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时常与人比试,临敌经验十分丰富,很快看出李文秀似乎出手生涩,手下剑招便一招紧似一招,常常一招未尝使完已经变招,端的是眼花缭乱。
李文秀一时手忙脚乱起来,她心中忽然想起师傅说过的话:“若你心慌意乱时,只需静心自沉,以你自己的节奏去控制场面和节奏。”立刻静下心俩,手中一双金银匕首便使出了师傅教她的第一招“星月争辉”——左手打敌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手先纵後收,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当年华辉教她之时,用的是一对灌了沙土的葫芦权充的流星锤,如今她用母亲留下的一对匕首,改做近身搏击之式。
纳兰一见这招,回剑后跃,一振长剑,竟然使出一模一样的招数,只是他右手用剑,左手用指。他的剑本就与常人不同,极细极长极窄,在雪中如一支晶莹透明的冰棱。纳兰更是长身玉立,这一招在他使来如双燕穿雨,轻、疾、利、静。李文秀的风格则如大漠飞鹰搏击沙暴,气势霸道。虽然风格迥异,但分明是同样的招数。二人不觉罢手,纳兰惊问:“你是何人?!怎么竟会我雪家堡的这一招‘微雨燕双飞’?”
李文秀只能回答:“师傅教我的。可是我不能告诉你师傅是谁。”当初她答允华辉绝不透露他的存在,便连计老人,她都没有说过。
纳兰心中存疑。他一心想套出李文秀的武功底数,因此振作精神,尽力诱她使出雪家堡的功夫。他哪里知道李文秀根本只从华辉学过两年武功。华辉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号称“一指震江南”。他年轻使遍走江湖,与人比试无数,最终教会李文秀的功夫尽都是多年所学融会贯通后的精华。而即使是她所用的雪家堡的武功,其招式也比纳兰所学精妙得多。
二人势均力敌,更兼二人心中并无伤敌之意。这一战渐渐演变成了双方喂招过招,便如寻常习武使师傅通过有意喂招引导弟子领悟招式一般。
李文秀虽然学到了华辉平生精华,但是华辉武功尽失,身有重伤,并不能陪她过招演练,她生平也只经历过高昌迷宫一战,许多精妙之处并没有机会在实战中领悟。而纳兰自幼学习的雪家堡的武功多走阴柔轻灵一路,今日见李文秀的招式虽与他类似,但其精髓却大相径庭,时常有令他恍然大悟之处。
二人越打越默契,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千招,天色已黑,而雪仍然在下。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唯一的光源便是漫天彤红的天色。
纳兰忽然跃出战圈,道:“小兄弟,今日便到此为止,我们歇息吧。明日再战,如何?”
李文秀自是无所谓,相视一笑。二人经此一战,彼此虽然没说几句话,也不知对方姓名,但心中却有种同伴似的亲密友爱之情。
当晚二人便在那间破棚屋内生起牛粪火,烧烤野味后,各蜷在一个屋角昏昏睡去。
第二日天明,雪竟然还没有停,地上积雪已经厚达半尺,在昏蒙的天光映照下闪着点点晶莹雪光。下大雪的时候,其实天气并不冷,而且也不刮风,温度倒比平时更为宜人舒服。二人均脱去厚重外套,轻松对战。
纳兰貂裘下原是一身天青色缂丝灰鼠长袍,腰系玉带,脑后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还结着拇指大的明珠,他身材修长匀称,剑眉星目,比哈萨克少年少了分健壮,多了许多儒雅风流。这样英俊的少年,立在这茫茫雪原上,一粒孤城前,如天鹅优美地划过广阔的海子,如夏夜一轮明月高悬草原,如春天傲慢的大风一望无际……
李文秀只觉心中茫茫然,充满无法言说的感觉,只觉不能久视,她望向远处。
纳兰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信口吟道:“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
“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 李文秀仔细琢磨着话里的意思,不觉伤痛、苍凉尽数涌上心头,只觉得整个人空空落落,不能自已。以前师傅也常常独自念一些她听不懂的诗词。师傅从来都没有教过她,她回头望住纳兰道:“这……是一首词吗?”
