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说:“你很有做诗人的天分。”她的眼睛满是笑意:“真的!”
哈哈哈哈!那是。这个嘛,老姐的话向来不会有错,嘻嘻,因为我最喜欢最经常做的事就是发呆。
可是,呵呵,我没有做诗人,我在卖馒头。
我们的馒头铺很小,紧紧的夹在李氏理发铺和王大叔当铺中间,对门是林家油庄张师傅裁缝店。
它的名字也很怪,叫做“九十九”。
九十九馒头铺,老板是姐和我,然后姐做馒头,我卖馒头。每天姐姐做九十九个馒头,我卖九十九个馒头。
就九十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每天我都数到眼花,恨死了姐这个臭规定。
可是,买馒头的人远远不止九十九个,每个人买的馒头绝不止一个。
也就是说,每天馒头一蒸出来,便被抢光了。
这是必然当然自然的事,嘿嘿,两年前皇帝老子便送了张匾,匾上写了七个字--天下第一馒头铺,这块匾挺厚实,我还依稀记得是被姐架在柴房放杂物了。
不是自夸哦,九十九出品,天下第一品!
老实点说吧,应该是林婷婷出手,绝非凡品--姐的名字是婷婷,我的名字是玉玉,婷婷玉立是也。
更不是自夸哦,我们两姐妹长得绝对对得起名字,林玉玉我本人已经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了,而老姐----唉,长叹一声,十个林玉玉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林婷婷。
其实我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据说这是因为我俩是双胞胎。但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气质,我注定要败在气质的脚下。
老姐像娘,静静的。而我,嘿嘿,完全尽得老爸遗风--豪爽外加迷糊,还有--爱武!每天早上,姐做馒头,我练剑。
老姐说,她喜欢做馒头的感觉,看着面粉从一捧一捧,变成一团一团,再变成一个一个,心里便会燃起踏踏实实的喜悦。特别是揭开蒸笼的那一瞬,锋涌的雾气冲笼而出,包裹着整个的人,整个的心,整个的世界。在雾气中,人可以彻底的迷失。
----上面全是老姐原话。我记的这么完整,是因为她说的时候,眼睛是亮的,脸庞是亮的,美丽的让我屏息不动!
一年前,铺子不叫九十九。我曾经问过老姐为什么将铺子叫成九十九,而且每天只做九十九个馒头。老姐正在搓面团,她用掌心的力量将面团凌空吸附在掌上----娘说依我的性子永远练不到这一个境界----下一步应该是双手对换把面粉拧几个圈压在盆中。可是,听到我的问话,姐竟然睫毛一颤,怔住了,顿住了,任由面团从手中跌落,掉到盆中。
我吃了一惊,老姐的眉间竟然迅速布满愁云!一吓之后,我再不敢问,反正改就改吧,我还是老板之一。
其实呢我这人并不笨----看我练剑就知道了,嘻嘻。我大概联想到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本来与馒头铺毫不相关的男人----简易。
姓简名易,简易。第一次见他,是去年中秋----绝对没错,去年中秋的晚上。我和老姐正在吃饭,我瞄准一块肉嘟嘟的鸡腿,刚要伸筷子,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响----这窗是朝院子开的,窗前一溜摆了十几盆花花草草,而这世响,分明是什么重物从空中落下砸到花盆而引起的枝叶折断花盆碎裂声。
老姐的眉毛一挑。我则把筷子一甩----哼哼!好个胆大的偷儿,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没死过是吧?一边嘀咕,一边飞身而出。
然而,院子里没有小偷,而是凭空多了一具“尸体”----浑身的血,一动不动趴着,不是尸体是什么?我尖叫起来,因为我胆子其实不是很大。老姐却走过去,探了探他鼻子,冲我一笑:“没事,你去烧点热水来。”
第二次见他,是七天后的早上----老姐给他在柴房架了张床,送药送饭一手包办,我才懒得管呢。我练剑练得很有些气闷,因为老爸这一招“冬天有雪”和“秋天叶落”老是圆润不好,都练三天了!
正想收剑,身后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你的剑气太盛,毫无环转余地,一击不中的话,很容易为对手反伤。”
剑气太盛!
胸中一亮,豁然开朗。我收敛剑气,再将“秋天叶落”和“冬天有雪”接起,果然顺畅。我一喜,不由大笑三声,长吐几口气。
一转身,就看见简易依在门上--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然而,深遂的眼眸炯炯有神,两道剑眉长得好,却被无形的东西压着。嘴角微抿,似笑非笑,一股狂傲依稀可见。修长的身躯,竟让我直接想到“儒雅”这个词。啊!是了,儒雅----老姐身上,亦正是有一股“儒雅”,以前总觉得老姐文静聪慧,琴书画样样精通,却原来是“儒雅”。
他看着我,似乎很感兴趣:“小姑娘,你这剑法可大有来头,不知师承哪位?”
我对第二次见面的陌生人可实在没兴趣,若非知道他应该就是七天前那具“尸体”,早就用剑逼他走了:“嘻嘻,无可奉告!”
