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中原道:“我们出了肃州,沿途上看见桑儿师父留下的表记,一直追到榆林城。那地方荒凉得紧,河道两边峡谷夹立,都是黑黢黢的大树林。表记后来也找不到了,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突然听得有断断续续的琴声。我们循着琴声寻过去,发现是师父他老人家在山谷里上抚琴,一见之下,师父也很是惊喜,笑道:‘你来了。\'然后道:‘桑老怪你有甚么好得意的,呵呵,还是我的徒弟先赶了来,段某这几根老骨头,不承你的情也不会埋在无定河边。妙极,妙极。\'我这才发现师父身边还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看来僵死多时。桑儿蓦然大叫一声扑上去,拊尸恸哭,原来那人竟是桑木公。”
“桑儿恸哭一阵子,跃起来大叫:‘坏人,还我师父命来!’这时一个极细极低的声音道:‘傻丫头,我还没死呢,急甚么?’原来桑前辈闭过气去,却还没有死。师父道:‘虽然死了没有十分,至少也有七□□分。’桑儿呜呜哭道:‘你胡说八道!师父,我不许你死!’桑前辈叹气道:‘傻丫头,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这都可以自己说得算,那天下岂不是乱套了么?’桑儿只是不依。师父道:‘桑老怪,咱们斗了一辈子,今儿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也算不寂寞了。’我这才发现师父神色委顿,面如金纸,显然伤得不轻。大约他们比武过招,彼此武功相当,拼到后来两败俱伤,我心中难过,不禁流出泪来。”
“谁知桑前辈哼道:‘倘若不是你一路缠着我,我会败给那个家伙么?’师父反唇相讥道:‘若非我剑法精妙,连连挡住他的杀招,最后一剑水逝鸿飞更是刺中其前胸要害,你怎会顺利脱身么?’两人各执一词,竟斗起嘴来。我听到后来,才知道还有一人,跟他们大大混战一场。那人武功之高,好象只在他们之上,不在他们之下。”秦艽听到此处,脱口道:“漠北王!”骆中原讶道:“你……你怎么知道?!”韩潮等人也面露异色。秦艽才想起自众人相聚以来,劳于奔命,竟忘了提起那夜于晔的见闻。她概述一遍后,骆中原道:“没错,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自言自语道:‘漠北王,漠北王,难道竟是他么!’”韩潮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问道:“令师还说了什么?”骆中原道:“他老人家还说,说‘……八方天魔舞,不,是八卦游龙掌?不不,岂有此理!?’。”
君自天道:“那姓段的死了之后,是不是四肢散软如棉?”骆中原恍若被重重一击,满面惊骇之意,却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君自天淡淡道:“燕南王庄效天的八卦游龙掌据说是当年武林七大秘技之一,这一套掌法刚极柔至,人若龙行,掌似和风,最厉害的是他掌中所带的三焦寸劲,直攻人体内的任督二脉,伤者往往临终前还要受断筋酥骨的散功之苦。本身内力修为越是精深,反扑越巨。”韩潮动容道:“少宗果然博问强记。八卦游龙掌随着燕南王退隐江湖已经多年未曾现于武林,难道说漠北王的武功与他乃是同出一源?这便奇了。少宗可知庄效天的师门来历么?”
君自天道:“这样的人才,怎么也该出自名门正派才是。”韩潮听他出言讽刺,也不愿争辩,又问向骆中原:“然后呢?”骆中原道:“然后……然后就是请秦姑娘你代师传艺的事情了。”他当时正式拜在段篑门下,固然有几分是迫于形势,临终受命,但心中感激敬慕之情,却诚挚无二。段篑一双利眼,看透人情世故,水云十四操的剑法虽然精绝,不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昔日在兰州府他见周晚资质甚佳,也曾指点一二,对于骆中原这个小子么,还真不敢寄以厚望。但眼看这傻小子情丝缠身却不自知,不由替他暗暗挂心,经他这么一安排,骆中原立刻成了水云剑法的嫡系传人,天外天大泽谷的旁干弟子,天下武林各派,哪一个敢瞧他不起?真是要配桑老怪的徒弟,自然一点不高攀。
骆中原当时只觉得他笑意古怪,哪知还有如此深意。他清清嗓子继续道:“师父跟桑老前辈一路比武过招,再跟那个漠北王激斗了一夜,被他奇招突袭,受了重伤。桑前辈伤势较重,第二天一早,就真的去了。师父吐了一大口鲜血,也晕倒在地,我这里慌了手脚,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良久,师父又慢慢醒转过来,他老人家叮嘱我去办三件事。第一是寻到秦姑娘你,请你代传师门剑法;第二是让我找一个叫做流红僧的和尚,让我将一张古琴转交于他;最后一件事,便是将他的尸体焚化成灰,带回江南,撒在采石矶的江水里。”
秦艽曾听外祖提过,段篑文武双全,本来是南唐晚年进士,因为后主昏庸,重美色而轻英雄,才弃冠出游。临终之际,旧国故土,毕竟还是不能忘怀。她与段篑相处时日虽短,但对这位孤僻任性的奇侠却十分敬慕,一时之间,颇为黯然神伤。她问道:“琴在何处?”骆中原一时摸不清楚头脑,韩潮道:“是呀,琴在哪里?”他想:“段篑临终前还特地叮嘱,或许这张琴上藏有什么隐秘。”
骆中原从马背上解了一个长方的木匣,捧了过来,秦艽打开一看,果然是张质朴雅典的古琴,龙池上草书“春雷”,然后池下一方大印,篆“苍海龙吟”四字,琴上漆色脱落,露出星点般的鹿角灰胎,还有细如发丝的小蛇腹断纹。她不知道此乃唐代雷门所斫的春雷绝品,但见其木质陈旧,色泽莹润,也晓得价值不凡。她对君自天道:“君公子精于音律,不知是否肯赐一曲?”
