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大人给我们挑了四匹帅帅的马,三匹驮人,一匹驮行李。老管家还给我那匹脖子上系了个小铃铛,身子小小巧巧,声音清清脆脆。马儿一动,便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响得人心都开了。所以我很快忘掉三天之内绝对不对九少笑的誓言,闹着要跟他赛马。
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没被人下过毒。只是可能看九少样子阔绰,穿的又文弱--都是白衣惹的祸--有那么几撮骗子小偷想打我们主意。唉,这种小角色,真是让人失望,随便动动剑鞘,就教训得此生再不敢作恶了。呃...我没说我希望打架,我只是,嗯,只是想遇到点什么不平事,相助相助罢了。
偏偏就是风平浪静的。半个月来,武林人物也见得不少,可他们不是吃饭,就是赶路,看上去都懒得生事,也懒得跟人结交。憋得九少肚子的套话硬是派不上用场,很是内伤。那出门的兴头,也渐渐淡了下来。
决斗定在八月十五,离现在还整整有三天。而岭南,据一个本地人说--这里就是了。老天爷呀,未免太顺利了吧?这一天巳时刚过,我们就物色起饭庄打算休息了。
饭庄嘛,卫生第一,菜色第二,门面第三。卫生要看小二衣服干不干净,菜色如何则靠鼻子先闻,门面嘛,只要不是危房,我们都照进不误。转了两转,我指住其中一家,问道:“水水,‘云来居’,行吗?”
“客似云来”,这名字倒挺有意思,而且屋子堂堂正正,墙壁刷得雪白,第一感觉良好。从外边看去,掌柜伏案算帐,清瘦儒雅颇有几分书卷气。小二进进出出,也没见邋遢的样子。加上窗明几净,菜香四溢,可算是附近最入得眼的一家了。
而这种拿主意的事,万万不可以交给九少--就他那德性,必嫌弃得一无是处,然后大家站在街上吃干粮。水水点头,道:“好。九少,那我们就在这一家了。”翻身下马。
“我不同意。”九少把宽宽的斗笠往上推推--太阳底下自然得戴斗笠,虽然戴了有碍于展示他自以为的绝世容颜,但没办法--露出他紧拧的眉:“地方这么小,吃起来一点不舒服。从街上到饭桌只几步路,灰尘全掉菜里了。还有,你看掌柜长那么瘦,肯定是菜不好吃他才没吃胖...”
嘿,见识到九少的无聊了吧?
我才懒得睬他,跟着水水翻身下马。店门口就是马槽,客人的马都栓那里,自有小二照料。后头九少心不甘情不愿,但银子都在水水身上,能怎么样啊?当然是乖乖进来了。
“客官,三位吗?”十七八岁的小二哥立刻迎了上来,眉清目秀,一股子机灵。我们跟着他到一张临窗的位子坐下,刚好可以看到街景。这叫正合我意,用景下饭,多美妙呀!
“你没见我们就三个吗?”九少绷一张脸,活像那小二哥就是我,忍不住要找点毛病,“啰嗦死了。水水,点菜!”
“是。”水水面无表情,拈起菜谱,认真研究。这呀,就叫以不变应万变。主子正不爽,让一让天下太平。我肚子里笑到肠子打结,赶紧把脸转到窗那头装作看东西,省得有人下不了台。这个镇看起来倒挺热闹的,两丈来宽的青石街道车水马龙,中间行人,两旁用石灰粉划出条线,线后才摆摊做生意,所以乱中有序。在我们这个窗户底下,就摆了个小菜摊,一老一少两人守住,该是爷爷和他孙子吧?菜都卖地七七八八,五六岁的小孩子耐不住性子,闹着回家。
“吃吃吃!就知道吃!比你老子还能吃!”老人嘴里凶,心却软了,狠命吐口痰,便开始收摊子。边收边咕哝:“小兔宰子,就会坏事。小兔宰子,跟你爹一个样!”
那他爹像哪个呢?哈哈,爷孙俩。小二哥送荼上来,我捧起啜了口,没意思,跟绿豆汤的味道差远了。水水眉一展,道:“咦!九少,这铁观音倒还地道。”
“马虎啦!”九少平时喜欢跟水水研究茶好茶坏,这会喝了口,紧绷的脸才算松了一松,想来茶是不坏吧。我是一窍不通也不想通,不就解渴嘛!偏闹出这许多名堂来。小二又送上饭前小食,炒花生和酸萝卜各一碟。再看窗外,卖菜的老头已经挑起剩菜,他孙子跟在后头扁着嘴,拼命忍住泪,可怜又可爱的。我端起那碟花生,把身子探出窗外朝他招手:“过来叫姐姐,姐姐给花生。”
小男孩眼睛一亮,又犹豫着,看向老头,似乎在等他批准。那老头却是倔的,把小男孩拉到身边,陪着笑:“谢谢姑娘。小孩子不懂事,姑娘别见怪。”踏出那条白线,勿勿走了。
唉,更没意思。我把花生放回桌上,闷闷夹来吃。那酸萝卜嘛--我天生跟萝卜有仇,是看都不会看的。九少嘿嘿一笑:“命苦啊!丫头,怎么就不给我吃?”
