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
暮霭沉沉。
姑苏城外,燕子坞参合庄,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雨雾之中,院落套叠,栉比鳞节,远远望去,
说不出的幽然静寂。
书房。
长明灯下,照出两张古铜颜色,棱角分明的脸庞,长长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挡住了几幅字
画的边角,活脱脱的便如野兽的獠牙。这短短的梅雨之季,之于姑苏慕容家,却不亟为多事
之秋。关着的慕容文白便是最好的注脚。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牢狱之中的慕容文白的精神状态愈来愈见差了,经
常说些个莫名奇妙的话,自以为是大罗金仙的机会也较以前见多了,好在大部分的人也习以
为常不以为异。
“最近可有老五的消息?”坐在上首的慕容垂问道。
“昨天刚传回来的消息,太行的势力已经归顺了,还好没有丢了慕容家的脸面!”话虽如此
说,可慕容奉的脸上,还是难得的露出一丝欣慰之色。老五是慕容奉的嫡子,名叫慕容恪,
三年以前通过了家族的考验,离开参合庄行走江湖,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玉面郎君”的外号
。
“哦,那小六子呢?”慕容垂的声音依旧,脸上的落寞之情却一览无遗,近来他的修养受到
轮番的打击,也没有刻意的摆出面如净水的面具,也许是在慕容奉的面前没有这个必要吧。
“打了三百招才落败的。”慕容奉答道。
“上回是一百七十招吧?”
“大哥所说不差,小六这一年看来没少下功夫。”
“嗯……”
……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突然间变得跟庙里的石佛般,一动不动。
谁能想到,在这两个人口中平铺直叙的,就像是闲话家常般,说起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早已经在江湖中掀起来了多么大的风波。普天下所有的茶馆酒肆,帮会教派里面,都在谈论
着一件事。
十五天前,“玉面郎君”慕容恪挑了太行山。他单枪匹马,凭着手里的一十三路“追魂枪”
,在太行三十六家连环寨中,七进七出,杀人无数,将三十六家响马,几百条太行的英雄好
汉降伏了。
苏州城内,太白居中。
“世叔,这其中的缘故您跟我说说,‘玉面郎君’为的是何事啊?”
一位镖师打扮的青年汉子向身旁的中年儒生请教。不少散座的茶客酒客们也纷纷提耳朵来听
,毕竟,十个人里面的九个,心里面存了同样的想法。
“所为何事?呵呵”中年儒生泯了一口香茶,眼睛在四方诸人的脸上扫过,“因为太行山黑
虎涧大王的女儿的丫头的面首的二姨妈家里头的三儿子,仗势欺人强抢了一个民女,把人家
先奸后杀,恰好被游历的玉面郎君看见,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杀掉这小子,替民女的
老父亲伸冤。后来黑虎涧的人要强自出头,结果惹火了少年英雄,便一人一马一枪的挑了太
行群盗。自始太行英雄闻慕容恪之名,莫不股颤栗,汗流浃背,汗流浃背啊!”
果然是儒生,一抓住机会就大掉特掉上几个书袋,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不过他也是说的幽
默风趣,大半的茶客都听的是津津有味,等到中年儒生又端起茶杯的时候,不少人的脸上露
出失望和没有尽兴的表情。
旁边的一个黑脸汉子赶忙抓住这个空闲,推销起来自己的口才,以吸引众人的眼球。
“不错,那一晚可把太行的英雄吓破了胆,在下有个朋友便是在这‘冲霄洞’谭大王的手下
听差,他跟我说呀,现下太行的英雄睡觉之时,都是睁着眼睛的。”说到此处恰当的打住。
众人心中奇怪,天下哪有此等的奇事,睡觉睁着眼睛的?后来呢?为什么?不少人的脑袋里
面划过两个问号。
好不容易来了个现身说法的,又说的是一件奇事,好事的茶客被勾起了兴趣,忍不住出声相
询。这黑脸汉子脸上笑吟吟的,也不接着往下说,一双眼睛却只是盯着自己的茶碗来看。
倒是那中年儒生人情通达,眼见黑脸汉子的茶碗里面空了半天,忙叫过茶博士来,给这位先
生续茶。姑苏的茶馆历史悠久,几个伺候客人的茶博士也是精明过人,那只三尺来长的壶嘴
在他们的手里,就像是宝剑在武林高手手里般,用的是游刃有余,端的熟练无比。也没有看
见他有什么倒水的动作,就从背后冒出来一股涓涓细流,为黑脸汉子饱添了一大碗龙井,香
气扑鼻。
黑脸汉子向着中年儒生略略的点了点头,又喝口水润了润嗓子,方才开口,“说这太行英雄
睡觉睁着眼睛……。”
适才众人被他吊足了胃口,现在看见他复又开口,心下自然高兴,几个常年泡茶馆的老客人
不由在心里长叹一声:还好不是个太监!!!
