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还活着。
悬崖没有想像中的高,呃,若要说出个高度,那我用吞口水来表示吧--在坠落时,我一共吞了四次口水。然后,扑通!我和九少掉进水里。
水!
悬崖下是一条大河。
老天爷呀,你真是太厚待我了。如果这河变成土,变成石头,我和九少肯定完蛋。但,它偏是河--呵呵,我可是会游水的。胡乱捞了截浮木,我抱紧九少,随波逐流。我不敢上岸,不用说,那些家伙肯定会下来找,上岸,等于自投罗网。在水里虽然难受,但相对安全一点。
九少,九少,现在,我也只能保有九少了。卢永,水水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你要保证你们两个平安!
九少早昏迷过去。那一掌的力道不言而喻。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给九少疗伤。
我不敢想,若九少有事,我将如何。
不是家里会如何、家里会对我如何,而是,我将如何--
我将如何?
不想。
我要留住力气,我要做的事情好多。
月色被云挡住了,黑夜里完全看不见周围环境,我干脆宽了心,水往哪里我就往哪里。越黑越好,省得被人看到。天地苍茫,我只剩一个九少。
一颗心茫然无着,幸好,身边还有九少,九少还和我在一起。我随心回想在家里的点滴--我要靠记忆里的温暖,来驱散这逼人的孤单、压人的可怕。
时间被无限放大,感觉身子被泡得肿涨,水一点一滴渗进身体里,身上各处伤口撕裂般疼痛。九少受得了吗?他也满身是伤,特别那最后一掌。
眼见东方微微吐白,我的力气也差不多尽了。朦胧中看到岸边有几个低矮泥房,我放开浮木,勉强划动几乎僵硬的左臂,带九少上了岸。
“有人在吗?请问有人在吗?”站在第一间泥房前,开了口,我才惊觉声音又沙又哑,几不成声。稍等,似乎没什么效果,只好用手敲门。
咚咚咚,再咚咚咚。
终于,黑乎乎的房子有了亮光。一个妇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睡意传过来:“谁呀?还早呢。”
抱歉了,情况特殊,我只有冒昧。门开了条缝,露出个秃秃的光头。他抬头,啊一声,连退几步:“你、你、你们......”
我们怎么了?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九少,呵,难怪他会吓一跳,我们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和传说中的鬼怪相去不远。摆出最和善的笑:“大叔,我们是过路的兄妹,遇上强人,好不容易逃得一命。现在我兄长受了伤,不得已才前来求救的,希望大叔给我们兄妹一个落脚的地方,他日必当重谢。”
这么文绉绉礼滔滔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说。效果看来不错,那光头大叔收了惊惧,往里头喊:“他娘,你看怎么样?”
便有个妇人也出来了。没怎么样,女子的心比什么都软,我们顺利进去。屋子好小,左边架床,右边架灶,正面墙上挂了几张破网,有着居家的凌乱,更有居家的安宁。我们的到来,差点忙翻夫妇两。妇人先给我们烧好热水洗擦,又找来两套旧衣给我们换好。很快天亮,他们又煮姜汤,煮白粥,给我驱寒裹腹。
我顾不上吃,稍稍有了力气,赶紧把九少安置在床上,给九少输递真气。在家时,疗伤之法是必学的,于我元气必然大伤,但于九少,却很有益处。只要有益九少,那我还犹豫什么?
两柱□□夫,我便有油枯之感。不敢硬撑,下床喝粥。明明肚中空洞无物,偏喉咙里难以下咽。放下碗,痴痴望着九少。
他脸色苍白,平静如安睡的婴孩。那眉,那眼,分外动人。好希望好希望他突然睁眼,奸奸笑着:“笨弯弯!又骗到你了!”
醒来啊九少,只要你醒来,无论上多少次当,我都愿意。真的,我保证我不会嘟嘴,不会瞪你,不会一个上午不理你。
这么好的弯弯,你怎么可以不睁眼看一下呢?
“姑娘,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你兄长不会有事的。”妇人端上刚煎好的鱼干,整个屋子都是鱼的香味。只是,这香味对我没半点诱惑。
“嗯。大嫂,我没事。”真的,我没事。脸颊凉凉,用手背一抹,居然是水--泪水?
