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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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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正是段蒉,他一声长叹,仰首望天,夜空中天河横亘如练。过了很久,说道:“当年在洛阳和秦兄一别,已经转眼十九年了。斗转星移,参商变换,到头来终不免物是人非。不过秦兄一生性格豁达,痛快而来,尽兴而去,不由叫人好生羡慕。”秦艽拜倒在地上,行后辈之礼,笑道:“家祖去的时候,还痛饮了一大碗水酒,他说奈何桥上孟婆汤一定难喝得紧,尽兴而去那是没错的。”段蒉微微一笑,仔细看她,不由道:“果然是美质良材。难怪难怪……”

干晔见两个人叙起旧来,正想着措辞回避,段蒉突然问向道:“法华大师一向可好?”法华大师是昭华寺的主持,正是干晔的剃度恩师。干晔心想:“看你大我也不多,一下子就变成了和尚的长辈了。”他笑嘻嘻答道:“家师在七年前就已经圆寂了。”段蒉面有感慨之色:“法华大师佛法高妙,五经六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当年蒙他抄录古谱相赠,我一直都很感激。本来想有机会再聆听妙音,没想到……没想到他大道得成,已解脱而去。”

段蒉默认一会儿,突然问道:“干晔,你承继法华大师的衣钵,对于书琴两道想必精通,老夫……段某这一曲,你看有何得失呢?”干晔颇感尴尬,他想:“这人性孤手辣,喜怒无常,他自命一弦一剑,水云无间,自然是对自己的琴技极为自得。和尚如果直说,一定是要将他得罪,说不定恼羞成怒之下,一剑就送和尚去见西天我佛。但要是一味阿谀逢迎,呸呸,这人向来精明,要是拍马屁落马足,更得不偿失。”只见他目光急切,紧紧盯着自己,一时又不能推脱。

干晔心思电转,灵机一动道:“小僧性子愚笃,对于此道实在是所知不多。”他看段蒉面上有不悦之色,继续道,“不过当年小僧曾听家师说过,琴乐一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思于内,缘于琴,达于外,最讲究心志平和,清静恬淡之气。不然弹琴不清,不如弹筝。段先生的琴技么,自然高绝,但小僧冒犯,似乎弃韵求声而流于偏锋,就如同绘画,徒见草木之盛而失山川之秀。”

段蒉面色一时变得森严。这段话好似把他方才对歌伎的斥责全盘不动地掷了回来,听起来刺耳之极。他伤心人别有怀抱,浸淫此技久矣,曾有大家说过他资质胸怀有限难有大成,他一直心中不服,几十年来收罗琴谱锤炼技法,自己觉得已可跻身当时名家之列,没想到如今还是落了一个中下品的考评。

干晔看他目有异光射出,不慌不忙道:“这其中的道理小僧原来也是不明白,直到半月前在京都听人拂了一曲,才知道音律之妙,实为天成。”段蒉听得好奇,问道:“京中名家?是来自莆田的慧日大师么?”慧日大师是当时有名的琴僧,他得了北宋名家朱文济的真传,琴学方面的造诣也算是一时无两了。干晔摇头微笑,“说来这人,大师也是认识的。”段蒉又问:“那是蜀中雷的后人么?”唐代蜀中雷门累出斫琴大师,也不失鼓琴名手,其中雷威所斫的“春雷”一琴更是传世神品,家学渊源,如果有妙手出世那也不足为奇。

干晔笑道:“这人便是那星宿海的少宗主。”段蒉呀了一声,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无理之极!西陲蛮荒之地,哼哼,哪有这般的妙手。”秦艽在一边想:“呵,真是好笑。那个人心计深刻,言语粗鲁,哪有一点琴学大家的样子?”

干晔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其实说来也巧,在汴梁的时候和尚和几名高手一起监视那人。那人经常流连在脂粉楼中,有一日他清性大发,拿了一具古琴,弹了半首曲子。”他侧首凝立,似乎还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和尚记得那是在小甜水巷子的徐楼后院,天色阴晦,窗边有一窠芭蕉,院子里有一棵丹桂树,暮色沉沉。前院姑娘嫖客嬉戏打闹的声音不断传过来,少不了一些歌舞喧嚣,不知哪个姐儿受了委屈,嘤嘤在暗地里哭,一时断一时续,小厮们口角,龟奴们絮叨,就在这杂乱间,琴声突然响了起来。那琴声也不高,铮地一声,但和尚听在耳里,只觉得哪怕隔了千百里也一定这样脆亮清透。那人根本不用吟猱的指法,托挑勾撞,明了简单之极,琴声好似根本不是发自弦上,唯有天外来音才能如此贞静宏远。”

