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爹爹的女儿,爹爹姓展,我自也姓展。
他为我取名末云。
绝出尘末,空渺流云。
展末云。
[久怪东君不理人,冰融处,犹自笑还嗔]
十七岁那年,金銮殿上,
泽宗皇帝一道圣旨,我自爹爹手中接过了“御猫”的金牌。
“展末云,今日起,你就是朕钦点的御猫。官拜四品,殿前护卫。”
我束发顶冠,男子打扮,立于殿上,
正是翩翩少年之时,意气风发。
人皆于我言,当以尔父为基楷,胸怀天下,记乎苍生。
于是我自回头,与人群中寻找爹爹的目光,
他也曾于东风和煦的一朝,似教而非教的告我,
“侠之大者,胸怀天下,记乎苍生……”
而那番话,却似乎又并非对我一人所言,因为我明明听到他唇齿呢喃,“莫怪……”
在念谁的原谅?
此时我便回头,寻他的眼。
那一身清简的湖蓝,投入满眼缤纷缭乱的金玉中,静默坦然,谦谦儒雅。蓝的尽头便是那一双温润如玉的目色,意味深长。
他已然不是而是二十岁的年纪,嘴上数来,便老了。
老了,许是。
即使韶华眷他,他也未必稀罕留下韶华,
时光是落花,他却是流水。
人心却明白,他,展昭,仗剑南侠也好,殿前御猫也罢,将会是江湖朝野中,永不会老去的神话……
“展护卫”,
回神之间,我才发觉,这个熟悉的称呼如今已经加冠在了自己身上。
我自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于是安然。
转头来,却依旧能察觉自己,沉溺在那一片似笑的温暖中
江南春,东风一夜,尽融冰雪。
[阶下苔青不染尘,花杯举,浅酌步黄昏]
爹爹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好看。
于是我总是好奇于他年轻时候,究竟是个怎样的绝世男子。
世间人嘴中绝不乏关于他的传奇,
我尽听出了无数的神乎其神,也不会腻,倒是爹爹自己,从不会和我说起他的从前。
我晋封那日,他手执着一只青瓷的坛子,绘着朱红。
“末云,你今日起就是御猫,这酒请你。”
我认得这味道,清醇,沁夹香洌,正是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
爹爹定是极爱这种酒的,因为他不与人共饮,
从来也不,
只是独自于石阶上一层絮软的青苔,斜躺,枕上一方白衣,
那样一个温文的人,竟也会整口整口的灌酒,有时会呛的咳嗽,然后舒展温和浅淡的眉色,静静远远的投着向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顺着那目光而望,末处,似是一片洁如脂玉的云。
目似迷离,神却仍清,
直到了冷月霜华
醉,也是不醉。
曾有心劝他晚凉早归,终也不忍。
爹爹一生对己苛刻,
能有几刻这样的随心?
卧仰花荫,一任英落眉间没酒坛。
“爹爹稍候,我这换了衣裳就来。”
“不急,要喝酒,还要能拿得到……”
语毕,他手中的酒坛已没了影子
那一瞬,我也运气在心,脚下一轻,酒坛飞出之时,我已腾空而起,
要从展昭的手中抢到好酒,难更胜于登天。
拼尽全力,我借踏一点悬空的落花,才先他一指够到酒坛。
待我落稳,
他眸色如水,
“末云,你真的长大了,轻功既能胜我,已是上乘。”
我心知肚明,若同是十七年纪,我又岂能占到便宜。却见他欲言又止,便笑而问道,
“天下间,难道还有别人能胜的过展昭的轻功?