突然有放声大哭的冲动。从不知道自己是这般脆弱,妇人把我揽住,我再不顾忌,埋头便哭。哭是很丢人的事,虽然后来说起的时候,水水和九少都没笑我,但我还是不想细说。总之,等我哽哽咽咽化大哭为抽泣,妇人一件衣裳已不成样子。
心里的沮丧,似乎跟着眼泪出去不少。身子轻轻,不知是累过头,还是根本不累。刚好光头大叔采了些草药回来,于是我把自己和九少身上的伤口都处理了一下。--那楚书湖的伤药还是帮了大忙,否则经昨晚一泡,我们伤口不烂掉才怪。右肩上还残留着几根竹刺,妇人又细细给我挑出。
终于告一段落。我伏在桌上小睡一会后,便打听哪里有大夫。我当然希望这山沟沟里能出个神医,可现实往往并不美妙,连乡间的赤脚大夫,都得翻山越岭。唉,顾不上了,九少内伤归我,外伤归大夫,这要求够低吧?
将身上没被大水冲走的耳环手链换成银子,把方圆数十里能有的大夫都请来了。这几个大夫交头接耳,终于开出药方,涂的喝的都有。这一忙,又到中午。一边煮药,一边给九少擦身子。真不明白,都初秋了,太阳还大成这样,闷热闷热的,真怕九少伤口会恶化。
光头大叔早出晚归捕鱼,妇人早出晚归到山外一户人家帮佣,没人在跟前,忘了吃饭。也不饿。
一眨眼到傍晚。勉强喝下碗粥,我再给九少输气。光头大叔抱来稻草铺在灶旁,两夫妇就这样睡了。我很是过意不去,可,我舍不得九少睡地上。何况,他们必定不同意。于是,讪笑着,守在床头。
灯熄了,黑成一团。
我一点都不想睡。耳边,是九少平稳的呼吸声。呵,九少,你在做梦吗?又在捣蛋吗?老夫人骂你了吗?呵,九少,如果我再掉到水塘里,你还会又吼又闹吗?要是我和水水再出门七天,你还会把院子弄得乱七八糟吗?
啊,水水。水水,你现在怎么样?你有没有想我们?卢永有照顾你吗?
心绪纷纭。自嘲一笑,弯弯,你何曾这般忽上忽下过。弯弯,世间的事不能总如意的。弯弯,学着坚强吧。
闭上眼,想起家里曾有的一段讨论。其实是我们几个要好丫环间的讨论。那天,如冰跟着三少出门听了段故事,回来把其中一截转给我们听。她说故事的本领比我差多了,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武林中有个很英俊潇洒、温柔体贴的世家公子慕容复,他身边有两个丫环,一个叫阿朱,一个叫阿碧。阿朱和阿碧都是好聪明漂亮的女孩,后来,阿碧爱上了慕容复。再后来,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慕容复疯掉了。天,疯掉了。阿碧好伤心,可是,她也好痴心,大家都离开了慕容复,只她,守在他的身边。
如冰说,这阿碧真傻,要是我,我就拼命忘掉慕容复,行走江湖,多自由!我听了大笑,马上赞同她的意见,对呀,多自由!从此再没有主子,从此想干什么干什么,何必守着他伤心呢!弯弯就是这样的,什么都往快乐那一面想,没心没肺,绝不自讨苦吃。
可是--
可是现在不同了。
夜好黑,没人看得到我。那么我不害羞了,我要承认,如果九少是慕容复,如果阿碧是我,我也会守着。
守着,就如此刻。
守着,一生一世。
不管九少如何待我,不管九少娶谁为妻,弯弯都守着他。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不敢想九少要是有事,我会如何。
我会如何?
--很简单吧,世上将没有弯弯。
承认,便理清了。似乎得到解脱,睡意袭来,我踡在床侧,迷糊过去。
第二日,仍是煮药,上药。
第三日,还是煮药,上药。
午后,我又坐在床侧看着九少发呆。已经第三日了,九少还没有醒转的迹相。怎么办呢?是不是要想办法带九少回家?
胸口好闷。我知道,我快要病了。这三日来,我努力要自己吃东西,多睡觉,可,吃不下,睡不好。体力透支,怎么能不病?
习惯性的握起九少双手,圈画他粗大的轮廓。是的,习惯,刚刚养成的习惯。我要握住点什么,才觉得九少存在。很小孩子气对吧?
