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叶染红。成片的枫树将青碧的山色掩盖，显出一种如血的艳红。西面山壁上有一泓碧泉汩汩流下，汇入山脚的碧水之中。碧水纯澈清莹，一望见底。几条红色鲤鱼游弋其中，一幅怡然之态。
青衣男子沿着小径，穿梭于那片红艳之中，待见到坐在枯树上的银发男子时，不由放缓了脚步。
银发男子闲散地坐在碧水池畔，清泉在他身畔泻下，迸起点点水珠，水雾缭绕，却沾不了他的衣，只是在他的身侧萦转。夕阳穿过水雾，泻了他满身，显出一层绚丽的彩光，也给他染上了些温度。
阿靖绕过那潭碧水，走到银发男子身边，俯下身，轻声禀告，“先生，西域那边来人了。”
银发男子眉心微蹙，睁开了眼。瞳眸竟是中原罕见的碧色，幽幽深深宛如浩瀚汪洋，有一种看透人心的深邃。
扶着树干站起，有略微的叹息，也不回头，对身后的粉衣女子淡道，“你该回去了。”随即扭头吩咐身旁的青衣男子，“今日天色已晚，你送司空回去。”
阿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随之站起的女子身上，点了点头。
待见到那座隐于林木之间的精舍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阿靖顿住脚步，抬头望了眼月色，转身对身后的女子轻道，“司空小姐，到了。”
那个粉衣女子没什么言语，仍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待她经过身侧时，阿靖不由自主的往道旁靠了靠，却仍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幽香，柔和皎洁的月色下，那个典雅沉寂的女子愈发显得柔静恬和。
“司空小姐！”阿靖望着这空茫夜空，天色墨蓝，月色莹莹。在这样的月色下，他只觉思绪有些不可抑制，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司空小姐，良辰未必有佳期。”
司空漫漫的脚步停住，注视着不远处精舍中那盏亮起的红灯，脸色有些苍白，片刻，露出一丝微笑，更或是苦笑，静静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她说得很轻，却有一种决绝的味道。
阿靖背对着她，感受那个女子正在渐渐远去，忽地想起多年前那个藤萝花瓣纷扬如雨的傍晚。他亦曾对另一个女子，说着同样的话吧。
猛地回过身，却发现那个娇小盈然的身影已隐于那片茫茫的夜色之中。
*** *** ***
夜,清辉遍洒.一个身着麻衣的银发男子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衣带当风,徐徐飘举.
“雷依护法,你的追踪之术当真是愈发高明了.”
话语一起,盘膝打坐的精瘦汉子倏然睁开眼,起身行礼,“摩耶辣.”
这汉子逆发大耳,上身□□仅披一条大巾,长裙毡靴,手执骷髅杖,模样极为凶恶,可对那个俊秀雅闲的银发男子却甚是恭谨,解释, “大护法的故居,属下曾来过一次.”
萧廷“哦”了一声, “如此看来,你在师父他老人家心中的地位确是不一般.”
那名唤作雷依的护法没有回答,只是用生涩的汉语叙述, “属下发现少主不在沉鹰谷,便想到了这个地方.
阿卑罗王,教中不可一日无主,希望您速返西域,重掌大权. “说罢,便要跪倒,却发现一股沉沉的力道将他托起,竟是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
萧廷淡道,“你不必如此,我曾说过,一旦离开了那个地方,便决计不会回去的.”
“那么,大护法的嘱咐,您也忘了么?”
面对这样接近无理的质问,萧廷神色一凝,似乎有些疲倦,缓缓闭上眼,“师父的心愿,你亦有能力完成,教主之位,更是能者居之,你又何必拘限于我.”
雷依冷冷一笑,“阿卑罗王,难道那个低贱的女人当真把您的雄心壮志都带走了么!”
“住口!”萧廷脸色沉下,淡淡的语气染上怒意,“没有人能够侮辱她!”他冰冷而空茫的目光注视着雷依,沉沉的寒意宛如潮水荡开,“纵然是身为血月神教元老的你,也没有资格.若是再犯,我也定然不会饶恕!”
那样渗入心底的寒,让他心头的激荡蓦地冷了下去,半晌,才道,“若是您如此坚决,有一件事,也是时候让您知道了.”
从身后解下包袱,里面有一细长的木盒,极为谨慎地打开.