他先是一怔,然后大笑,大声的笑。
却听到姐从厨房急急跑了出来,她的脸绷着,眉头皱着,手里粘着面浆,腰间还系着围裙。她直接穿过院子,站到简易面前,挑起眉,凶凶的说:“你这人!不是告诉过你十天之内都不许出房的吗?受了风凉怎么办?你以为照顾病人是很轻松的事吗?不为你自己想也得替我们姐妹想啊......”
老姐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让我叹为观止----比数落她老妹还利害呢!!而简易,大男人简易,就乖乖站着听,似乎想插两句,偏插不进去,想辨两句,似乎又无可辩起。
结果,他只好将无辜的眼神递给我。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简易在我们馒头铺住了十五天,而我则也跟他混了七个早上----他没练过剑,但他指点我练剑。我和他在一起,说的是剑;老姐和他在一起,说的是药,是伤,是唐寅,是李白,是许多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名字和书和事情。
我发现,老姐越来越像我,时不时得发一下呆,发呆的时候,嘴角是弯的,眼睛上迷蒙的。在简易走的前两天,老姐呆的更利害了,但眉头是皱的,眼睛是无神的。
我偷偷问简易去哪,去干什么。他苦笑,他说:“江湖,报仇。”
江湖,我知道,爹娘说,那是一个复杂的地方;报仇,我也知道,爹娘说那是一件天下最傻的事。
可是,现在,简易要到一个复杂的地方,做天下最傻的事。
简易走了,一走便是毫无音讯的一年。就是那时,我们馒头铺就成了九十九馒头铺。
“小妹!”随着这一声低呼,我的辫子被扯了一下:“你又在发什么呆?”
是老姐!她的袖子卷着,手湿湿的,前额有几缕头发也湿了。紧紧粘住。自然而娇俏。哦,老姐!为什么我就是学不来你的这“气质”呢?
赶紧回过神,打了个哈哈:“啊姐!馒头卖完了,您老请点数!”
姐笑笑,看着我,突然说:“今天是中秋,你想吃什么自己去买来吧。”
我当然知道今天是中秋,嘻嘻,等的就是这话。我眉开眼笑,打开钱柜拿个精光,准备大买一通。
一出门,迎头碰上一队人马飞驰而来。
是的,一队人马!凭着我数馒头的功力,我立刻数清共有二十一匹马,也就是说有二十一个人。刚下了判断,人马已经来到面前。
“吁----”
二十一匹马,二十一个人,齐刷刷停在我们铺门口。
我首先将钱放好,然后一个一个看了过去。领首的,浓眉大眼牛高马大络腮胡子眼带凶光,整一个强盗样。其下二十人,服装各异体态各异,相同的是都写着“我不好惹”四个字。
哈哈!我把腰一挺,站直了,吓唬谁呀?本姑娘更不是好惹的。
强盗样把眼睛放在我身上转了几转,似乎哼了一下,使个眼色给左边的小胡子。于是小胡子策马走前两步,用鼻子对着我:“喂,这里就是九十九馒头铺”?
我双眼一咪----我生气的时候总是先把眼一咪--将脸往右边努努,那里是铺子的招牌。
小胡子顺着我的脸瞄了一眼,可能觉得答案还算满意,掏出一锭银子,抛过来:“我们彭老大要买一百个镘头给兄弟们,快去拿来!”
一百个镘头----哈!哈!口气倒不小!我气极反笑:“一个都没有,请回吧!”
“没有?”所谓的彭老大眼一瞪,出声了:“你这小娃娃敢跟我彭老大说没有?立刻叫你们老板出来,今天咱这馒头是吃定了!”
我眯着眼,开始卷衣轴----笨蛋也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却见彭老大突然将眼光调向我身后,紧紧盯住。不止他,其他二十人均一个模样。
我回头,看到了老姐。
老姐的脸是平静的,是安静的,她只是随便梳了个发辫,只是随便穿了件蓝底碎花裙,她的光芒便已出来。我感染到姐的平静和安静,停住卷袖子的动作,走到她的身后。
姐就是姐,即使她只比我早出生半个时辰,然而,我仍然无条件的佩服她,甚至祟拜她。
姐缓缓走到马前,浮起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拿眼看了看:“各位英雄,既然诸位找得到九十九馒头铺,就应该知道铺里的规矩。现在九十九个馒头已经卖完,诸位明天请早便是。”
彭老大看着她,二十一个人看着她,眼睛里尽是惊艳,赞叹。他们可能根本就料不到,从一个馒头铺里走出来的,竟是如此一位人物。
姐不喜欢被人看,所以她很少出来。
我也不喜欢姐被人看,因为,这些臭男人的眼光已经开始变得含混不清,开始含义不明。
彭老大贼贼一笑----他本来就一副强盗样,这一笑,更是“贼样尽显”。他又给小胡子一个眼色,小胡子亦贼笑:“这位姑娘恭喜你!咱们人称天下第一寨的聚豪寨大当家彭老大决定----”,他故意顿了一顿,挤挤眼,似乎真有喜事:“娶姑娘你为第七位押寨夫人!”