段蒉不禁听得神魂尽夺。

干晔道:“和尚根本不知道他弹了多久,只记得琴声稀疏,寥寥数语,可这疏与这寥之间海阔天空,妙谛无限。和尚辞拙,实在形容不出来。不过我以前听过家师抚琴,韵臻佳境,平地生莲,仿佛无数优昙跋罗花盛开于福乐土,异香异色,无忧无伤,唯喜唯悦。而那人的琴声见天地幽谷,大象无形,着实说不得。他弹了半曲便歇手,弦外之意,实让人颠倒。和尚也觉得此半曲足矣,色授魂与,一生从来都没有过这般欢喜。”

他所说的欢喜,却是禅道上领悟之悦。当年法华大师说他沉迷佛学经典而忘本根,如果不破不立,恐怕是终身无成,是以在圆寂前把他叫到身边,干晔问师父还有什么遗训,法华大师一掌拍在他的头顶上道:“孽徒,还不给我滚出去!”干晔愕然道:“滚到哪里去?”法华大师微笑:“滚到红尘里去,酒色爱欲中寻;待你回来时,才是我徒弟。”他在院中听了这一曲,感怀于心,颇有所悟。

段蒉道:“胡说,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妙手!?我不信!我不信……”他口中说不信,但面上大有倾慕渴盼之色,呆呆站在那里,月光下衣袖都在微微颤抖。他突然回神道:“段某一定要见识一下此子的琴技,哼,如果没你说得这般好,我一定一剑刺死他,不,要几十剑才解我心头之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干晔,好像要在他身上刺出无数个透明的窟窿来。干晔苦笑道:“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段蒉不理他,瞪着手里的琴不由迁怒,一掌打成两半,拂进河水里。可怜龙池凤沼,岳山雁足,都做池鱼殃。干晔摸摸自己的脑壳,暗地里嘿然而笑。

秦艽却看出段蒉脸上有青郁之气一闪而过,好像受了什么严重的内伤,这一掌擅动真气牵动了内息。她从囊里掏出一个瓷瓶,拔了塞子倒出两粒药丸来道:“段老前辈,这紫灵丸很有一些安神养气的疗效,还请笑纳。”段蒉接在手中也不客气,先吞了一颗下去。干晔听着耳熟,过了许久,突然大声道:“紫芝丸!你……你是天外天……”他惊讶太过,一时竟无言以继。

秦艽奇怪,问道:“什么是天外天?”段蒉面目扭曲,也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来,他哈地笑了一声道:“你是天外天的世外传人,难道都没听过……那你真是不知道了?!”他的脸上突现不可置信之色,上上下下看了秦艽几眼,见她气韵清华,双目明透如水,的确不是在作伪。段蒉奇道:“不是我说,秦九绝对教不出你这一身武功出来,你练的不是玄门天一决么?”

秦艽道:“段老前辈说的没错,但传授晚辈武功的人曾经提过,我师门为大泽谷,不过门中长辈一向厌恶武林中的纷争,以农桑耕织为务,从来不涉足江湖。”

段蒉微笑道:“那便是了,天外天是江湖上朋友对贵师门的敬称,大泽谷这个名字鲜少有人知道。在几十年前,大家还以为天外天不过是人捉风扑影,杜撰出来的门派,直到星宿海倾教东来,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最后引得天外天中的人插手世务,才得传名江湖。”秦艽的武功从小由福伯转授,在她年幼时经常会遇到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每个人好像都对她十分熟稔,或教她一套拳脚,或是一套剑法,甚至有一个潦倒书生抓了她去读庄周墨子。那时好奇心重,根本不知道害怕,等她长大后本来以为是外祖江湖上朋友,哪里想到会和师门有关。

段蒉突然冷笑,“当年星宿海宗主边左一也是一天纵之才,此人胸怀大志,武功谋略天下人恐怕没有几个及得上的。象孙子诸葛这样的古人,固然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是一根小手指也推倒他们去了;但象少林掌门法元禅师这样的内家高手,你要让他行军打仗,或者布阵拔营,怕也是缘木求鱼,根本不可。那边左一志不止在江湖,一入中原,略一试刃,天下皆惊。当年星宿海东来之势,当真是势如破竹,一路行来各个小一点的门派不是屈膝尊从,就是倾巢颠覆。”他幽幽一声长叹道,“这人惊才绝艳,所做所为虽然可恨,但也不由得人不佩服,三庭四院哪是他的对手!”