那是一柄古剑,剑柄雕饰繁复,如星宿运行闪出深邃光芒.
雷依小心翼翼地将古剑取出,双手奉上, “少主,这是大护法留给您的.”
萧廷脸色凝重,双手接过,右手按上剑柄,只觉一股从容而舒缓的清凉缓缓漫上心头,不由叹道, “好剑!”
拔剑出鞘,莹莹光华绽放,宛如出水芙蓉雍容而清冽,剑身上用暗金细线镂刻着两个小篆.
萧廷抚过剑身,面色一变, “纯钧!”
纯钧,乃尊贵无双之剑.
记载:纯钧铸剑之时,千年赤堇山山破出锡,万载若耶江江干出铜.加之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历尽艰辛,方才铸成.剑成之后,众神归位,铸剑师欧冶子亦力尽神竭而亡.
此剑一直为王孙显贵,江湖能人所向往,几番周折,终被南朝梁国君王拥有.梁国灭亡后,此剑也便消失无踪,却不料竟为血月神教所得.
萧廷抚剑自语, “我掌管血月神教多年,竟不知教中有如此至宝.”
雷依迟疑片刻,解释, “这纯钧,本就是您的家传宝物,大护法瞒着您,亦是为了此事.”
萧廷心中一紧，隐约觉得有些不安，随即笑道：“我连自己父母是谁尚不知晓，竟会有如此贵重的传家之物？”
“不！”雷依神色肃然，“您有着这世上最高贵的血统，您的父亲，就是血月神教上一任教主。”
“萧留乞？”萧廷怔住，血月神教的前任教主，他只是在刚拜入师门时见过一次。印象中的他是个神色犀利却又衰弱的中年男子，对自己有着异常的慈祥和温和。那，便是自己的父亲么？
有些酸涩，若是如此，在往后的七年之中，他又为何不曾再来探望自己，更或是，父子相认？
“您的父亲，也是梁国萧氏嫡传子孙。”雷依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当年，教中许多人心图不轨，老教主不公布少主您的身份，也必是为您着想！”
听到此处，萧廷更是震惊，如此说来，自己亦是梁国皇室后裔？那么——
他有些不敢相信，“血月神教，竟是大梁复国的秘密组织？”
“少主英明！”雷依俯身行礼：“阿卑罗王之位，只能由拥有高贵血统的人担任！”
“难怪，难怪——师父掌管教中事务多年，终只是担任大护法一职责，却将我推向教主之位。”萧廷语气一顿，“知道此事的，有多少人？”
雷依想了想，“自大护法仙逝后，知道此事的只有属下，还有——”雷依有些犹豫：“还有舒独意，舒公子。”
“他也知道？”却只是小小的吃惊。
雷依低垂了头，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封信，递给萧廷，“这封信，属下保存了好些年，今天，便交给少主了。”
萧廷冷冷一笑,“我一个瞎子,给我写信?”
雷依正色,“这是大护法写的,他说少主必定能看得懂.大护法特别交代,这封信,要等舒公子逝世后才能拆阅.”
萧廷敛去冷笑,恭谨接过,眼神闪烁,低声重复那三个字,“舒独意.”
雷依继续道,“大护法曾说,少主雄才大略,算无遗策,却过为自负,如果您过早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能会按奈不住.却不料这一缓便是十五年.
如今,属下将您的真实身份告诉您,希望您担起这个重任,重建大梁!”
萧廷神色冷凝,拿着那封信,只觉有千斤之重.片刻之后,忽地一笑,“晚了,已经晚了.你若早些年告诉我,那时天下未定,群雄逐鹿,萧家尚可一争长短,可如今——”
萧廷转身离开,一如来时,虽缓,却毫不犹豫,“你回去吧,现在天下已定,百姓厌战,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个时机,再争,也只是多叠加些白骨罢了.
我从不顾惜生命,却也不想再让教中兄弟白白枉死——”
“少主!”雷依万万没有想到一向狂傲自负,野心勃勃的阿卑罗王竟会说出这等丧气的话来,脸色阴晴不定,握紧了骷髅杖,呆立半晌,也转身离去.
“雷依护法!”
雷依停住,“靖公子?”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不要去动唐若萱.那样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雷依脚步未动,回过身,眯眼注视那个同样温文的青衣男子,语气坚定,“他身来就是血月神教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令他背叛自己的使命!而我,只是想要找回原来的阿卑罗王而已!”
