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九少醒没?"
穿院过园,三步并作两步,一怱儿便从练功室回到自家前厅。渴急了的我,咣当把剑甩到桌子上,又咕碌碌喝掉半壶凉水,才缓过一口气,发出这一问。其实在这瞬间,我已经犯了家里三条家规,一:武器需小心轻放;二:举止需端庄稳重;三:说话需温文雅尔。
不过管它呢!嘿,想我大名鼎鼎苏州王家九少名下凶丫头弯弯,所犯下的大规小规用水水话来说早就是"罄竹难书"了,还在乎这小小三条罪名?摸到点心盒咬块桂花糕先吃再说。
这是初秋清晨,天气爽爽朗朗,窗外的桂开了几枝,香气若隐若现。撩起侧房的珠帘子,便看到水水在床上打坐,乌发素裙,静得像尊嫦娥--唉呀!嫦娥哪有水水这般灵气,比错了。我总是奇怪,水水从不给自己涂脂抹粉,可我每见一次,就觉得她又好看了一分--难道,这就叫“天生丽质难自弃”?
水水收腹吐气,正做结束工作。我们的功课安排刚好相反,我是早上练剑晚上练调气,她是早上调气晚上练剑。--其实我们相反的东西多了,哈哈,除了同是女孩子和共有一个主子,这十一年相处下来暂时还没发现其它相同点。
"还没醒呢。一个时辰都不到,偷懒?"水水走下床来,很有一点笑意。别替我难为情,水水的笑千金难求,该当自豪。不是乱盖,放眼王家一百零八口人,谁不知道我们九少旗下有个冰山美人林水?就是家里最威风的老祖宗王老夫人,也没法子强要她笑呢。
"不想练啦,心里火撩火撩的,哪有那闲功夫。"老天爷呀,九少又得出门办事去,他是当游玩,我们做丫头的可就奔前奔后不得清闲了,能不火撩吗?--当然,水水除外,她的“心平气和功”早出神入化。我三下五除二换下练功服,梳好散发,再洗把脸,闯进里屋去。哼,公子哥儿!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看了就有气。而从弄醒他到弄起他,这中间的过程更是千里迢迢,火气袅袅。
"猪少爷!起床起床!"我嘴里嚷着,手一伸便去掀他的帐子。叫主子"猪"少爷,也够空前绝后的了,嘿,这是我第二个值得自豪的东西。当然了,必竟是人家丫环,如果被主子知道自己成了"猪",那会很没面子的。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只第一句用用,后面那几十句一概以"懒"代猪。
唉,真忍不住要发发牢骚了。自七岁卖进来时,我就知道做人家丫环是很命苦的--主子说东你不能说西,主子说西你自然不能说东。想我本事过人,也只不过偶尔可以说说南道道北。我家九少又偏是那种难侍候的,起床得催一柱□□夫,穿衣得办个讨论会,吃饭可以把人听到胃口全无。末了一脸纯真,道:"唉!命苦...",那张脸皮子,让人又气又笑。而且身在武林世家,从上到下莫不舞刀弄剑,更比平常人家多了"练功"这样天大的任务。
一个字,累!
"嗯,猪有我这么好看吗?"
正埋首忙着自哀自怨,不知是谁应了这么句。我反应快,想都不想便答:"嘿,比你可爱。"答完一回味,咦,那声音,听起来还蛮熟悉的,懒懒散散,可怜兮兮,简直跟九少刚醒时一模一样。
唉呀,九少!!!!
这一惊吃得可真不小,脑中一炸,身子一飘就离床三米。这声音--这声音岂不正是我们九少的!一急起来,话都不顺了。"你你你...你你怎么醒了?"天理何在,我还有几十句懒少爷没叫出口哪!
"命苦啊..."九少四仰八叉躺在床正中,薄被揉成一团堆在胸前。明明是个大男人,脸上却委屈得像我小侄子。他对着床顶叹气:"好不容易失一次眠,就听到人家骂我猪。"
"你你你骗我!"我急的要哭。做人家丫环十一年,早就知道这家伙是个在气死前要捏死个人的主。水水和他前日无怨昨日无仇,死的自然是我。呜呜...别人说十八岁正是花季,我不想死啊。
"我不但是猪,还成骗子了。"九少不紧不慢也不动,"有你这样的丫头,还真是命苦。"
"对、对不起啦..."我又悄悄往后退了两米,以策万全。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还是放低姿态先:"弯弯不是有心的,弯弯给九少赔礼了。"
"怎么赔?"四仰八叉突然变成顶天立地,鞋都没穿,他已经站在我跟前,眼睛里光芒四射,似乎瞄到只猎物,"这是你说的!"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我要穿白色的长袍出门!你不许因为不好洗就不给我穿!"
