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绍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又为各人砌上一壶茶。
林锦缣注视着杯中绿茶的茶叶在沸水的濯洗下翻侧舒展,犹豫了一会儿,道:“韦掌柜,有句话我不得不问。”
“姑娘请讲。”
“我记得朝廷似乎颁过法令,禁止白银黄金在市面上流通,民间所有交易必须使用大明宝钞,违者获罪。可是有这一说法?”
“不错,姑娘必是想问,既然朝廷发了禁银令,钱庄为何还如此千里迢迢的从晋中搬运金锭。”韦掌柜道。
三人点了点头。
“这就要从这大明宝钞说起了。”韦掌柜喝了口茶,“□□皇帝即位后,洪武八年,朝廷开始大量印制大明宝钞,并规定了纸钞与铜钱的兑换比率,当年规定:一贯宝钞折一千文铜钱,就是说,一张面值为一贯的纸钞的价值等同于一两白银,而四张纸钞能兑换一两黄金。”
“可是,问题在于,”韦掌柜叹了口气,道:“朝廷每年印制的纸钞不计其数,二十余年下来,宝钞泛滥成灾,价值已经今非昔比了。”
“掌柜说得不错,现在去市集买米,现在一贯宝钞还不够买一斗米呢。”林霄绍插话。
“你们瞧,如今这市面上,一贯宝钞最多值一百文铜钱,十张宝钞当一两银子用,四十张纸钞才抵得上一两黄金。一句话,今天宝钞严重贬值,价值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了。”
“我们钱庄全国有二十余家店铺,要是所有的经营交易全部用这不值钱的宝钞,那光是堆放纸钞的库房就得多修多少间?”
三人莞尔,林锦缣转开话题:“不知丢失黄金当日是什么情景?”
小震的脸又是一红,清了清嗓子就把当日如何进入驿站,众人如何安顿车马,次日醒来又是如何发现自己躺在大街上,将如此这般的情形一一道来。
三人听罢却都收起笑容,面色凝重。林霄绍问:“你们是在哪里的驿站出事的?”
“山西平阳府。”小震苦笑。
“平阳府?”三人异口同声惊呼。
“怎么,这平阳府有何蹊跷?”韦掌柜被三人的反应吓了一跳。
“让韦掌柜见笑了,我们三人的师傅就住在平阳府。”林锦缣解释。
“尊师是?”
“无为老人。”
“无为老人?是不是当年陈友谅手下的那个长胜将军?那将军百战百胜,可最后一次大战,陈友谅弃兵而逃,军心大乱,可那长胜将军却是“一夫当关,万夫难开“,独自一人对阵□□皇帝大军,苦战七日,真乃古今传奇人物!”
“不错,师傅骂陈友谅称帝后年号叫“大义”,却十足一个不仁不义的无耻小人,师傅也不愿归顺朝廷,后来更是自断手脚经脉,不问世事,在平阳郊外隐居起来。”
林锦缣言归正传:“只是这次黄金被盗的时机却有些奇怪。”
小震连连点头,韦掌柜却不露声色,道:“哦?何以见得。”
“如果是普通的山贼土匪,为何不选在你们离开潞安府连夜赶路的时候下手?在崇山峻岭的偏僻小路中设下埋伏,然后一举出手杀人越货,不是更加省事吗?”
“又何必一路尾随你们车队进城,而且还非要等到你们入住了官府的驿站之后,冒着随时可能被官兵缉拿归案的性命危险?这是其一,抢劫的形式不对。”
“再者,那劫匪就算是十车黄金到了手,可是半夜三更的,城门紧闭,要想出城,势必要等到第二天,可这么一来麻烦就更大了!
“第一,钱庄各位第二天必然已经发现马车被盗,势必要赶去唯一可能出城的地方——城门,询问守城的官兵,是否放行马车,劫匪手中的黄金也就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第二,外乡往来的商人旅客,想要进出城,必须随身携带户部签发的“路引”,可是山野劫匪日夜躲避衙门的缉拿,居无定所,又怎么可能在户部有户籍行踪的备案呢?这是其二,劫匪身份不对。”
林锦缣不紧不慢地说完,颇有深意地望向韦掌柜,目光如炬。
韦掌柜被她看得心中猛地一凛,暗忖:“莫非他们已经猜出黄金的用途不寻常?可是,这其中牵连官场商场的关系太多,这其中的缘由还是无从开口。”
韦掌柜迎上她的目光,道:“正是因为这个案子太棘手,而钱庄中原的二十五家店铺所有生意都全部有赖这百万两黄金,所以,这次全靠三位鼎力相助了。”
“不然,”韦掌柜加重了语气,“如果一个月之内,寻不回那百万黄金,这皇上御赐的“天下第一钱庄”的金字招牌就彻底毁了,燕当家十几年的心血,合着我们上下六百号人的饭碗也都全砸了!”