落井下石的来了。我懒得睬,把头一侧,一口吃两个。
“这老头也是,怎么就不领我们弯丫头的情呢?他不知道这叫不给面子吗?”九少可是不依不饶了,居然还给我作报道,“唉呀!走路也太不小心了,担子碰倒个人呢。哦,那人没计较。好啦,算他好运。人多人多,啊快看不到了!啊他小孙子摔跤了......”
我一听那小孩摔跤了,赶紧抬头看去。果然,小男孩趴在街上,可能是摔痛了,赖着不起,行人都看着他笑,绕着他走。老头气得不轻,担子一甩,看样子是要把孙子拈起来了。我其实不算彻底的好人,打算先抛开同情,笑上一笑。
只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真的,街上人那么多,谁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突然之间,人群骚动起来,吵杂中有人大叫:“马来啦!楚少爷的马来啦!”
一瞬间,人流相挤相推,往白线内靠。当我把头探出去看时,马儿飞驰的得声已经近在店前。众人挤在窗前,几乎要把窗口堵住,幸好窗户不矮,还有空档剩下。就靠这两巴掌大小的空间,我看到四五匹快马龙卷风般冲将过来。
快马如风,骑者如风。恍若这不是大街,而是一马平川的黄土高原。快马得意,骑者得意。恍若天下之大,尽踩脚底。
来不及对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表示厌恶,我看到了那爷孙俩。
那个倔倔的老头,和他摔倒的小孙子。
老头无法反应的呆立当场,小男孩无知无觉趴在路中间。
马快。
快到只需两步,便踏到老头的身上。只需两步半,便踩在小男孩的身上。
我惊呼。九少惊呼。水水惊呼。
观者无不惊呼。
我离窗口最近,完全未经思考,我以前所未有的“快”扒开窗前人头,冲了出去。路是黑麻麻的人头,我全无身法,只有速度。
可是没用!我离爷孙俩至少十步,近百个人头。而马,只剩一步半!
我急的两手出汗,我几乎看到血花飞溅。我根本无能为力,我离得是这么远!
当我踏出第三步,最先一匹黑马前蹄已经扬到老头胸口。
唉,现在想起来,那是怎么电光火石神兵天降的一瞬!就在我沮丧万分时,一个人影凭空钻出、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直腾腾冲向刮向掠向吹向爷孙俩。似乎经过千万次演练,这人腰一坠臂一张,左手圈起小男孩,右手托住老头,动作准确无误,身形丝毫未顿。
坠腰、张臂、直冲。三个动作,同时发生。啊,不,是四个动作同时发生--黑马前蹄,刚好落地!老头的双脚尚未抽走,惨叫一声,痛晕过去。
再看那几个骑者,居然没有停顿的意思!踩伤老头后,依旧往前飞奔。
岂有此理!我气得要爆炸,把方向一转,追了过去。而另两个人,已经先我而动。不用看,自然、当然是水水和九少。九少的蝉影步早练得炉火纯青,他自称“出神入化”,这形容词有水分,老夫人很实际,却也给了个“三匹马跑不过你”的评语。我和水水的轻功比他差那么一点点,却也是两匹马跑不过我们啦。天罗地网,哼哼,看你往哪里逃!
马作的卢飞快,人作神仙快飞。
马过之处,人人避之不及。待追出二十几米,九少赶上最后一匹。双腿横扫马腿,马儿吃痛狂呼,无法支撑,跪到地上。马上的人反应不及,往前直栽。九少不管不顾,又追上另一匹,故技重施。我和水水各追上一匹,却不敢用腿去扫,幸好手里都握着长剑,于是用剑鞘打向马腿。
后面拦下来的三个人身手却都不俗,在马儿跪倒瞬间,抢先跃起。翻个跟斗,稳稳站在我们面前。我狠狠瞪住他们,都是一身劲装,侉着大刀,背着箭壶,一副打猎归来或正要去打猎的模样。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四方脸,剑眉星目,本来也算英气勃勃。可是肥肉太多,硬是将英气肥成霸气--不是项羽的霸,而是流氓的霸。旁边两人三十岁上下,一胖一瘦,胖的那个不见眉眼,瘦的那个只见眉眼。三人长相各异,表情却是一样:怒!