这时段蒉突然说了一句让秦艽惊异莫名的话来,“说起这件事跟令祖还有极大的干系呢。”

三个人在岸边找了一个平坦之处坐下,段蒉道:“段某这个人么,心胸不是很阔,性子古怪,算不了什么英雄。不过我一生也不服谁,天下欺世盗名的人多了,心中不快,杀一两个总是常有的事情。”秦艽听着微笑,心想:“这人跟福伯倒是有点象,不过福伯他老人家看得开了,喝茶看戏,逍遥自在。”干晔却想:“你一弦一剑,杀人无算,何止是一两个人?如果只是一两个,江湖中也不知多少人要去磕头拜菩萨,和尚也能赚点香火钱。”

“令祖却是段某少有佩服的人,他武功虽然不高,不过轻财仗义,急人所难,是条一顶一的汉子。秦家当年听说也是太原有名的富户,令祖把万贯家财泼水般地撒出去,我还以为不过是个不通世务的世家子。谁知一见之下,果然豪爽任侠,引得段某大为心折。”

“令祖当年在川蜀路上曾救治过一个重病的老人,不辞千里护送他还乡,这种事他做得多了,浑没放在心上,但谁成想因缘巧合,这人竟然是天外天大泽谷的隐士。天外天破例插手正邪之争,在君山孤峰邀战边左一,连斗了一天两夜,虽然胜负无人可知,但三庭四院和星宿海各自许下二十年内不涉足中原武林的约定却是天下皆知。不管怎么说,那次中原一行星宿海也算是弑羽而归。这其中便大大承了令祖一份情。那些□□的汉子们给星宿海的铁腕压制得久了,更是感激涕零,令祖家道中落,手面又阔,嘿,银钱上面难免有些窘迫。那些汉子送金送银,都被拒之门外,便想了一个出奇的点子,一方面打了块平津令,一方面在京里以令祖的名义开了一个镖局,这三星点月的九玄镖旗走遍天下,无论是大江左右,边漠西陲,没人动它一根手指头。令祖盛情难却,居然也当了将近二十年的总镖头。”他说道这里,不禁哈哈长笑。

秦艽暗吁了一口气,这事从来无人对她讲过,没想到一块平津令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她想起白石峪上游羡天那古怪的笑意,善始善终之辞,现在可全明白了。往深里一想,那帮人也是狡黠,想必有人知道她的师门背景,这才拖人下水,他们心里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白石峪上还装模作样,演了那么一出好戏。游羡天实乃是个兼人之材。

段蒉道:“我不知道令祖为何不把这掌故讲与你听,多半是贵门别有深意吧。你身为他们的世外弟子,自然是不受那么多规矩约束,还不是好得很么。”秦艽一想也是,如果辛辛苦苦学一身武功,却不能任意施展作为,那真真要把人闷杀了。不过他们联手瞒了自己这么多年,也是不可轻易原谅。

干晔正听得入神,突见段蒉一双冷电般的目光投射过来,他唇角勾出一道严苛的线条,冷笑道:“你们是要去河西四郡么?!”干晔张了张嘴,吃他目光逼住,说不出话来。很久,他涩然道:“段先生你真是明断如神。”段蒉冷哼道:“哼哼,看来无论星宿海,还是三庭四院,对法门寺的藏宝都没有死心。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寒不能衣,饥不能食,汲汲沥沥以求,真是蠢材!”干晔心想:“金银财宝,就算不能买生死通鬼神,衣食两物还是无忧的。”但看段蒉面色铁青,显然是愤怒之极,哪里敢说出来火上浇油。

秦艽当真是如堕云中雾中,奇道:“法门寺藏宝?这与法门寺藏宝有甚么关系?”她略读过典籍,晓得法门寺就在长安附近,寺里曾奉侍过释迦牟尼佛祖的圣指舍利,因隋唐历代皇帝笃信佛教,法门寺愈渐鼎盛,尤其是到了唐朝,诸帝七迎佛骨,靡财无数。但唐末乱世兵火洗劫,黄巢朱温等人占据长安后也都派人仔细查搜过法门寺,均一无所获,没听过还有什么宝藏一说。

干晔是佛门弟子,这其中的渊源知道更多一些,他色改庄重道:“法门寺地宫藏宝,确有其事。而且宝藏之丰,骇人所闻。且不说那些历代皇帝供奉的金玉珠宝和宝像法器,单单那一枚我佛释迦牟尼佛骨舍利,便是独一无二的佛门至宝,也是会昌佛难后硕果仅存的我佛灵体。当年法门寺主持拿云大师为避兵火,危急之时,将地宫中的重宝启出,特地请了十几名武功高强的僧人护送去敦煌。”秦艽奇道:“去敦煌?”