林锦缣见他只是避重就轻的强调厉害关系,雪亮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来,恢复了往日世上万事不入眼的淡漠神色,转眼看看窗外,时间刚过晌午,雪后的天空异常晴朗,她问霄绍:“家里可有干粮?”
“刚蒸好一笼馒头。”
又是馒头。林锦缣心里闪过某个身影,唇边浮上一丝笑意。
“全部打包带上,我们这就出发。”
小震一懵,“出发去哪儿?”
“去平阳府,看看那些山野土匪可曾留下什么字条,交代他们要把黄金运去哪里花在什么地方。”林扬尘睥睨看一眼韦掌柜。
三人进屋各自取了早已收拾好的细软包裹,韦掌柜见状连忙道:“我们两人随三位同行,以便联络平阳分店打探消息。”
林锦缣略一颔首,心里却笑:“燕东南毕竟还是信不过别人,一定要派上两人盯梢。”
小震见霄绍和扬尘各自腰上都挂上一把蓝布包裹的剑,可林锦缣只是在皎月色对襟短袄上加了条八花云锦缎纹腰带,腰间垂着一根五色宫绦,披上了来时的那件水绿色羊毛大氅,随手挽了个小包裹就向外走去,全身的装扮只是个姿容清婉的女子,并不见携带任何武器。
这“林中三剑”缘何只见两把剑?
“林姑娘,你的剑呢?”小震好奇地问。
“呵呵,她的剑?怕是没有几个人见过。”林霄绍拍拍小震的肩,戏谑道:“因为见过的,都不在人世了。”
小震听了脸色一白,“咯噔”一下咽了口唾沫。
五人快马加鞭,风驰电掣地一路直奔平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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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晨,五匹马出现在平阳城门口,只见前面牵着马步行的是两男一女,虽是风尘仆仆却容姿焕发,俊朗秀逸,在人群中甚是出众,后面跟着踟躇而行的两匹马上,一摇一颠地歪坐着两人,半睡半醒耷拉着脑袋,似乎随时都可能堕下马来。
守城的哨兵验过前面三人的路引都示意他们进城,却拦下了后面萎靡昏睡的两人。
三人相视一笑,并没有停下脚步,不一会儿三人的身影就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只见另外两人在哨兵的催问之下,徒然惊醒过来,出示了路引证明后方得以进城,四下张望着,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人潮,哪里还有那三人的影子?
“我们先去驿站歇息,他们自然会到。”中年人掏出汗巾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有气无力。
“这林中三剑真是好精力!居然不眠不休、日以继夜地赶了三天的路。我说怎么还带上那么多馒头,原来中途根本不打算打尖住店,饿了吃馒头,渴了喝山泉,而且带的干粮头一天就被我们吃完了,后面两天根本就是滴米未进,难得他们还能跑得这么快。不仅他们的精神好,连座下的马儿也如同飞马一般。”小震连连抱怨着,翻身下马,脚下却一软,直接摊坐在地上。
韦掌柜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扶起小震,苦笑道:“看来他们是吃过苦的人,也许这次燕当家真的没有找错人。”
“可是,韦掌柜,”小震攀着马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次的黄金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两淮的盐业生意呢?”
“唉,有些事连你都不知道,叫我又如何告诉外人?”韦掌柜疲惫的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哦?”小震满腹狐疑的牵着马,心里忖道:“我是燕东南的内戚,钱庄上下应属我与当家最亲了,居然还有什么买卖是我不知道的?”
