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这种职业一般来说是很好混日子的,只要那名张小姐不要过分美丽,又名声在外,成为红颜涡水,那我的工作是极轻松的。
进府三天来,我和另外的保镖们轮流守在她的绣楼前,小姐没见着,只见到了几个丫环,丑而且凶。
闲来无事,大家聊起天,说着说着扯到了为何要请这许多人来保护小姐。
“因为呀,小姐美如天仙…”
“喝,美如天仙的女人多得是,我邻居家的三丫头也美如天仙,怎么不见她家请一大批人来保着她,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想对小姐,呵呵,你们都知道的,就是那个…”说着,还配上一抹意味深长的干笑。
“难道咱们要防的,是个采花大盗?”
采花大盗?
怕不是那么简单吧?张保舍强取弱的表现显然另有目的,有一种反常的东西在他的眼神里隐藏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
“哼,”一声冷笑打断了我的走神,那是个老资格的保镖,已在这里呆了一年了。
“采花大盗?你们以为只是个采花大盗?十两银子可不是那么好挣的!”
“那,那您说说,倒底是什么人?”
那人得意地咳了一声,冷笑,“说出来怕吓跑了你们。”
“啊?”
“不会吧?”
他这一卖关子,众人更是缠着非要问出个所以来,那人被三催四请,过足了吊人胃口的瘾,才刻意圧低了音道:“是鬼。”
众人哗然不信,那人倒不多说,只是微微冷笑,我心里一动,忍不住问,“真的?是什么鬼?”
“还能是什么鬼,当然是色鬼喽!” “他要敢来,老子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再去投胎,哈哈哈。” 一边的人哄笑,看来全然不信他的说法。
“你们在吵什么?!”
突如其来的喝斥立时使得全场一片寂静,大家偷眼看去,看到铁青着脸的张管家。
“看你们这么有精神,今后三天的值夜,就换成你们这一批人吧。”
他冷声说完,又瞪向那老资格的保镖,“王六,你这么有空闲,就负责教他们怎么守夜吧。”
王六战战兢兢地应着,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发白,冷汗直淌,起初我以为是他害怕张保,但张保走了很久,他还是如此,说起话来也是魂不守舍,我断定,他怕的,其实是那个鬼。
那个只在夜里出现的鬼。
* *
二更时分,刮起一阵阵的风,此时虽是仲春,吹在身上,颇为寒冷。我缩了缩身子,拉紧身上的保镖服,这保镖服是上等黑绵布制成,质地虽好,要御寒却是不够,更何况象我这样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大概明天就会变成冰人。
很好的月光,所以虽是深夜,也不太黑,我抬头望去,远处的绣楼半隐在树影之中,楼前的几只灯笼透着微光,四下无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我值夜的第四天了,连着四次,我伏在冷得要命的树丛之后,守着这条通往绣楼的必经之路,守着一个十分凶险的机关,职责便是一等有人闯入,即打开机关枢钮。
除了我这里,绣楼左近,还有六处埋伏。刚入张府时,倒没觉得怎样,没想到还有这许多古怪。
我守的这个机关,是暗暗布在四面八方的利弩,教经过这里的人无可逃生之隙。
前三夜平安无事,这一夜,不知为何,我有点莫名的预感,似乎将有什么事要发生,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紧张兴奋之中又有点期待,期待今夜真的有事发生,真的有“鬼”光临,如果这世上有鬼的话。
我这样想着,远处果然有了动静。一声闷哼从围墙方向传来,极其轻微,大概也只有象我这样全神贯注地期待才能听得到吧。
那里正是一处机关,和一名看守的保镖。
我急转头,朝声音来处望去,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影子正如飞而来,朝我这个方向!
禁不住心头一紧,我这里正是第二处机关啊!
我伏在树丛中,虽是隐藏得很好,但,却必不能避过这转瞬即至的危险。如果他对我攻击,我又当如何?
那影子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我根本来不及作太多的思考,后心已感到一阵细细的凉意,这时,我作了个有点冒险的决定。
* * *
我趴在地上,头暂时不能动,所以视线所及之处很小,那人离我只有数步几遥,我只能看到他的衣摆和靴子。
丝绸白衣是上好的质地,靴子更是软皮新制,洁白无尘,看样子象是京城最有名的罗云坊的东西,好有钱的人啊,他的半只靴子底都抵得上我全身的家当。
虽然有闲心苦中做乐,我仍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重压,忍不住地心生寒意。
那人朝我打量了片刻,似乎对我如此轻易就被制服略有讶异,又发出一声轻笑,好象十分不屑我们这些人的不堪一击。
这是个武功不可捉摸的高手,如果他是人类的话,修为绝不在当年的义爹之下,如此身手,会是个采花之徒?