纳兰淡然一笑,道:“是啊。叫做‘点绛唇’。写这首词的人是我的堂兄,他叫做纳兰容若。”
李文秀点点头,她不知道谁是纳兰容若,不知道他是多么的惊才绝艳。但是她对这词中的深意,恐怕并不比别人理解地少。
二人这一战,又是一天。此时,二人之间已经逐渐熟悉了对方的招数,开始吸收对方的优点,融会贯通。他们的剑招默契加深,时而会有精妙的配合出现,不似对战,倒仿佛是双剑合璧。
二人斗得累时,天色又是黑了。二人累极,也不多话,吃过便睡,梦中也都在思考某一招如何更为有效。
第三日,二人的配合已经是珠联璧合。而二人的功夫也通过这般势均力敌的对战各自精进了一大步。学习任何一样东西,如果能有合适的伙伴配合,彼此互为镜像,原本就更容易发现缺点,领悟优点。
待二人再次停手时,已经是第三日深夜了。
第四日清晨,纳兰醒了,只觉白光满室,刺目几不能睁眼。待他起身,发觉原来是雪停了。
大雪下了整整三日,终于停了。春雪初霁,太阳灿烂无比,高悬空中,天空蓝得如同梦境般的不真实,蓝天下雪白的大地延伸到无穷无尽之处——纳兰生长于江南,几曾见过这等辽阔豪迈的景象,心中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回首望着千百年来隔绝塞外关内的玉门关,他自幼读唐诗最为向外的标志,压在雪下显得矮小孤零,只觉天下一切人事,均比不过天地的壮丽。
自雪司司在婚礼之前私奔开始,纳兰一直如在火中煎熬,他自幼与雪司司青梅竹马,又顺理成章由家人定亲,从没想到这位温柔可爱的小表妹竟然会不爱他。理不清是他的初恋情怀,放不开是家族荣誉,魂魄中都似是种种疑问与顾虑。然而,就在这一刻,他被塞外的壮丽轰然击中,心中所有萦绕不能释怀的小儿女私情、所谓名誉礼教,与这亘古不变的天地时空相比,不过蝼蚁之微。他突然感觉心胸开阔,豪气顿生,便在这一刻,他决定放手。
蓝天下,远远他望见一匹白马轻快地跑了近来,马上原来是那位少年。纳兰才想起他还不知道这位少年英雄的名字。三日大战,纳兰早将李文秀引为平生第一对手,惺惺相惜,自然有种亲近之意。此时他心中包袱放下,少年心性如春花绽放,团起两手雪球,笑着跑向李文秀,将雪球丢在她身上。
李文秀被打个正着,立刻下马反击。二人嘻嘻哈哈,雪球打成一团。纳兰是世家子弟,名门之后,自幼苦学文武;而李文秀少年孤独,唯一的伙伴就是苏普。两个从来没有享受过普通孩子的乐趣的少年居然在这玉门关外,找回了童年。
玉门关前。
“兄弟,我想谢谢你那晚出手救我出了两难境地。但是此事对两家干系极大,不是我一面之辞可以了解。我想请兄弟与我同去江南雪家堡面见长辈,说明事情。再说,我当真敌不过你,由他们去了,长辈也不能责怪于我。算我一点私心。不知兄弟可愿意帮忙?” 纳兰恳求道。江南?那本来就是她要去的地方。李文秀点头。
纳兰又道:“那太好了!我还有事要去京城。一个月后我们在杭州西湖断桥头的‘落梅酒家’见面。就此别过。”他翻身上马。正欲进关,忽然想起什么,勒马回身道:“我叫纳兰宁峻。请问兄弟高姓大名?”
“李文秀。”她轻轻抚摸着白马的脖子,温柔地侧头望过来。这分明是个女孩子的名字。纳兰宁峻心中一动,用另一种目光注视李文秀。他才看清楚,这位英姿飒爽的塞外少年,其实有柔和秀丽的面孔,微黑的皮肤泛着粉红健康润泽的光彩,清澈的大眼睛掩在浓密如荫的睫毛下,永远带着淡淡的忧伤和羞涩——“他”其实是一位少女。
纳兰宁峻不觉呆住。
李文秀挥挥手道别:“纳兰兄弟,一个月后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