“弯弯。”有人叫我。
会是谁呢?听起来真像九少。唉,别傻了,人都还没病,倒先有幻觉。不要发呆了,看药煮好没吧。摇摇头,站起身。
“弯弯,不理我?”那人又说。
真的有人叫我?
一个念头闪过脑中,我强自压住,因为我经不起失望。经历千年,犹豫,再犹豫,我回头。
回头,看见九少。
九少,他卧在床上,对我浅笑。
啊,老天爷!
在我最后的意识里,听到有什么东西“扑通”倒地了。
......
九少说,我至少晕了一个时辰,才醒过来。
九少说,我把他吓得差点再晕一次。
九少说,我是个大笨蛋。
九少说......
九少说了好多好多,我傻傻笑着,第一次没打断他,就这样傻傻看他说。直到九少伸出手,理我头发:“笨弯弯,你怎么不梳头?脸怎么是黑的?又怎么瘦成这样?”
我的泪,终于止不住全流下来。好开心好开心,九少真的醒了,不是幻觉,他真的醒了啊!我哭得全情投入,根本什么都不顾不管。好像九少一醒,我会做的事,就只有这一件。
老半天,发现有些异样。待意识过来,轰一下身子里起场大火--九少,居然,居然牢牢抱住我。
“笨弯弯。”他的话好轻好轻,又好柔好柔,我是在做梦吗?“我不值得你这样,不值啊。”我窝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九少的声音这么近,这么近,好像不用经过耳朵,直接就到了我的心里:“如果你有事,那我怎么办?唉,那我怎么办呢?”
那口气,就如,要是九少有事,我会如何?我会如何?
我仍是不动。不敢,不想。我觉得我快被幸福淹没--明知九少的“抱”没有任何意义,明知如果我换作水水,九少仍可能会有这个动作,但,我不理,任幸福泛滥。
“你才是笨九少,笨到替弯弯挡那一掌。要是九少有事,一百个一万个弯弯也不够赔啊。”僵着身子,我尽量用没有异样的语调说话。九少,你别看出什么来啊。
我的心思,只能让我一个人知道。或许过段时间,可以让水水知道。但,绝不许九少知道!我怕过那种相见两难堪的日子,更怕九少干脆把我赶出王家。这只能是秘密,秘密哦!
“弯弯,你知道我醒来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九少仍抱住我,没放开的意思:“我要告诉你,但我们都别笑,好不好?”
他低头看我,好严肃好严肃,除了严肃,更有我从没见过的肯定。好吓人的样子,是什么这么郑重?我点头,算是答应不笑。
“我喜欢弯弯。我一辈子都要弯弯陪着。”
九少一共说了十五个字,中间停顿一次。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可是连起来,我不懂了。愣愣瞪着九少,而九少,牢牢看着我。
但,我的反应实在不慢--大家都知道,我反应不慢。待我在心里把这十五个字念了三遍,我理解过来。脑中轰声爆炸,炸出一个叹句一个问句:天!九少在胡说什么?
双手一撑,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劲,总之一撑之后,九少“呯”撞到墙上,而我离床三米,背贴到门上。意识离我远去,我只会重复一个字:“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会的、不可能、不要骗我、不许开我玩笑、不和你玩、不给乱说、不早了你快睡觉......啊!不会是真的吧?
九少的神色转瞬沉下,好像刚喝下碗苦药。他靠着墙,问:“你不喜欢我?不肯陪我?不愿意?不想听这样的话?”突然瞪大眼,无赖大喝:“不行!不给你走掉!”
他的伤好像全好了,他的动作比以前更快。眼前一花,我整个人被一床被子裹得紧紧。啊错了,是被一个披着被子的人紧紧箍住。
九少。
心在狂跳,不知是九少还是我的。温度急升,不知是因为被子还是因为九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在呼吸,因为,好像喘不过气来了。
九少......
“笨弯弯丑弯弯,我不给你走。”九少孩子似的呢喃,“别走。”
不走。虽然你说我笨,说我丑,但我不计较了。我在幸福中没顶,我情愿就这样站上一生。九少,我绝不走。
“弯弯。”九少凑近我的耳朵。
“嗯。”我的耳朵快着火了。
“有什么吃的?我饿晕了。”他轻笑。
啊?
啊!
臭、九、少!!!!我要把你剁了煮王氏人肉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