君自天接过琴来,闭目想了一想,然后眉梢一剔道:“有何不可。”他以指抚弦,似漫不经心道:“弦动风雷起,入木神鬼惊;穷清冥之高远,洞九泉之幽窈。”指落音绽,龙吟凤呖,一时不已。琴声起于幽忽,悬于一线,若断若续,似有似无,凝神去听时,大音希声,飘渺无痕;而静心宁志后,泠泠然一身如洗,于幽忽间却有一线天光乍现,犀照烛洞,见岁月如流,人生若寄……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艽但觉得面颊上一寒,伸手摸去,竟然有泪结成冰。原来火源已熄,君自天捧琴而坐,早已停指,他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其他人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秦艽没想到音乐之美,竟摄魂若此,难怪段篑一生为此颠倒不已,赞叹良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君自天道:“乐为心声,何必在乎是什么曲子?”秦艽点点头。韩潮却不禁又惊又疑,低声耳语道:“小心星宿海阴魔引妖术!”他情知阴魔引非中穴点穴不能奏效,不过实因内心恐惧太深,尤其徐丰冉死后,更是时时警惕于心。
君自天只冷冷一笑。
秦艽突然道:“多谢君公子得赐妙音。天已经不早了,大伙不妨早些歇息吧。”韩潮道:“极是。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各人动手,不一会儿将寝卧之处收拾停当。骆中原数日奔波,焦心劳虑,早已疲惫不支,此刻卸下心中的重负,一闭上眼,就酣然呼呼大睡过去。韩潮察言观色,见秦艽神色有异,心想:“她为何突然间怫然不悦?我提醒她小心防范,也是为了她好,难道韩某是心胸狭隘,别有用心之人么?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一时辗转难眠,然后发现君自天也未睡着,正半坐半卧,仰目出神。时间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得君自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竟有说不出的寂寥感慨,黯然神伤。
这一声叹息落入耳内,韩潮心中浮起一份愧歉之情,不禁有些可怜他,但随即想到:“这人心怀不测之志,再加边左一多年苦心孤诣的教诲传授,一旦羽翼丰满,大权在握,必然会引羌人南下,颠覆我汉室江山。那时就不是什么江湖正邪之争了,兵戎相见,生灵涂炭,天下必然一片大乱。这种兴衰盛亡的大事,岂可心存妇人之仁?太古神器,执之不祥,尚要镝毁,何况妖魔□□之流。”他心念一定,即复坦然,这时再向室内凝神一瞧,却不见秦艽。韩潮心中奇怪,披衣而起,走了出去,只见屋外风沙甚大,月色疏寒。
韩潮围着土屋绕了一圈,更是纳闷:“人到哪里去了,为何也不打个招呼?万一那两个波斯高手深夜来犯,岂不是危险得很。”他不敢远离,正往回走,突听得风鼓布料的忽忽声,一抬头的功夫,只见一个人影正在土屋的房顶上抱膝而坐,对月当风,不是秦艽是谁!韩潮心道:“胡闹。这么大的风,真是不当心身子。”他身上披了一条毛毡,正是上好的羊羔皮,随手解了下来,方欲跃上屋顶,谁知足下刚刚用力,猛听得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从上面传来。这声叹息甚是轻微,霎眼便被寒风吹散了。
韩潮胸口血气一逆,整个人顿时僵立在地上。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酸切,思潮反复,一时竟然不知做何所想。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一粒粒的飞沙积在毛毡上,等回转屋内时,已入手粗糙。
一晚上便这么过去了。一大早,苏拉们热好食水,套备驼马,已等着众人起身。桑椹儿精神见好,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君自天身边睡了一夜,顿时忸怩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叫他抱上马车,低低地叫秦艽:“秦姊姊……”秦艽看她面上酡红,透着一种少女的羞怯,那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分外动人。君自天道:“秦姑娘臂上有伤,不要麻烦人家。”桑椹儿问道:“秦姊姊也受伤了么?要不要紧”秦艽道:“没什么大碍,不过要是把妹子跌在地上,那我可罪过了。”她向骆中原斜了一眼道,“有没听过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句话,你还不快把桑姑娘抱到马车上。”