爹爹竟语塞,
良久。不语。拔剑,挑去我怀中酒坛的朱红封盖。
还有……一个。
这藏了多年的好酒,浓烈的不仅是味道,
自负酒量比一般男子决不逊色,我却怎么也扛不过七碗。
不知何时开始,我抛却天性娟狂,收敛乖张,一心只效仿他的身影。习的他一身绝世武艺,秉承他冰雪心机,接下他肩上所扛的一片天下……
却终于输在这一坛酒上。
“爹爹,真是好酒,可惜末云还是及不得你,消受不多……”
“末云……你尚年少。”
我尚年少,
就连眼前这坛酒,比我都要多过一载春秋。这是怎样的十八年,我尝了便知,这极好的女儿红中埋藏郁酵的,何止是韶光。
眼前的人,蓝衣清冷,自端起了第十八只酒碗,
喝一口,温文如斯
再一口,寂寞如斯。
我与他差的,果不只是这一坛的酒量。
我一心不忿,又自他手中抢过酒坛,转身倚剑而仰,琉璃光华倾尽于我口中,
酒入腹中,烧得清冷而烈,通及心肺。郁结愁肠,一消百消。
难怪他爱这酒,果然爽快……
兴一起,抽剑而起身,
剑风振的下一树花,我自醉舞于乱红纷飞软雨之间
醒醉之间,我在爹爹眼中,看到一袭陌生而张狂的白影持剑而舞,
那时谁人。
[叶语莺歌燕舞频,相思起,酒尽尚逡巡]
醉入深处,反却一眼清醒,
月入中天,唯听的花草夜露相谈低语,
白影一掠,蓝衣紧随,
一前一后,一追一躲。皆是极好的轻功
渡口前,再无去路,
两人终于停住。
借月色如华,我大约看的清楚二人容貌,大约都是与我相仿的年纪,十七八岁。衣袂轻扬,持剑而对,空气却是异常的柔和平静,与滩水浅浅而鳞动生辉,竟像了一幅绝好的图画。
白衫的少年,霜清玉润,眸色绚目狂倨,恰是天下风流此一人的卓然。
而蓝衣的那个,除了翩翩清俊不俗,却与我有张惊人相似的面孔,害我张口结舌。直等到他先开口,我才认出那熟悉的声音,
谦雅而温和,慑魄有力。
爹爹。展昭。
我定是烂醉的彻底,否则,怎见如此景象。
“是你拿了那瓶子,还我。”
“我想拿便拿,你管?”
“玉堂,事关柳青夫妇生死,不由你儿戏!”
白衣的人脸色一冷,冰霜也寒,
“展昭,在你眼中,我当真是个儿戏的人?”
“别再说了,把药还我!”
“你是真当白爷傻了,今天我就儿戏到底,想拿东西,只管来。”
抽身拔剑,银光带寒逼向对面之人,却不料眼神一涣,兵器脱手,锒铛而落地,运气则凝滞于胸口,天昏地暗。
展昭急忙上前,一扶他脉门,失声惊道,
“你……吃了?”
“哈哈哈哈……怎样?今次,我总算抢了你‘御猫’的先手……”
“你!不要命了?”
他笑得张狂,且不世的嚣张,切切道,
“你试得,为何我就试不得?”
指尖用力,将个鲜红的小瓶击得粉碎,碧绿的液体混入泥地,再难捧起,
如同他真气难聚。
昏迷之前,狠狠的瞪着漂亮的眼,
“猫儿,你要是找不到办法救我,就提头来见我吧。”
此后数日,展昭不眠不休。着手查案。
瓶中碧绿液体名为“情困”,剧毒。
白面判官柳青几日前突然昏迷不醒,呕出黑血,命存朝夕。同身为七侠,又素来交好,展昭倾尽全力几日追查,竟在多年伤重的柳妻榻下寻出一只盛着碧绿液体的鲜红小瓶。
柳氏夫妇情深意重,他温眉凝皱,个中事情,他已明白一二。只是证据难寻,岂单凭一瓶□□乱定人罪,必须要证明柳青是中了此毒,除非……
他本想亲身一试。
查案其间,白衣少年并非全无意识,也曾一时清醒,脸色骇人,气息微弱难觉。
撇撇嘴角,对蓝衣的人说,
“算了,黄泉路上清静,你别跟来,你太烦了……”
展昭哭笑不得。
如今经公孙先生诊察症状,确定柳青与少年所中的是同一种□□,恰证实了他的猜想,执开封府令来到柳家。
见来人慧眼如炬,柳氏明白八分,凄然而笑,
“是我下毒害他。我们夫妻十年情深,我却伤重将死,是我不忍心留下他一人于世间伶仃寂寞……
几度难言,终还是严正神色,
“不必多说,我跟你走。”
展昭默然而立,后道,
“嫂子……把解药给我吧,性命攸关之急。”
“解药只有一粒,你要救谁?”
七日案结,柳青捡回性命,拜谢展昭。
他一向清雅的笑容,此刻却难挂在脸上,后堂之中仍有一人,生死难料。
之后的数日,他比查案时多费了百倍的心思,几乎耗掉一条命去。直到白衣的少年睁眼,听到他骂骂咧咧的冷嘲热讽,展昭却别过脸去,眼角光彩一现。
那一滴清水,似砸在我心头,
一软,一痛,
惊然而醒。
美酒已尽,
爹爹仍淡然静坐,见我酒醒,淡淡道,
“末云,入夜天寒,回去吧。”
他执了一把剑,交与我手中。
我在梦中见过,也曾听人提起,正是梦中蓝衣少年,当年南侠展昭所用的宝剑,
巨厥。
“阿,给了我,爹爹以何为兵器?”
他只是笑笑,
“我自有所用的。”
也是,我自出生来,就未见爹爹配过“巨厥”,他随身的一口宝剑,名为“画影”,我再熟悉不过。
只是此时,我竟略感有些异样,
那月白剑穗,似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