他走得远了,我松了一口气,运功解开穴,可能是因为觉得对手过于弱小,他手法不重,没用我多少功夫。一能活动,我就小心地跟了上去。
他身形若飞,如入无人之境,其余的机关亦给他一一破去,没用多少时间,他已然站在张小姐的绣楼前了。
他身影修长挺直,静静地站在楼前,仿佛在欣赏楼前挂的灯笼,又象在思索着什么沉年的心事。
风吹衣袂,飞动如仙,明月当空,雪衣洁白,如此纤尘不染的人物,会是那阴冷可怕的恶鬼?
那白衣人停了有半盏茶的时间,终于飞身而起,落进绣楼最高的第三层。他下落的姿势极为优美,白衣在黑暗中飘舞如瑶花盛开。
看着那白影隐没入楼中,三层左边大屋亮起了灯火,我慢慢走上前去,也立在他停留的位置。
原本我是打算跟着看看这个令张府如临大敌的鬼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意欲何为的,但是今夜这个白衣人却不象鬼,也不象什么采花大盗。
相反,他令我想起了坊间流传的才子佳人话本故事:绮年玉貌小姐深宵相待,轻衣长剑公子踏月而来,多么浪漫的情节?
更何况现在还是春季,春心也共花争发,猫啊狗啊的都知道找个伴儿,少年男女时不时约个小会,实在不算什么,张家人大惊小怪也就罢了,我这番若是跟上去偷窥的话,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岂不尴妎?
走了走了,回去树丛后睡我冰冷的觉。
打了个哈欠,我正要动身,忽然楼上有了动静,有细细的声音传入我耳中,听得窗棂作响,我心中一警,立时躲进了楼下回廊中。
那个白衣人从窗子里跳了出来,落在离我几步远的地上,这次他离我很近,看得很清,但仍是背影。
他身法飘洒灵动,快得不可思议,闪转腾跃之间似不须真气相续,如果是武功平常的人看了,定然惊为鬼神。我浪跡江湖多年,也从未见过这种轻功。
不知是否我气息隐藏得太好,他如不察觉,自向前御风而行,我正打算跟着他好探明这人来历,从同样的窗口又落下第二个人。
这个人身手不佳,又跳得仓促,拖泥带水的,声响很大,落地跄踉不稳,半跌在地上,也正好在离我几步远的位置。这是个女子,身形婀娜,想来是那久闻大名的张小姐了。
“公子!”
她声音压低,喊得急切而悲伤,但那白衣人却只是稍稍跓足,连头也不回。
咦,小两口吵架么?这人心倒狠,心上人摔倒居然无动于中,我当年和前任女友们分手也没这样啊。
“公子,我,我…”
带着悲泣的声音却丝毫不能打动那白衣人的心,只听他淡淡地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只求公子带我一起走…我愿意为奴为婢,”那女子终于哭了出来,“留在这里,他们还会害我做儡人。”
儡人?!
传说里操纵活人的阴毒巫术?
本来我只是在看好戏,但此时却开始心惊,那儡人术是巫门之术,本是极隐秘的,连我也只是偶然听说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白衣人似乎笑了一声,“你放心。”
“他们不会再有机会…”
夜风吹过,他衣袂飞扬,如同就要乘风而去似的,就在他欲动未动之际,只听他冷然讥诮的声音传来,“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我暗惊,却没动。
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是对的,从对面的假山后转出一个人来,阴测测地笑着,“风少好眼力。”
这人居然正是张府管家张保。
“你是巫门中人?”
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的,这里是中原与天南的交界地带,而传说中的巫门正是隐于天南,若他会儡人术,定和巫门脱不了关系。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说不出的寒冷酷杀之意,任谁听了,也要胆寒,我听到那张保强自镇定的回答:“不错。风少和我们巫门并无过节,前几番的事,我们也不敢来记恨风少,风少高人,何必多管这些小事,就连这贱人,风少若喜欢,收了去也不妨。”
白衣人发出一阵笑声,“你说的对,我和巫门并无过节,你们的闲事我也不管了,我要你现身,只是想见见传说中的巫门人罢了。”
“风少说笑了…”那张保陪着笑,声音极不自然,后半段简直是被捏住了嗓子一般,他眼瞧着白衣人朝他慢慢走过去,惊骇莫名。
说实在的,如果这白衣人这么朝我走过来,我也会害怕的,我留心看着白衣人的动作,他停下的时候,衣袖轻扬,一纸白色的东西悠悠飞出,落到张保面前,张保不敢接,也不敢不接,犹豫着用衣袖捧住,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一声极短促的惊呼。
以他表现出来的惊骇,就是见了鬼也不过如此。
“这个送给龚克。代我向他致意。”他说得轻描淡写,那张保却越是害怕,声音颤了起来,“风少,这是…”
“我、我,…我们龚门主并没、没有得罪…风少您啊?”
