未成熟,要我们撤兵固守!白白贻误了战机!”文宗忽然哈哈大笑,道:“这你可不能冤枉了列位文臣,这主意是朕拿的,一来是怕你们孤军深入补给不足,二来是朕急着想看看你这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年英雄到底是什么模样……敢在朕之前直言不讳,如此少年,意气风发,朕反而很是喜欢!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锐气!”台下称颂之声顿起,众人又纷纷举杯,李剑南道:“这位崔兄,开口就将我们这批新科进士贬得一文不值,却不知崔兄自己是真的凭盖世武功杀敌无数还是象很多边关将领那样以周围百姓的人头当做敌人头颅凑数来邀功请赏的!?”
崔度脸色煞白,因为他知道的确有一些边关将士是以这样无耻的手法来虚报战功的,崔度缓缓道:“我的枪是用来在战场上杀敌的,我的武功也不是你们这些文弱进士所能猜度的,我却知道,如果我来考进士科,凭我的诗文功底,一定在三甲之列!而你们进士如果到了战场上,还没等见到敌人,恐怕就吓得屁滚尿流得逃走了!”
却见一个人影飘飘跃起,已立在了红毯中间,山东进士陆文胜一眨眼的空当,却发现本在他身边的李剑南已站到了场地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