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头,春意撩人。
干枯了一整冬的树,争先恐后长出丁丁点点的嫩叶。叽叽喳喳的鸟鸣,此起彼伏于这丁丁点点的绿色中。空气中还有些许的冷意,但与这一片的绿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今天还有一场热闹好看。
于是,街上人潮涌动。
十一郎背着他的剑,牵着他的马,从这股人潮中脱离出来,走进不归楼。
不醉不归,不归楼。名字不错,楼却不见得好,里面的光线,暗如他此刻的心情,桌椅的残旧,跟他的衣服也有得一拼。
然而他没有皱眉,他直接走上楼,坐在那个临窗的位子。窗子不大,从外往里看,刚好看到他整个的上半身,从里往外看,则可以看到整条的街。
还不是吃饭的时候,所以客人只有他一个。伙记提起神,踱到他身侧,懒洋洋敲敲桌子:\"客官--\",打个呵欠:\"吃点什么?\"
十一郎将眼睛望着窗外,恍若未闻。当伙记又要问时,他突然有点触动,他的声音从窗外拐回:\"阳春面。\"
阳春面。
一张大圆桌上,摆了十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每一碗的前边,都坐了一个人。
也就是说,今天的晚饭,是阳春面。
也就是说,拜师后的第一顿,吃阳春面。
碗很大,面条很粗,汤间漂几片葱,顶顶上罩个圆圆的煎蛋。十一郎不可置信般挑起面条,瞪眼。
他今年才十四岁,却已经过了十四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以为\"学武\"意味着没有老父的管束,怎知,第一件事竟然是得吃\"阳春面\"!
雾气蒙胧,一桌的人,开始吃了。师父在吃,师娘在吃,五个师兄在吃,三个师姐也在吃。不只吃,而且是津津有味的吃。
瞪着一桌的人,十一郎突然将筷子一甩。
\"啪!\"
很响的一声。
这很响的一声把雾气打断,一桌的人将眼睛看着他。片刻,师父带着笑意摇摇头,师娘带着笑意问:\"吃不惯吗?\"
他还来不及出声,旁边一个女孩子已经站起,--即使是十年后,他仍然记得她乌黑油亮的辫子和冷若冰霜的表情--\"吃不惯就别吃了,师父师兄,你们吃吧。\"
然后,在他瞪得更大的眼睛前,她伸出手,把他的面条端起。
面条端起。
汤有点混浊,就如这楼一般让人没有安全感。十一郎先对着它吹了几口气,然后筷子一捞,吃起来。
自从十四岁后,他便开始吃了很多很多的阳春面,以及很多很多能吃或不能吃的东西。
二十四岁的他,早就没有了\"吃不惯\"。
还好,汤是热的。喝下一口,但觉麻麻酥酥的温暖,洋洋洒洒漫延在经脉骨肉间。就连背上那把僵硬的剑,似乎也有了些许柔和。
在喝第二口的时候,窗外的街道突然沸腾。就如一锅热油突然被撒入水滴,油于瞬间夸张的沸腾!
十一郎把碗一放,双眼一眯,扭头,看到了!
看到了街的那头横横走来一列官兵,看到了官兵夹住一辆方方正正的囚车,看到了囚车中的--她!
她曾经结成辫子的黑发披散着,她的目光迷茫而呆滞,她瘦了,她受伤了,她弱不禁风,她不堪一击,她似是沉浸于另一个世界,她的一切一切,都不是记忆中的她。
她与这街上的春意是何等的不协,她在这春意中是何等的单薄!
他看到了她,他痛彻心扉!
他的眸有剑光闪过,然后,他,出窗,他的剑,出鞘!
她的剑,出鞘!
剑气如虹,剑势如龙,剑花如雪。
无法看清她挥剑的招式,只见她乌黑的辫子,在一片剑光中甩动,甩出另一种风情的雪。
他呆立着,他只能呆立着看她挥剑。
剑下,蛇身寸断。数十条让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蛇,就这样在剑下--寸断。
剑光忽止,她收剑,入鞘。但她的目光和话是另一把剑,直指向他:\"上山半年,连几条毒蛇都对付不了,我看,不如早日下山,做你的大少爷去。\"
v他苍白的脸瞬时涨红,死死瞪住她,却无法说出任何的话。
\"哼。\"她冷冷的转身,似是不愿再对着他:\"我可不希望再有下次,所以,以后别一个人乱跑!\"
语毕,径自离去。
日日与自己对立的,是她;偏现在救了自己的,也是她!十一郎苦恼的想着,终于一咬牙,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莲,莲师姐--\"
她身形一顿,竟然听到了这一声。十一郎将脸涨得更红,停了一停接下去道:\"莲师姐,谢谢你。\"
话一出口,心里居然轻松很多。而她,居然转过了身子,看着他,有怀疑,也有惊讶。然后,笑颜忽展:\"下次想出来的话,不如找我一块。\"
怎么,怎么,该怎么形容那一刻?是的,天地失色,雪花漫舞,他被这笑颜击中,她的美丽让他以为自己正在目睹一朵雪莲的盛开。
十四岁的他,过早的被这笑颜击中,从此,万劫不复。
但她--他的十五岁的小师姐雪中莲,她不知道。
他不知道。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别之后,他便不知道这五年来她过得快不快乐,不知道她的世界被江湖削成什么模样,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心中,是否还记得曾有一个叫十一郎的师弟。
他只知道这五年来她成了专杀贪官污吏的侠女,只知道他的世界充满着对她的思念,只知道他守在山上仅仅为了避开她,他只知道,他一生的爱恋,开始于她,也,结束于她。
于这不知道和只知道中,他的人和剑,一同到达。
刺出。
倒下。
跃起。
血!血!血!
