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谈一谈子不语所想的沈无用,其实之前早已借李荷之口说出来的
「旁人只见他俗气不堪,却不知他之心嵚崎磊落,旁人只道他行为愚蠢,却不知他心思细腻,旁人只是瞧不起他在红尘中打滚,却不知他傲气不服,却在红尘中笑天下人…旁人怪他花丛中悠游自在,却不知他心中伤痕累累,受创极深」
旁人愈瞧不起这俗世,他就偏要在这红尘中打滚,别人要作清高,他就偏要沾染一身俗气,看似对什么事情都在意,实际上却又都不上心,这样一个看起来最随和的人,却偏偏最是倔强,他的笑不是真的,因为这世界上能让他笑的事情不多,他笑,只是觉得麻烦,他这样带着面具活着,只是在争一口气,他在告诉别人,就是最底下的烂泥堆里,也有总有一颗干净的砂石。大家认为他矛盾,可这世上那一个人不是这样,复杂的让人担负不起,放下、放下、只能说是放心不下,要说这世上有那个人活着不矛盾,我不相信。
另外一题,子不语对感情的问题还是很保守的,一个人或许可以在一辈子爱上许多不同的人,却只应该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时空里爱一个人,用诚挚的心去专一的爱一个人,总而言之,不相信一夫多妻,也不相信一妻多夫,不相信一个人的心可以被分割,却也不相信童话式的爱情,更不喜欢满文「爱」字,只是觉得这世上绝不止有情字而已,而情字也不会是全部的人生,但却感叹世上痴心人多,于是通篇叹得不是爱字,而是一个「痴」字,痴不全是情,而情也不全是痴,如此而已。
月光照在白衣女子身上,更衬得她的纤弱娇美,不由的轻轻的一叹,这个钟天地之灵秀的女子就是不施脂粉也是貌美的令人一叹。她轻柔的捻过一抹昙花,凑在鼻间一嗅,转身对他嫣然一笑,霎时之间,夺天地之光辉,万千世界,不过就这一笑。
轻轻的叹道「昙花一现…却不悔,争得为年求一朵…昙花如是人,定是痴儿…」
「痴儿…」沈无用眼未张,泪先流。是追忆?是自嘲?
李荷端粥而入,见得便是沈无用这般黯然的样子,泛起了一抹苦笑,信手把门带上,缓步至沈无用的身边。
「公子喝粥吧。」李荷将沈无用从床上扶起,柔声说道。
「荷儿你说,昙儿在天上会不会想我、念我。」沈无用对李荷也不避讳,却也不看她。
「小姐聪颖灵慧,在天上自是活得快快乐乐的。」李荷端起桌上的粥,用汤匙舀起,放在嘴边吹凉。
「我若是花,定是昙花…」沈无用摇了摇头,叹息道。
李荷沉默不语,只是轻轻的将手中的汤匙送入沈无用的口中,沈无用吃了三口,便又开口道:「我这一下,睡了多久了?」
「四天了。」李荷略一敛首,柔声道「公子好生喝粥,师父吩咐了,你若是醒来了,便要我们一起去见她。」
李荷口中的师父,正是莫昔烟,江湖人爱莫昔烟的美貌,却不知莫昔烟虽不会武功,但却精听机关术,七年前,她遇到沈无用、苏昙儿、和李荷三人,将之绝学尽授三人,是以莫昔烟年纪虽只和两人差了五、六岁,却是两人货真假实的师父。
「哦?为何这么急着要找我们?」须臾,一挑眉,沈无用脸上又挂上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然。
「荷儿这三日都在这屋子里,对外头的事却也不太知道。」
沈无用想起自己昏迷了三天,方才醒来便有烫粥喝,想是李荷每半个时辰便熬一碗粥,就待自己醒来。念头一转,嘴角也扬起了一抹笑意。
※
春风徐徐,落花片片,林间鸟声婉啭,桃香萦回。沈无用与李荷方才行至念昔楼门前,见得便是这副景象。
红衣女子跪在石阶前,疾风吹来,卷起了丝丝黑发,乌丝凌乱的在空中与点点落下桃花翻滚在一起,说不出来的优雅妩媚,脸色苍白,神情憔悴,却更衬得她那双眼睛乌黑闪亮,这样刚柔并济的女子,可谓我见犹怜。
两人定睛一看,此女不正是红芍么?