干晔微笑:“秦姑娘不知道,敦煌虽然地处偏僻,但几百年来安定富足,儒教佛法甚为兴盛。法门寺主持拿云大师见中原连年战祸,生怕佛门至宝也受此荼毒,是以早在黄巢起义时就将佛指法器等函封,托人秘密送往敦煌崇教寺内供奉。大家都是佛门一脉,恭敬崇仰之心总是一般无二的。”段蒉在一边冷笑道:“哼,什么佛法广大普渡众生,都是大放狗屁。那什么劳子佛骨劳民伤财害了多少百姓,说什么‘三十年一开,开则岁谷稔而兵戈息’,放屁。不要说天下老百姓了,就连迎接佛骨的那几个皇帝又有什么好下场了?这鬼东西,也该一把砸了才是省事!”

段蒉话虽尖刻,也言之成理。唐朝的诸帝中,懿宗李摧最是大力倡导佛教,几乎溺迷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不顾朝臣的反对,大肆迎奉佛骨时,单单是当时佛具上所用的珠翠玛瑙等饰物,就花费了宝珠不下几百斛,至于万队仪杖,三百里无遮会,一路几乎是家家摆香案,户户供饮食,绢绸罗帐搭得铺天盖地。但这个皇帝迎完佛骨后三个月就病死了,武则天、中宗、肃宗几乎也都是迎完佛骨后相继殒命。这几个皇帝或是祈国泰民安,或是为自己求福延寿,结果大半没得善终。

干晔清咳一下道:“好东西办坏事也是没办法。象西施这样的美女,人人都说她是红颜祸水,象干将莫邪这样的神兵,大家都说它是杀人利器,但段先生总不能见到美貌的女子就一掌这么打死她,拿到宝剑就一锤敲断。万物有生有灭,有法有度,古语说得好:君子不为物役。如果不为物役,这天下自然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区别。”段蒉冷笑:“和尚你说得好听,为什么也来趟这路混水?”干晔嘻嘻笑答:“和尚修行不足,最近床头金尽,少不得赚点银钞周转些。”

秦艽眼看话题要岔得远了,就在一旁问道:“段老前辈,难道这些法器没有送到崇教寺么?如果送到了,星宿海在西域横行数百年,怎么会轻易放过?”段蒉道:“细节如何,我也不是很明了,只知道太宗登基不久,有个天竺游僧向朝廷献梵文贝经,不知怎么从宫里流出一张藏宝图来。江湖中顿时风言四起,说里面记录的重宝,不但有法门寺的佛骨舍利,金银法器,还有数不尽的宝石金沙。无论哪个得到,立刻富可敌国。哼,当年星宿海倾教东来,也有一大半是打着这份宝藏的主意。你道三庭四院那么清高了?当年为这张藏宝图死的人何尝比君山一战中少了!”他面有不屑道:“那藏宝图要是落在段某的手里,我早把它一把火烧了。如此害人之物,扑风捉影,杀人于无形,实在是比什么武功都阴狠霸道。”

干晔心想:“这人真是神通广大,什么事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在江湖上凭这个臭脾气闯荡多年,可真不是轻与的。”

秦艽好奇心大起,连忙问道:“那这张藏宝图最后落在何人手里?”段蒉道:“自然是边左一技高一筹,不过他也只是夺了大半幅,另一半么……”秦艽道:“在三庭四院手中?”段蒉笑道:“那你就大大猜错了,皇帝佬儿手下有个西域的高手拼命抢了一小幅,不过当时夺得狠了,居然给扯碎了。”秦艽笑道:“这不很好么,大家都也不用抢了。”段蒉大摇其头道:“那也不见得,边左一夺了大半幅,凭他的才智怎么也能推断出大概的方位来。星宿海中那么多能人异士,就算是把河西四郡都翻遍了,总会给找出来。一年不行,十年二十年,他们终不会放手的。和尚,你说是不是?”

干晔不说话,突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来,他解开鹿索一倒,手心里多了三四颗大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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