惊!惊!惊!
乱!乱!乱!
他的剑刺出。囚兵倒下。他跃起。
囚兵的血飞溅,围观的人们惊恐四散,现场一片混乱。
兵不断的上来,不断的杀来。他的嘴角,掀起一丝冷酷的笑。他一定得救出她,他一定救得出她!
因为他是十一郎,因为他下山,就是为了救她!
似是被惊动了,她缓缓看向他,稍稍的一怔之后,她的眼眸苏醒,无尽的惊喜涌出,春意第一次渲染在她的神情,她用已经沙哑的嗓子,用不敢相信的语调低呼:\"十一郎!\"
\"十一郎。\"
她叫他的名字,穿过一众师兄师姐,浅浅笑着,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大师兄,那位师父师娘最宠爱 师弟师妹最敬爱的仪表堂堂文武双全而又谦恭有礼古道热肠的大师兄。
他只好也笑,哪怕心里发苦。
\"我和大师兄这一下山,可能就有一长段时间不能见你了。\"雪中莲保持着她浅浅的笑,如一朵静静开放着 的莲。她,她根本就不知道这笑容让他如此如此苦涩:\"难道,你就不能对我说声珍重吗?\"
他闷闷的僵僵的笑,他知道今天自己太反常了。所有人,都抢着跟他们两人道别,而他,平时最最粘住她缠住她的小师弟,竟然躲在后面,不出一声。
他能说什么?他有什么可说?她的身后,是她所爱慕而且也爱慕着她的大师兄,很快,他们两人就要一同下山。难道,难道要他和别的师兄师姐一样,说,祝你们幸福?或者是摆喜酒那天记得请我?
不,不,他做不到,他说不出。他真正想做的,是--拥她入怀;真正想说的,是--留下来,别走。
但,但,他不能做,他不能说。他的大师兄站在她的身后,是如此玉树,如此临风。他的大师兄柔柔看着她,是如此深情,如此宠溺。
他的大师兄恍若一个保证,保证了她的安全与幸福。而他,而他--唉!
她执意地看着他,她等他说,一直等到他的笑容完全消失,一直等到他别开脸。然后,她等到了,他轻轻地说:\"后会无期。\"
她吃惊,她不解,她摇摇头。
她摇摇头。
她已经很虚弱,以致于连\"摇头\"这么一个动作,都让她的脸更为苍白。
现在的她,正依偎在他的怀中。而他,扬鞭策马。
她很欣慰,因为她亲眼看到当年连蛇都对付不了的小师弟,如今竟可以带她冲出\"一网打尽\"张一峰的\"天罗地网\",破解\"手到擒来\"关明的\"妙妙小擒拿\",更闯过\"一夫当关\"崔冷风的\"狂鞭\",安然出城。
张一峰、关明、崔冷风,当今三大神捕,亦是截杀大师兄、将她拦住的人。
就这样三个人,竟然,都挡不住他!
只是,即使如此,她仍然摇头。
十一郎和他的剑一样沉默,他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来自怀中的她。他发现她在摇头,他更发现,她未有丝毫的欣喜。
他无助的拥紧她,不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
\"没用的。\"马跑得快,以至她本来就小的声音更为模糊:\"十一郎,这样做没有用的。\"
她好累,好累,甚至连睁眼的力量都没有了。她将脸窝在他的胸前,以避开迎面而来的冷风:\"他们早就给我下了药,无论我是否逃得了,都注定了要死。\"
他惊悸的听她说完,惊悸的看向她。他在怕,怕自己找不到她开玩笑的迹象。十年啊!他整整恋了十年,整整梦了十年,整整想了十年!
他的十年,全部给了她。他未曾奢望她可以给他同样的十年,他仅仅是希望能有十年陪在她的身边,陪住她。哪怕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无尽的逃亡,无尽的追杀!
她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梦般的声音说:\"更何况,在大师兄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跟着他走了。\"
--更何况,在大师兄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跟着他走了……
--更何况,在大师兄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跟着他走了…………
天地一片死寂,只有这么一个声音,重复,重复,再重复。
是雪吗?
下雪了吗?
如果不是雪,那我为什么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如果是下雪,那现在怎么可以是春天?
如果你是莲,那我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你身畔的那一片叶?如果你不是莲,那我为什么爱你爱得如此痴狂如此深入心肺如此泛滥成灾?
如果如果如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马儿还在跑,在跑,十一郎却觉得自己完全静止,心跳静止,思想静止,连对她的爱,也静止了。
静止,呵,静止。
在这静止中,有一个梦,也做到了尽头。
是吗?
不是吗?
于是,他听到自己对她说:\"莲,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句\'后会无期\'吗?\"他看到自己迷迷茫茫漫不经心毫无笑意的笑了:\"其实我心里说的是,如果再见到你,我必定会和大师兄抢夺你,哪怕是不择手段。\"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他看到自己眼中滑下两颗泪珠,当泪珠划过脸时,竟然不痛,真的一点都不痛:\"我决定放开你,我,\"他顿了一顿,艰难的接了下去:\"会祝福你们。\"
他不知道她是否在听,是否在意,他凑到她的耳边,他说:\"莲,后会有期,来生,我一定不会放开你!\"
她的唇微微扬起,而她的眼,有泪涌出。
来生,来生,在某时某地,必定会有一朵莲在雪中盛开。而我,而我,必定会在那时那地,赶去守护她的盛开!
至于今生,那一朵莲,在他的怀中,流泪。
马啊!你跑,你跑……
没有了莲的狼,从此出没江湖。
狼,从此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