李荷一皱眉,正待上前询问,就闻楼里传来莫昔烟那虚无飘邈的声音。
「妳还是看不透…回去吧…」
「不,红芍心意已决,只愿此生常伴青灯,侍于佛祖左右。」红芍听到莫昔烟的回答,脸色发白,急道。
「妳红尘未断,心有执念,如何能入佛门。」莫昔烟淡淡的声音回荡在桃林里,震得李荷和红芍心头大动。
「红芍…」红芍虽知沈无用和李荷到来,却连回头一眼也没有,静静说道「红芍只觉这红尘纷纷扰扰让人心灰,情字更是害人,已断觉心头杂想,更未有执念。」
「妳五岁入风满楼,之后从未吃苦,不见红尘十一,是谓红尘为断。跪在此地三天三夜,求我让妳剃头为尼,便是个执念。妳禀性好强,却突然要出家,是心里有事,心未平,如何能侍佛祖。妳尚且年幼,却不知这妳越是想逃离这红尘,这纷纷扰扰却是硬跟着妳,看不透就逃不掉…」莫昔烟淡淡一叹,又道「…妳…唉…若是看透了,又怎么会跪在这里求我…」
红芍一听,本来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雪白,跪了三天三夜的身体更是摇摇欲坠,但她强自稳住身体,磕了三个头,颤声说道「您所言皆实,但红芍只愿一生心如止水,躲不掉,也要避得一时,只求姑娘成全。」
沉默良久,久到让红芍感到无比绝望,但她头却仍然抵在地上,不肯起来。
终于,楼内传来莫昔烟幽远的叹息「罢了,罢了…去吧…」她的声音带的愁怅和温柔「妳此刻定听不进我的劝,妳至文修庵,带发修行五年,若是五年后妳仍不改其志,那…那便…别再回来了…」
红芍心愿已了,挣扎的又胡乱的刻了几个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颤声道「多谢姑娘成全…」
「莫要言谢…妳以后自己知道…」
李荷见红芍步履不稳,上前欲要搀扶,却见红芍悄然避开她的手,道「我如今是厥然一身的人了,我自己来的,便要自己出去。」
李荷见她拒绝了自己的搀扶,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柳眉微皱,愁怅道「这孩子还是这么倔强,却不知遇到什么事了,突然就要…」说到一半,却是说不下去了,只是感慨的叹了口气。
身旁的沈无用虽早以褪下华贵的衣饰,却还持的不离身的扇子,他轻轻一开扇,大大的运字露了出来,脸上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似乎…很有趣呢。」
却不知他这句话,顺着风,混着香,传到了不远处的红芍耳中。
红芍神情一苦,对自己这个狼狈模样,他也只有这样一句话…原来自己在他心中,不过也就是个有趣的人,一个可以搜集有趣事情的人…
但她心中愈苦,就愈不要旁人看出来,强振精神,免强自己不再摇晃,端正的走出桃林,却不知,隔着桃林,远处的两人早已见不到她了…
李荷听沈无用这样说,正要答话,却听到楼里传来了莫昔烟淡然的声音「进来吧…」
一进门,果不其然,一袭紫衫,莫昔烟还是坐在那个位子上,身前还是一把琴和一壶茶,清淡的茶香和绮旎的桃花香,不多不少,恰恰当当的混在一起,让人感到心头荡漾,也将先前那种愁怅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这世上爱琴、爱茶的人不少,爱桃花的人也不余匮乏,唯有莫昔烟,可以这样恰当的诠释琴茶与桃花,清淡与绮旎。
瞧着身前坐定的两个人,莫昔烟闲适的抿了一口茶,不急不徐的说道「她来求我,本要你们来劝劝她,但见她做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好再相逼,五年也是个长时间…」
李荷幽幽一叹,柔声叹道:「本要劝她,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劝,我想…红芍妹妹也是有她的苦吧…」
三人接着又闲聊了些事,不外谈谈沈无用在外的趣事,间些谈书谈画谈吃,沈无用幽默风趣,李荷温柔恬静,莫昔烟飘逸淡然,三者一说一笑一听,倒也耗了整个黄昏,突然,莫昔烟眉头一皱,道:「红芍一走,今年烟花会可就没人去了…」