话音刚落,其它十九人为了应景,全哄一声笑起来。
笑的非常非常难听,非常非常刺耳,非常非常----欠揍!
哼哼,聚豪寨?早有耳闻,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听说几个头头确实有那么两刷子。但是,慢着----惹上老姐,死定了!
是的,他们已经惹上了老姐。没有风,但姐的头发开始轻轻拂动,她的衣裙,开始微微飘动。
姐的脸上仍然一派平静,我却知道,她已经运起娘生前的绝学----小周天功。
小周天功,以阴柔为纲,以掌力为主。娘说过,只要能够隔着水击盆,水不动而盆碎,便算练成了。而这一点对姐来说,根本轻而易举。
所以,这些“豪”是死定了。
我凉凉的站在一边,准备做个后补。感觉很爽很期待,毕竟和这么多个人打架实在是平生第一次。
只是,情况突然有了变化--
蓝影一闪,穿进二十一人中间,就在咬一口馒头的时间中,二十一人的大笑变成了二十一人的大叫。
一阵混乱!
混乱过后,我拼命眨了两下眼,然后看清----每一个人的右颊成了都红肿如包,每一个人的门牙都掉了两颗!!
再眨眨眼,却见一人蓝衫白扇,闲闲站在姐的面前。
那人剑眉星目,正是----简易!!
被我误解为尸体的简易!
整整一年未见的简易!
简易牢牢的,炽热的,专注的看着姐,而姐,则亦惊亦喜,欲信不信。她的眼睛圆睁,她的嘴角欲弯而未弯。
两人痴痴地站着,忘了旁边有一大堆莫名其妙掉了牙的“豪”。
我没掉牙,但我也是莫名其妙--简易,毫无音讯的简易就这样出现了!
我隐隐有点预感,觉得我和姐的馒头铺又得改名了。
彭老大大张着嘴,红肿着脸,胡子似乎一根一根都直起来。他瞪着简易,突然一句石破天惊:“小子!!”
简易背对着他,毫无反应。彭老大不但胡子直,甚至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吐了口血水,“呼”一下从马鞍抽出把鬼头刀,借力一跃,直砍简易。
刀很重,跃得也快,直直砍向简易。
简易仍无反应。直到刀要触身的一瞬,他反手,递扇,挡刀。
刀扇相触,彭老大身形一顿。
活生生一顿!
我看在眼里,几乎要拍手叫好。轻描淡写的一扇,竟然便挡住了一把大刀!
简易眉头一展,反身,将扇一推,彭老大便和他的刀一起飞出三米之外,撞到他的马腿上。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看见老姐也展开了眉。
小胡子赶快下马扶起他老大,冲简易喊:\"你小子哪条道的?留下万儿,咱日后好相见!”
我偏头看着简易,也想知道他是\"哪条道上\"的。简易笑笑,把扇一开----这动作够经典,我决定要学到手----\"在下简易,九十九馒头铺三当家!\"
\"简易!\"二十一个人,声音却不止二十一个,因为有人连叫了三四声:\"他是简易!神扇简易?!\"
彭老大好不容易站稳,却好像又要摔倒:\"你是简易?\"他的头发胡子一根一根趴下来:\"好,既然是简大哥,那咱就卖个面子。\"他推开小胡子,爬上马,一挥手:\"兄弟们,回寨!\"
二十一个人,二十一匹马,呼呼呼呼......在咬两口馒头的时间里便全不见了!
就这样走啦?我狠吹一个口哨,过去狠拍一下简易的肩----他太高,用\"攀\"倒准一点:\"简大哥,佩服!\"
简易笑着扯我的辫子,道:\"小妹,你可一点没变。\"
我没变,简易倒变了,眉间的重担,似乎完全消失。我朝他挤眼:\"喂,什么时候成九十九馒头铺三当家了?\"
他朝我眨眨眼,朝姐傻傻一笑。姐的脸色却暗了暗,她说:\"仇,都报了吗?\"
简易摇头,他看着姐:\"你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想了两个月,很对。\"他的笑意加深:\"然后我用九个月的时间尝试能不能忘记你,结果,不能。所以,我用半个月的时间赶回来告诉你,我,\"他说的很慢:\"决定做馒头铺的三当家。\"
他慢慢的说,姐慢慢的听。等他说完,姐的脸已经红了,眼睛亮了,一如她告诉我喜欢做馒头的那一次,美丽的让人屏息不动。
就在我又要发呆的紧要关头,我敲了一下自己脑袋,我大呼:\"啊!好了,老姐,咱九十九馒头铺的第一百个馒头,就由我----二当家林玉玉出马搞定吧!\"做个鬼脸:\"老姐姐夫,两位慢聊!\"
我冲进铺里,由于动作太快,只来得及听到老姐不可置信的声音:\"呀!这小鬼原来你知道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
我大笑,是呀,我是经常发呆,但我不笨呀,当然摸得出铺子为什么做九十九个馒头----久久的等待,还不是为了圆圆的一天?
哈哈,笨老姐,终于被我摆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