“……因为一睡着就梦见一个白袍的英雄来向他们索命,他们被吓得破了胆,不敢睡熟,又
实在困乏,便只好睁着眼睛睡着了。”
哈哈哈!
楼层上的一干众人都被这黑脸汉子的巧妙说辞逗得捧腹大笑,就连靠近东边角上,靠近窗户
边的一个年轻公子也是不觉莞尔。
“这名声不是盖的,慕容世家果然了得。”
“以彼之道,还失彼身”
“名不虚传”
……
众人是心向往之者有之,随口附和者有之,嫉妒气恼者有之,一时间,整座酒楼又如当初一
样,四周起了无数的噪呱之声。
“哼哼,叫我瞧,这慕容世家也是空有虚名,武功也是稀疏平常的很!”声音不算很大,一
石激起千层浪,深刻的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大家不觉四下里观望,看是哪个脑袋不聪明的
家伙在姑苏地界,慕容世家的地盘上大放厥词,看来又少不了一场好戏看了。
说话之人并不难找,因为他实在太特殊了。五短的身材,一部猪腰子脸,面上簇起了几堆雀
斑,海下无须,大草包的肚子,身上披满了绫罗绸缎,腰间挂着一柄金丝大环刀。一望便知
,此子不是没有江湖经验,便学人家拿了刀出来鬼混,自以为老子自任第二便无人敢说是老
大的江湖初哥;就是哪个外地来的不知天有多高的富家子弟。
这位仁兄显然是那种天生就喜欢站在人前的人,看到众人都扭头对自己行注目之礼,不禁得
意非凡,也不管那眼神是看打耍猴子的那种,还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那种,根本就忘了
刚才所说的话可能给自己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敢问仁兄高姓大名?竟然将区区姑苏慕容不放在眼里?”说话的便是坐在东边窗户边的那
位年轻公子。只见他起身,拱手,问话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潇洒之极。由于坐在角落里,方
才大多数人并不曾注意到有这样的一位人物。等到他站起来,众人无不眼睛一亮,喝了一声
彩,好一个俊雅的公子。只见他剑眉之下,目如朗星,鼻似悬胆,当真是粉雕玉砌一般。
“你是在问我吗?”
当听到有人向他说话,这位猪腰子脸老兄是愈加的意气风发了,挺了挺大草包的肚子说道,
“说起我的名声,你可擦好耳朵,站稳当了,免得一会儿吓的摔倒了,倒叫小爷心疼。”
一堆登徒子又是一顿哄笑,那位年轻俊雅公子却是颜色不变,之于对方的无理之极,仿佛没
有看见一样。倒有几个江湖豪客等的不耐烦了,直嚷嚷,“倒底叫什么?说出来听听?”
“听好了,我就是打遍大江南北无敌手,人称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荡子,貌比宋玉赛潘安的
房书安,房大侠,房大官人便是区区在下!!!”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爆发出震天大笑,几位忍耐能力不是很强的老兄,不得不捂了肚子,直
笑到了桌子下面。就是外边大道上行走的人群,也被这一阵哄笑给吸引了注意,纷纷驻足观
看。不少人觉得,那个年轻公子这么说还差不多,您,房大官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
子?这年头,是个男人他就帅啊!
“原来是房大官人,久仰大名,未得识荆,慕容楷这厢有礼了!”房书安只觉得眼前一花,
有个白色的影子闪了过去,等到他揉了揉眼睛,却发现那个年轻的公子早就离开了,留在桌
面上的那块银子兀自不断的晃荡。
“慕容楷!!!”茶客中,有心的人已经开始品味这三个字的含义了。房大官人更是不可一
世,心思粗钝的他,全身沉浸在那种轻飘飘的感觉里,丝毫没有觉察那个人留下了姓名。也
没有人留意到,刚才的那个黑脸汉子也不见了。
可是在他一展腰的功夫,抬头的瞬间,左半边的头发,就好像是被理发师剃过了一样,整整
齐齐的落了下来。不过这份手艺,比之一般的理发师傅,又不知高出了多少倍?如果有好事
者,拿个尺子比量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房书安左边脑袋上的头发都只剩下了一寸的厚度,错
落有致,绝对不是参差不齐哗众取宠的“阴阳之头”。
“一字并肩!!!”
“‘天剑’慕容楷!!!”
看到这一手,有见识的行家不再怀疑,失口说出了这个人的身份,刚才那个公子真的是天剑
?