每年江南五月烟花会,是一年一度的名楼盛典,此会聚天下文人墨客,江湖浪子大侠一堂,盛况空前,美名曰「互相切磋」。但让此会闻名天下的原因,却是其它。此会又称花魁会,端得是艺妓之争,江南有头有脸的艺妓名楼都要派出花魁献技,以争「江南第一楼」之称。
今年烟花会由江南第一世家「颜家」主持,颜家财大势大,大张旗鼓,不但发帖邀请许多武林世家,当家颜莫更是携女同行。颜家独生女颜如玉号称江湖第一美人,为此,许多武林青年便要来争睹美女风采。
莫昔烟对这江南第一楼的头衔没有多大的兴趣,但风满楼连续五年未出席烟花会,已招来许多不满,于是今年颜莫亲自书帖,邀请风满楼派人参与,字里行间虽未指名莫昔烟,但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想是颜大小姐对莫昔烟独暂螯头的事不太满意。
本来莫昔烟是要红芍出场的,红芍无论在应变、文采或是容貌都不输人,就算颜大小姐要给她排头吃,也要让着点,但如今红芍已求去,这烟花会却又是不去不行,楼里的人不是差应变,就是文采差些,文采应变皆好的,容貌又不特别出彩,莫昔烟方才应允红芍,心下却是在琢磨这件事。
沈无用闲适的端起茶碗,悠悠哉哉的饮了一口,道「不错,颜家不可以得罪。」
李荷见莫昔烟在说正经事,沈无用却还是这个事不关己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无力,于是娇嗔道「公子…师父在谈正经事呢!」
莫昔烟看着身前的李荷,突然一笑,道:「倾国倾城…」
沈无用听莫昔烟这样一说,眉头不知不觉便皱了起来,心头端得是不舒服,道:「荷儿可不是楼内姑娘,她是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有些说不下去了。说婢女吗?好像又不太对…
「你的人是吧…」莫昔烟轻轻一叹,早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才没要李荷去参加烟花会,要不比起才貌,李荷不比红芍差。
沉默开始漫延在整个房里,终于还是李荷打破了这个僵局,温柔的笑道「荷儿只是平庸之貌,那及得师父和公子有味道。」
这话倒是点醒了莫昔烟,只见她朝着沈无用微微一笑,淡声道:「你不舍得荷儿,那便自己去吧…」见沈无用良久不答话,一抿嘴,又道「有道是…师命不可违,要么荷儿去,要么…」又是一笑
「师父莫要为难公子了,荷儿去一趟烟花会也不是什么大事…」李荷见沈无用甚为苦恼,柔声便劝道
话才刚说完一半,就被沈无用给截断了,他一摆手,道「不可以,我既然已经答应…她…要好好照顾妳,就不可能让妳去那种地方…这些年来妳要妳接掌武林榜也是万不得已…我已对不起她…又怎么能…至少…我要好好保护妳…」
明白沈无用话里的她指得就是苏昙儿,李荷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但她生性恬淡,是以也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意思。
莫昔烟知沈无用心里对苏昙儿多有愧疚,于是幽幽一叹,道「你也不悟,我也不悟,她也不悟,这天下…那有人真的看得破、想得开…」沉默须臾,抿嘴又是一笑「外头月正升起来,月色不错,弹琴赏月的好日子…」
「不妨到湖心亭,赏双月…」沈无用道。
赏月…也是件有趣的事…不妨…一起到湖心亭陪陪她。沈无用心下暗想,脸上便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
听沈无用这样一说,其它两人倒也没有异议,抱琴提茶,便往湖心亭去。林外一抹上弦月正冉冉升起,皎皎月光映的满天飞舞的桃花,竟照得沈无用有些痴了。
暮然回首,背着月光,一位白衣女子对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
似是而非,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抹沉重的叹息….