“好大胆子!竟敢打本少爷的马!”年轻公子怒极反笑,四方脸变形,霸气稍减,流气横生。
“不大不大,我们的胆子不大。倒是阁下,用的好像是豹胆?”九少用他惯常的笑容对着三人,看起来不痛不痒。我跟了他这么长时间,却知道他已经快生气了。
九少一般不生气,九少说,他对生气没兴趣。人生得意须尽欢,失意须寻欢,干嘛要生气?从小到大,只见他发过四次脾气。第一次,是我到王家的第二年春节,我抱住他一叠新衣,连人带衣跌进池塘,被水呛得一天不会说话。我一醒来,他就又叫又闹骂我笨手笨脚笨到池塘里去。第二次是练剑误伤了水水,他生了他自己三天闷气。第三次是他喜欢一个表妹,结果那位表小姐不喜欢他,九少又气又悲,两顿没吃下饭。第四次可就绝了,前年的事,我和水水跟着老夫人出去七天,结果他就生了七天的气,简直把好好一个院子给拆掉,报复我们不理他。
他不生气是天下第一好,生起气来,可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
“哈哈,这位大侠,看来你是来路见不平的了?”大侠两字讥诮万分,“不就是伤了个老头?青哥。”
胖子跟着冷笑,踏前一步,抛了两锭银子在地上。地面是青石板铺成,银子一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这才发现,围观者无数,居然没有一人出声,这一帮人,看来非恶即霸,正需有人出面教训教训。
年轻公子把头一昂,浑不当回事,道:“好,钱赔过了,该你们赔马了。”
九少敛起笑容。水水本就不笑,这会儿更冷更寂。我最沉不住气的,把脚放在银子上,往下一踩,银子陷进青石路面。
平,整,好像青石板本来就是这样。
“怎么赔?”我笑着。
年轻公子的脸色明显变了一变。他必定在猜我们的来路。他看得出我这一脚功力不浅。他亦看得出九少才是正主。他在揣测双方实力。不过,这家伙平时定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只不过变了一变,马上又是那不屑一顾的嘴脸。
“这个简单。每人给我家少爷磕头赔罪,留下一条腿,少爷便当这事没发生过。”瘦子阴沉着脸,开了口就像鸭子叫,难看又难听。
“果然是好主意,好主意!”九少又露出笑容,把额前散落的几缕头发顺到耳后。他的眸子寒光四射,凌凌冽冽直对着出了这个“好主意”的人。水水把自己的剑递了过去,九少接过,一副好商量的口气:“那我可以动手了?”
那三个混蛋尚来不及露出得意神色,九少的剑已如腊月飞雪,直罩瘦子。剑不快,一点都不快,雪是优雅、悠扬的,雪是一片一片飘落的,雪是带着美丽落下的。
飞、雪、剑、法!
剑不快,可是那瘦子没法躲闪。九少的剑,就如雪花融化般渗入他的周遭,我知道,他必定会觉得一股强大的寒冷卷袭住自己。鲜血溅出,瘦子连一招都无法招架,九少的剑击中他右腿。
“你!你!”瘦子跪倒在地。
“你!”胖子怒不可谒。
原本静静的街,突然吵杂起来。有喝采,有不信,有惊呼。看九少动手,我的心也飞扬起来,大感“恶有恶报”。那年轻公子脸上挂不住了,很大声很大声叫道:“看刀!”
他和他的刀便扑向九少。那是一柄镶金钳银的大刀,长近一米,宽近一掌,出鞘时气如江河,大开大合,倒不像个庸手。楚家少爷?江湖上有哪门哪派是姓楚的?啊错了错了,江湖上姓楚的门派多了,该问他是哪家姓楚的才对。
再看九少,他露出个冷俊的笑。撤剑反手,剑招忽变,一瞬间凌厉无比。他的身子翻腾挪跳,灵活得不像话。嘿,正是家里传子不传女的“度日剑法”。配上白衣,九少果然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然若蝶,蝶飞燕舞......呵呵,不负我洗衣之苦。
那个恶公子不像个庸手,其实正是个庸手。他的刀法本身精妙,可惜并未练到火候。九少先是凝神以对,不出几招,便觉用度日剑法是浪费。而胖子瞧着不对,抽出大刀,也加入战团。刀法与恶公子七分相似,那三分的不相似,可能是因为比恶公子练得好。
不过都没用的啦。见胖子也杀上来,九少没了耐性,刷刷两剑,各刺中两条腿。恶公子和胖子一人一条。
“哈哈,三条腿凑足了,九少,那我们就不玩了。”我拍手大笑,开心地当是自己打赢了。恶公子三人面灰如土,也不知心里沸腾成什么样。
九少也大笑起来。收回剑,掸掸衣服,带点扬威的意思:“如何?我这可完成任务了?”嘻,他本来就爱臭美,现在打了个漂亮架,自然更洋洋得意。走到那嵌银子的地方,九少蹲下去,“轻轻”在银子旁边拍了几拍,银子便“跳”了出来。这一招比我踩进去还绝,直看得围观者惊叹声声。“来,赔点汤药费,好好养伤哦。”把银子一抛,正好落在恶公子脚边。
“这位朋友,还请留个万儿,改日我们楚家好登门拜访,再叙今日之谊。”胖子痛得冷汗直冒,说话还是蛮漂亮。但听满街一阵哄笑,却是观众们再忍不住了。
“在下苏州王氏,排行第九王成材便是。拜访不敢,若是银子不够,不防知会一声。”九少把剑还给水水,挺直身子,那模样,绝对翩翩佳公子。环场抱拳,算是小生有礼。然后再不管旁人如何,双手负在身后,一摇一摆走向云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