"啊啊啊!"我才是猪,我被吃得死死了,白袍--出门--洗衣!天哪,我原先可是准备好整整七套灰青蓝黑袍的。"九少,能不能赔别的..."。
"不能!"九少一脸正气,气得我想立刻陪他练练剑,"弯弯啊!你想想..."他眼中发出另一种光,俗称想入非非:"白衣胜雪,裙袂飘飘,衬上我的绝世容貌,岂不正是玉树临风,潘安再世?所谓秀色可餐,以后你和水儿就不用怕没东西吃了。"
扑哧一声,有人笑了。不是我,是水水。她端了清水进来,放在盆架子上,完全就没丁点冰山样:"自作孽。谁叫你说人家方公子穿了白衣好看。"
方公子?哪门子人物?亏我反应快,想起来了!那方公子是九少的酒肉朋友,上个月来过一次,穿的正是白衣。而我也不过随口一句好看,这九少,怎么可以给记住了!我理屈词穷,只想给自己一剑。
"好吧..."我是无语问苍天了。
"哈哈哈..."九少凌空一个跟斗,长发乱舞,脚板光光,翻得像只大鱼:"双喜临门啊!不但可以出门两个月,还可以穿白衣,哈哈哈...原来睡不着觉也是有好处的..."
真命苦!跟水水对视一眼,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一般心思:怎么会跟上这么个白痴主子,唉!
给九少梳洗穿戴好,用了早餐,水水陪他练了会字,我找了两套很旧的白衣塞进包袱(最好穿一次就烂,哼哼),便一块往老夫人屋里去了。这当口,王家的头面人物都在那里呢,九少是去"告别"的。水水跟着进去了,我则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打破杯子踩到人之类不容易赖掉,所以待在院子里数桂花。趁这个当口,刚好说一下我、水水、九少和王家。
中原武林有八大世家,都是三四百年以上家史。比如四川唐门、开封上官府、湘西兰家...我们王家便是其中的"苏州王家"。据说在九少曾爷爷那一代,因为人丁不旺,加上子弟不才,差点被灭了门。凭着贵人出手相救,王家得以残存,但也是名存实亡。不过,这曾老爷爷也真是不得了,经这么一折腾,他志气给逼出来了,一边苦练家传的绝学,一边费尽心思经商,硬是把王家撑下来了。到九少爷爷、爸爸手上,均是人才辈出,于是王家名头又渐渐响起来,到九少这一辈,嘿,更风风火火了。
九少排行第九,上面有八个亲哥哥或堂哥哥,下面有至少五个堂弟弟。这些少爷们,可都不是好当的,得"各司其职"。比如大少,全身心扑在家事上,大事小事正事杂事烦死他。二少常年在外,管着外头的生意。三少专门代表王家出席公共场合。四少五少都得跟别的世家联姻...这九少嘛,因为功夫练得特好,所以给夫人用来代表王家"打架",出去打了几次,居然都赢了。这不!三年前家里不知道怎么跟一个挺难缠的人物定了在岭南决一胜负,这会九少便得巴巴跑去和人家决战了。
不过,前几次都有家里的老头子跟着出去,老夫人这般放心我们三个,还是第一次。记得上次出去是参加江南青年才俊比武大赛,邻县五虎门的少主给我们菜里下毒,害我拉了两天肚子才把毒给清光。可见江湖险恶,无趣得很。
水水嘛,她叫林水,和我同一天进府的,不过比我大一岁。我特羡慕她名字,姓林,名水,一亮出去,够女侠!她这人,长的好看自不用说,那文才武略呀更是一把罩。老夫人有次心情好,把家里许多人都夸了一遍,她说我是机灵,说水水可就是聪慧了--这不明摆着吗?我小聪明,水水是大聪明。真是教我望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她和我一样练的是修月剑法,九少说,水水使出来像仙女,我使出来像恶女。岂有此理呢!不就是我喜欢在他说东的时候道南嘛,犯得着这样贬人?哼,幸好我大度,连老夫人叫我凶丫头都没意见,才不跟他计较这恶女。
总之,我和水水这么好两个姑娘家,偏偏跟了个命苦的主子,好好屋子没得住,要跑去外面拉肚子。
等啊等,再等啊等。数完老夫人院子里的桂花,看完水塘里的残荷,又跳上屋顶望了回远山,溜回自家房里掏了三块桂花糕,终于--
"丫头!给我一块。"
话音未落,人影未见,手里仅剩的那块糕糕已经消失。蝉影步加上无痕折梅手--臭九少!我就知道他练得这么好是为了抢我东西!恼意横生,摆张臭脸便转头。
果然没错,九少站在一丈开外,水水捧着把剑站在旁边。他手里的糕已经少了一半,嘴巴鼓鼓,还笑得恶心兮兮。那一身白衣穿在身上,本来也算风流倜傥,可一看那张脸,我就觉得真是糟踏了衣服。
"哈哈。"他把嘴巴笑得越发大了:"水儿,懒得理这小气鬼,我们快回去吃个够,得出门了。"甩甩袖子,提步便走。
"水水!"我气得真吐血:"你来安慰我啦!"
呜...风餐露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