「昙儿…昙儿…」
是耶?非耶?恍若隔世…一抹断肠人…
背着月光,看不清眼前的女子的容貌,沈无用只能怔怔的瞪着她那抹笑,良久,才回过神来,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荷儿真美,这下可真的是月下美人了。」
月下美人,又称…昙花…
※
上弦月已高挂夜空,在湖中倒映出一抹摇晃的影子,折射着亭中的影子,一把如玉的琴和一双如玉的手。
三人坐定,摆好茶,莫昔烟淡然一笑,道:「随旧俗,荷儿先吧。」
李荷柔和一笑,就要从怀里拿出笛子,那厢沈无用从袖里拿出一把玉笛,笑道:「前些日子在晋北一家铺子里看到,挺和荷儿味,想妳笛子也旧了,换把新的也好。」
李荷接过笛子,见那玉笛通体滑润,恰若凝脂,样式古朴,无舫间流行的繁复雕刻,只在笛尾天然墨绿之处刻几朵荷叶,竟似浑然天成,放在嘴边吹了几个音,珠圆玉润,十分悦耳,李荷把玩了两下,只觉得爱不释手。
「多谢公子。」李荷对着沈无用嫣然一笑,登时之间,天地失色。
沈无用见她喜欢,勾起了一抹欣慰的笑容道:「喜欢就好,整天闷在园子里可别闷坏了…嘿,要是吹不出好曲,可是要罚。」
李荷也不答话,起唇扬笛,开始吹奏。第一个笛音缓缓升起,如同惊鸿一瞥,登时划过茫茫天色,为今夜开起了序幕。
第一音未完,第二音便跟上,一音高过一音,愈来愈快,直至后来,如闻鸟鸣,远处叽啾之声传来,竟是鸟儿不辨笛音与鸟声,应和而歌。须臾,笛声渐缓,声声入扣,直至微若似未闻,只觉气若游丝,令人不自觉秉息倾听,至此,听者心随笛走,心下黯然。倏然,笛声又明,音调高扬,竟颇有激励人心之意,直至高处,有展翅高飞之态,待要遨游天地之间,笛声乍停。听者只觉笛声柔润优雅,心头说不出的舒服。
笛音未歇,箫声却起,却是沈无用引息吹奏。箫音幽远流长,气系一线,声声相逼,声声相叩,只觉一声催一声,钉入肺脯,心随音而感,要人断尽天涯泪。听者只觉意犹未尽,悟其意又未悟其意,茫茫然却又未茫茫然,竟似漫步在云端般,包含万千世界,飘飘然而不知。
箫声终停,亭内一阵静默,三人细细品味其中滋味,却也没人开口。
终于,沈无勾起一抹微笑,开口道:「这样的月色,没琴声可就失色多了…师父不弹,莫不是退步了吧。」
李荷一听,提笑皆非,叹道:「吊儿郎当的,有你这样对师父说话的吗?」
莫昔烟嘴角含笑,也不答话,玉手一挑一按,登时便有几个音回荡在空中。琴声一起,天地静默,时空滞留,一瞬间,竟分不出是梦是真,似是萦绕耳边,又似远在天际,听此琴,非听其音,而听其意,音如泉流过石,意却常驻心头,此音隐含天地之道,和万物之声,让人心头澄清明朗,而无杂念,万万千千之念,不敌此曲一音。
一曲罢了,四周皆静,良久,沈无用方要开口,却被不远处的掌声给打断。没想到此夜之会,竟不只有湖心亭内三人。三人虽惊不慌,朝掌声传来一看,暗雾中似有一小舟,舟上载二人,二人皆头带斗笠,阴影之下,看不清面貌。
莫昔烟轻轻一笑,朗声说到:「不知道是那位朋友来访,不妨上来与我等共饮一杯茶。」
「在下和这位朋友久闻小姐琴艺精湛,今日方才冒昧一听,小姐不计我等唐突,已令在下受宠若惊,至于那杯茶,还是罢了吧。」其中一位青衣人朗声说道,此话不亢不卑,声音温和敦厚,让人如沐春风,说不出来的舒服,竟让人不忍追究他们的行为。
「那么今夜一听,先生认为…昔烟琴技如何?」莫昔烟嘴角含笑,玉指随兴在琴上拨了两下。
「好听。」另外一位黑衣人开口道,声音铿然有力,颇有杀伐之气,虽是夸赞语气,却是极为平淡冷漠,说完两个字,便不再言语。
「抱歉,我这位朋友生性少言,能得他说上几个字已属难得,小姐莫怪。」青衣人歉然道。
「走。」黑衣人冷淡说道,但接着又破天荒的加上一句「会再见。」
「那么,在下便告辞了。」青衣人拱手,朗声道。
转瞬之间,再无声响,三人再定睛一看,只见小舟飘,那还有两位斗笠客的踪影,几人心中不由一凛,能在湖中来去自如,两人功夫可谓深不可测。
黑衣人最后三个字如同金石之声,不知为何,狠狠的撞在莫昔烟的心头,一种异样的感觉淡淡升起,她勾起一抹微笑,喃喃道「会在见么…」
明月仍当空,只是在这同样的月光下,站得是不同的人,悟得是不同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