“想来是错不来了,地处姑苏,俊雅如斯,剑法如斯,使的又是‘一字并肩’,不是‘天剑
’,又是哪个?”中年儒生又适时地引导了大家的舆论,“这一招,如此公整严谨,出手如
此分寸,用的奥意正是天剑的成名绝技——‘一字并肩’。”
“得罪了天剑,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房书安旁边的一名酒客,看起来也是平日里相熟的
,尽量把语气说的酷酷的,好像自己就是大侠燕十三似的。想必又是一位沉迷于武侠小说的
唐*吉诃德之流的人物。唉!
“也不瞧瞧我是潘安宋玉般的人物,那里怕什么……啊,啊?!”又有江湖豪客学着适才房
书安的语调打趣,惹来一团哄笑。
那房书安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背运如斯,瞧着地下掉着的头发,也知道了人家取自己性命也
是易如反掌的。心里说,妈呀,可吓死我了!今天可是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刚想说一句
自我胜利的口头禅,张开了嘴,却没有吐出半个字眼;想要移动,提了提大腿,却不能挪动
半步,猛然间就觉得一阵通畅之感,裤子里多了些许东西出来。
这房书安惊吓之下,不免将种种食五谷杂粮的代谢之物,尽数解决在裤子里边了。待到众人
发觉不对的时候,一股臊臭的味道已经不可避免的以房书安为中心,向四周发散开来了。
众江湖人等,纷纷忙不迭的掩口,捂住了鼻子。几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干脆把整个茶杯向房
书安丢将过来,茶水把个“潘安宋玉般俊雅的”房大官人洗刷了一遍,绫罗绸缎的衣服也全
部贴在了身上,如同是大雨过后被淋了个透彻的老母鸡。瞧着他那狼狈模样,想不笑都难,
大家也忘记了味道不佳,狂笑不止,间或夹杂着几句恶骂之声,倒也相映成趣。
这一波的茶水浴,可是就了房书安的性命。这房大官人平素也是有些志向的,“虎落平阳被
犬欺”,一股无业之火发于丹田,生的升上来,从满心的恐惧里面,杀出来一条血路,终于
说出来一句话。
“唉吆,妈吆,老板,说啥俺也不干了!”连滚带爬的,兜着□□里的一干事物,向后堂方
向奔去。
这一说可是不要紧,却将老底露了出来。原来,这房书安本是街市之中的一个地痞流氓,喜
欢插科打诨,是个小丑角色。太白居的老板也是慧眼识英才,便出资将他包装一番,装作是
过路的客商,在茶馆里充作客人,俗称“压座的”是也。专门和人抬杠辩论讲笑话,以增加
酒店茶馆的客流量,一则能多卖个三五升酒水;二则,也增加酒店名声不是?不料,这个家
伙,却是个扶不上墙的刘阿斗,说什么不好,偏偏说什么慕容世家徒有虚名的废话,这不是
摸老虎的臀部,没事找事玩呢?
既然知道了房大侠的底细,刚才几个还心有顾及的小心茶客,也终于不忍了,纷纷将手中的
茶碗茶壶当作是飞镖袖箭之类的,把个房大官人打的是屁滚尿流,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叫
做“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当下,几个不愿意给酒钱茶费的,便也乘机跟了闹事,摔盘子的,掀桌子的,太白居倒像了
城南的集市,乱成了一锅粥,可谓是无法无天。酒店的老板在后堂门口看见如此的景象,也
顾不上摔盘子扔茶碗,带给自己揪心般的痛楚,忙招过来一个小伙计,面授机宜,去搬衙门
里的捕快。
至于,倒霉到了家的房书安,则被老板在第一时间里炒了鱿鱼,卷了铺盖走人,得罪了慕容
世家,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州府师爷的卷宗里面,关于这场事件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已将个当日里的情景说的是恰如
其分,足见太白居的老板是上下打点到了,亦足见该师爷也是深谙绍兴师爷做人之道。
“太白居有令名,客有忌之者,聚众闹事,伤四人。”
你道这四人是如何受的伤?其中三个是笑得脱了下巴,说的文雅一些,叫做解颐。剩下的一
个,是不小心踩在摔坏了的盘子上,脚底下一滑,来了个胫骨粉碎性骨折,足足在家里躺了
一百二十天。(此处却不是废笔,作者如此安排,便是为了说明这人生喜怒无常,乐极生悲
之事也是平常,真君子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诸位看官以为然否?)
单说这中年儒生和青年镖师二人,趁着慌乱,偷偷的摸出来,绕了七八个弯子,方才在城西
的一家最不起眼的“悦来客栈”旁边停住。
“师叔好!少镖头好!”
三个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精干十足的汉子从西边的独立跨院中跳出来迎接,胸前短衣
上绣着的“福威”二字更是说明了他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