说罢,离开.一步一步,异常坚定.
阿靖站在庭院之中,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有些忧意.
*** *** ***
“楚儿！”秦雪逸小跑着追上温怜楚，涎着脸，讨好地说道，“干嘛走这么快，找人也不必急于一时啊。”
温怜楚脸色一凝，顿住，冷冷地注视着他，“你还是去调查了？”
“绝对没有！”秦雪逸发现说漏了嘴，却仍面不改色地辩解，“我跟了你这么多天，怎么会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他很慷慨的拍拍胸脯，“你要是有什么难处的话尽管说出来，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嘛。”
温怜楚冷冷一笑，继续往前走，一股凌厉之气将她原本的娇俏削弱许多。
眼前忽的飘过一袭熟悉的青衣，温怜楚心下微震，“阿靖！”
人群之中的青衣男子听见有人唤他，迟疑片刻，回身寻找呼唤自己的人，待见到那个穿过人群的女子时，不由愣了愣，“老二？”
温怜楚站在他的面前，看着这个腰畔系荷包，手里提米袋的男子，回想几年前那个仗剑倚马的承天阁大护法，竟有一种宛如隔世的恍惚感。
阿靖打量跟在温怜楚身边的白衣人，疑惑，“这位是——”
温怜楚回过神来，介绍，“他叫秦雪逸，曾救过我一命。”
阿靖虽惊讶，仍礼貌地想拱手道谢，却发现手上提满了东西，有些尴尬，“秦公子，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何困难，阿靖必定鼎力相助。”
“行了！”秦雪逸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有些不耐烦，“你们是不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尽将讲这些话。施恩不图报，是本公子一向的优点。”小心的瞟了温怜楚一眼，希望得到附和，“是吧。”
温怜楚极为难得的点头赞同,“秦公子一路照顾, 温怜楚铭记在心,现在,我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秦公子----”
秦雪逸不等温怜楚说完,便猛地点头,“我明白,那么秦某就先行告辞了.”说罢,端端正正的向两人作了揖,竟真头也不回的离去.
温怜楚有些惊讶,秦雪逸自救了她后,一路跟随,怎么也不肯离开,去不料现下却走得如此干脆.
阿靖抬手示意,“我们坐下来再谈.”
“你说这秦雪逸用推宫换血的方法替你解了‘引魂’之毒?”阿靖站在温怜楚身前,端着刚刚沏好的西湖龙井,面色有些凝重.
“恩.”温怜楚点头,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抬头看阿靖,“我只道‘引魂’无药可解,却不曾想他竟然知道这种法子.而且,推宫换血无易于以命易命,可他却混若无事,对于这点,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秦雪逸这一号人物,但他有此能耐,即使不传与江湖,也万万不能等闲视之.”阿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温怜楚看着他,挑眉,“怎么?”
阿靖停顿半晌,淡淡道,“‘引魂’毒性极烈,纵然得幸不死,但对身体的影响----”
“那是他的事.” 温怜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偏过头不去看他,“那是他的事,我从未说过让他救我!”
是么?阿靖的嘴角掠上一点笑意,也不再说下去,看似随意地瞥了眼她的脸,“你此次易容出来,莫不是阁中出了什么事?”
言归正传, 温怜楚脸色慎重,“朝廷对承天阁向来虎视眈眈,狻猊又存有叛变之心,而且,近来阁主经常犯病.
现在阁中形势危机,我想,有萧先生在,总会好一些.”
阿靖默然站了片刻,叹了口气,一句一句的说清楚,“那你可知,你这样贸然离开会有什么后果?狻猊若趁你不在突然行动又当如何?阁主身体不好,要杀狻猊,也当是易如反掌,他放任不管,必是有他自己的主张.而且,江湖中人并没有忘记萧先生便是阿卑罗王的事实.”阿靖微微皱眉,“更何况,像阁主那么高傲的人,又怎么、怎么会愿意求人!”
温怜楚咬了牙, 脸色苍白,异常惨淡,觉得食指颤抖,对于阿靖的提问,不知如何回答.
阿靖凝视着她,眼中有淡淡的悲悯,“饕餮,你千方百计的说服自己,只是为了见他吧.”
温怜楚对阿靖所说的话并不震惊,有些恍惚地发问,“他,还好么?”
阿靖笑笑,笑意温柔如旧,“你明知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