这时,马儿因跑得虚脱,原地停下不肯再走,小震无奈地驻足,回头拍拍马头以示安慰,瞥见城门旁贴着诺大一张告示,写着什么:代王朱桂贪虐残暴,贬为庶人迁徙蜀地之类的,小震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些王侯贵族已经坐拥锦衣玉食了却还折腾得不消停。
还有三日便是元宵佳节,街上行人如织,热闹非凡。山西的晋商本就富庶天下,加上天然的各类金银铜铁矿产资源丰富,地方官府的税赋收入就更加显得额外丰硕,所以平阳的街道也建得宽敞大气,飞檐琉瓦的店铺比比皆是,竟比皇都应天还显得气派。
三人先是来到平阳府衙门前,林霄绍进去了一会儿然后出来,说:“官府说,近十日并未见什么特别得车队经过平阳,最大的不过六架马车,拉的全是煤炭。”
“而且晚上城门一关,城内向来安稳平静。不过,十天前的晚上,三更的时候,城门打开过一次,让宋将军的三万精兵急行军穿过平阳,前往山海关驻扎。”
林锦缣深吸一口气,面露喜色,“很有可能,就是趁着这个时候!”
“可是,”林霄绍却又露出迷惑的表情,“打更的说,那三万精兵走的是城东的大道,并未经过驿站。”
三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心中积累的疑问像菟丝草一般纠结着攀延生长开来。
“那山海关的驻军,道也有十几匹马车跟着,不过马车上载的似乎都是火炮。”
三人见并未得到什么接过,随即离开官府,前往驿站。
晋中富庶甲天下,单从这驿站就能看出几分端倪,驿站高高的围墙外,是清一色耸入云霄的松柏,而难得的是十几棵松柏竟修剪得一般高矮,细看之下,甚至觉得每根树枝皆一样长短。驿站为了方便往来官员车轿骑乘入内,大门高开一丈,连寻常府第的门槛都省了去。
驿站前站着两名官兵,见三人前来,打量了一番,道:“三位可是林公子林小姐?”
三人暗暗诧异,感慨那申尚钱庄倒真的有些神通广大,官场商道一路通吃,竟能把朝廷用作接待官吏使臣的驿馆当作自家钱庄的后院,来去毫无限制,还能用以招待自家的宾客。
驿站建筑布局极为简单,站在门口就能一览无余,左边是碧瓦飞檐的厅房,为窗明几净的茶楼食肆,右边是两层高的红墙朱阁,间隔成若干精巧客房。庭院正中是一棵苍壑的古槐树,虽然树枝上叠着层层积雪,点翠盎然的新芽还是冲破了积雪的禁锆,赫然点缀在苍白之上。
“三位想必就是林家的公子小姐了,路途遥远,旅程艰辛,酒菜茶水已经备好,请里面小坐歇憩。”又一名官兵恭谦地迎过来。
三人一笑,就向食肆走去,突然,林锦缣在槐树旁停下,然后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抚摸着树皮,若有所思。众人正惊讶着她这奇怪的举动,又听她问:“驿站一个月来有无接待过病人?”
那官兵一愣,想了想说:“没有。”
“驿馆内供职的各人,一个月内有没有人生过病,或是请过大夫?”
官兵凝神回忆了一会儿,道:“没有。不过去年十月,厨房的孙掌厨倒是受过伤。”
“他伤了哪里?”林锦缣的瞳中忽然又有了聚焦,目腾光些。
“他刮鱼鳞的时候割破了手。”
“哦。”她眼中光芒瞬间尽失,蹙眉望着槐树。
“怎么?这槐树可有什么不寻常?”林扬尘忍住几欲喷出的大笑。
“这树上,有艾草的味道。”
“艾草?”
“用艾草叶捣丝成绒,制成艾绒,是灸治疾病的主要材料。针灸针灸,这“灸”字,就是指用艾绒熏灼穴位,专治虚寒之症,结合针刺之法,能医治手脚痹痛之类的症状。”
她顿了顿,又解释道:“若是在夏天,空气中湿气大蒸腾较快,这树上就留不下什么气味。可是到了冬天,冰雪凝结,树干缺水,就很容易吸收凝铸下周遭的气味,比如,这树干上就留下了艾草的气味。”
或许,是什么人,常年遭受痹痛之苦,终日离不开艾灸,而且,又或许,在那个黄金被盗的深夜,这个人也曾经站在这树下,站了许久,直到那十辆马车全部离开?
“家姐对药理略知一二,尤其对药材的味道特别敏感。”林扬尘对呆若木鸡的官兵打着哈哈,“这位大哥,一会儿有些什么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