张保牙齿打着战,这句话得结结巴巴,看来吓得不轻。
那“风少”发出一声冷笑,“有没有得罪过我,你去问他吧。”
在说到“他”字的时候,语气加重,透着强烈的讽刺,“怎么,不愿送?那么你就自己留着吧!”
他此话一出,张保早已惊跳起来,连声道:“是,是!在下这便去,这便去!”
说着话,已是使足了劲儿向前跑,速度如飞,转眼就不见了影。
少了张保,楼前立时静了下来,那位张小姐仍然在暗暗地哭着,夜风吹过,只有白衣人的衣衫发出细细的声音。
“走吧。”
白衣人这句突兀的话听来十分古怪,不过我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是叫我同行。果然张小姐仰起脸,望向白衣人,声音透着意外的惊喜,“公子?”
她微微抖动的细肩背影看上去尽显少女心事,我摸摸鼻子,咳,…有情人终能携手同归去了吧?
望着月光下少女缓缓伸出光莹如玉的手,白衣少年优雅地倾身相扶这样感人的画面,心里不是不触动的…,曾几何时,我也是画面中人,如今却只是个画外看客了。唉,真是岁月不饶人,迅景如梭啊…
他们正自缠绵我正自伤怀的时候,半空之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哨音,这声音并不大,却十分古怪急促,如同要穿到脑中深处一般,我警觉地四望,然而楼边仍是夜色迷茫,并无任何动静。
显然是听到了这可怕的声音,那张小姐象是害怕似地扑到了白衣人的怀中,看样子抱得很紧。
聪明的女人。
* * * *
当我以为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了的时候,突然间一声爆裂的巨响从左近传来!
我睁着眼睛,却看到了如同噩梦一般的景象。
她就在我眼前炸裂。
一个活生生的美丽女子,忽然化成了绿色的刺人光雾,将白衣人笼罩在中央,我虽然离得远,也有几星妖异的光芒波及,我暗自运功弹开,虽未中招,也闻到了刺鼻的剧毒的气味。
原来不只是儡人,还是爆裂之盅!
光雾终于散尽,我看到他的白衣微微一晃,象是受了伤的前兆。
笑声自楼的另一边响起。
“没想到勾魂贴的主人,也不过如此而已嘛。”
张保自小楼的另一侧施施然踱了出来,笑得奸滑得意。
白衣人哼了一声,我看见月光下,那个颀长身影竟在微微颤抖,而张保嘿嘿冷笑着朝他逼近,“风少,我张府为你,换了多少班没用的保镖,就是为了能让你更方便的每夜来和这女人相见,但是你却一点情面也不讲,非要逼我们用出这招釜底抽薪!”
“你以为解了儡人术,那贱人就可以脱离我们的掌握了吗?哼,我们巫门独霸天南,可不是等闲的门派。如今你也中了爆裂之盅,正好为我们的儡人再添一名新丁。”
白衣人低声冷笑一声,却不再出声,仍是背朝小楼,而那张保已来到他的正后方,双手抬起,口唇翕动,念出象是咒语一样的东西。
“妖辈该死!”
就在这样紧张关头,一声断喝乍然响起,突然发出的力道将张保远远震飞出去。
张保身子飞在半空,表情却是如同见了鬼般的震惊骇然,一手指着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居然是我?
茫然地看着我的右手,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已在那一瞬间做了什么。
凭心而论,我不认为白衣人真的受了伤,即使受了伤,也不至于连这张保也对付不了,但本来应该继续观望的我,却突然不受思想控制,鬼使神差地跳了出来,发出了那莫名其妙的一掌。
不过都跳出来了,也没法再藏回去,我只好出声询问,“那个风…三少,你没事吧?”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
“那个,你若是没事的话,那我便告辞了,这里危险,你也别久留啦。”
寂静,仍是寂静。
我摸摸鼻子,有些讪然,抬脚欲走,却又有点不甘心。
“风三少?”
当我的手试探地拍上对方肩头时,我是做好了躲避痛击的准备的,然而意外发生了。
那个白衣人用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然回头。一只手上寒光乍现,剑气森然,我立时感到了致命的威胁。果然是深不可测的人啊!…
然而意外并不是指的这些。
他回首的一瞬间,月光从辽远的虚无中挥洒下来,清清朗朗地照在他半侧的面容上,在电光火石的一霎那目光交会,我突然感到有一线极亮的焰光在我脑中劈过,中止了我所有的思考,我的胸口翻涌起强烈的痛苦,喉中甚至尝到了血腥的甜意…
失去知觉的一刻,我还在想着:世上竟然有这样神奇的武功?目光,…也,可,以,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