桑椹儿忍不住惊愕,不晓得黑大个怎么转眼就变成了秦艽的弟子,突觉得身上一轻,已被骆中原抱起。骆中原鼻观口,口观心,木着脸将她抱到马车上,哪里还有病重时小心体贴百般慰护的样子?桑椹儿心里酸溜溜:“你有个年轻本事大的女师父,就得意起来了么?欺负我这个没有师父的。”一时又气又疼,眼泪滑了出来。骆中原顿时慌了手脚,一边忙着给她擦着泪水,一边急道:“怎么?!哪里又不舒服?是不是要……那个……方便一下?”桑椹儿给他这么一说,又羞又气,自然泪落得更凶。骆中原无法,人抱在手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秦艽由着他们胡闹,只是微微而笑,翻上马去,自己扬鞭先行。她这般神采奕奕,大改常态,倒让韩潮一阵子茫然,回视君自天,却见他冷眼旁观,脸上如罩了一层寒霜,偶尔投给韩潮的目光,更是森然无比。韩潮更为困惑不解,不免满腹气窒。动身前几人商议过,君自天为诸方标的,便由摩柯随身护卫,韩潮则骑着桑椹儿的黑马紧跟其后,一旦中途遇险,韩潮便带着君自天先行赶往敦煌城。
秦艽走在前面,十几里后,渐渐看得村落人烟。这里正是新店子,距敦煌不过四十多里。从新店子望敦煌,大埠繁盛已经隐约可见。路口驿站边,几个小孩子听得马蹄声,纷纷跑了出来,秦艽性子随和,便被他们团团围住。有的卖锁阳,有的手里攥了一把甘草,嘻嘻笑笑,这时一个披着羊皮袄的汉子从店里面跑了出来,分开孩童,将马头一牵道:“客官,向里面坐,喝口热乎乎的酥油茶。”那人手掌一翻,亮出一片御内禁卫所用的铜牌来,随即不着痕迹地滑落袖中。
秦艽知道是杜榭沿途布下的暗哨,跃下马来道:“有劳了,我还有几个同伴就在后边,请你一齐招呼一下。”驿站旁边有五间土屋,三明两暗,秦艽进去后,立刻有人绞了热手巾,端了一盏清茶上来。紧接着听得一匹快马沿着大道去了,不用说,自是向杜榭等人报信。这间屋子很是宽敞,里面烧了一张大炕,热气袭人,炕上置几,摆了几盘点心瓜果。秦艽也不客气,取了片白瓜,慢慢吃了起来。回想这一路上的林林总总,仿佛做了一场大梦,腔子里的这颗心一时冷了热,热了冷,到后来不免一阵空空荡荡。
没过多久余人也陆续赶到。骆中原抱着桑椹儿先到里间安顿,韩潮不免抓了一个禁卫询问近况。君自天盘膝坐在炕上,呷了一口茶,也拣了一片白瓜吃了起来。秦艽抛了瓜皮道:“这里的瓜果不比江南,似乎异常的甜美。”君自天道:“敦煌地势偏低,虽然处与瀚海戈壁之中,但籍着南面祁连山水的灌溉,土地肥沃,物产甚丰,算得上是有名的世外桃源。不过要说起瓜果,还是属吐鲁番的上佳。”秦艽一笑:“少宗主对于西疆一带看来了如指掌。”
君自天不动神色道:“那也说不上,不过是多来了几次罢了。”秦艽手指在几上划来划去,突然问道:“这法门寺藏宝就在敦煌城内么?”君自天道:“不在城内,不过出了玉门关向西,一两日可到。”秦艽慢慢道:“少宗主看起来,倒是慷慨豁达之极。”君自天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所谓识时势者为俊杰么。”“那桑姑娘呢?”君自天笑道:“她呀?说不定要烦劳贵徒护送回星宿海,不知秦姑娘舍得否?”秦艽淡淡道:“你既然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
君自天难得听她如此说话,心念一动。秦艽突然站起来笑道:“摩柯大师,我暂且借人一用,过后即刻归还。”秦艽一把握住君自天手臂,带出门去,摩柯伸手欲拦,但秦艽脚步一错,刚好从他指沿闪过,转眼间出了房门。她向摩柯挥了下手,拉着君自天跃上对面的屋脊,摩柯与秦艽的轻功相距甚远,见她示意不走,自己也就在门口立定。
屋顶上北风猎猎,陡然一股寒意袭人头面。君自天紧了紧衣襟道:“高处不胜寒。秦姑娘到这里,有什么深意么?”秦艽道:“便在高处,才能让人敞开了说话。”君自天眯眼看去,南方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戈壁沙漠,蓝天黄沙,渺无边际。听得秦艽道:“少宗主,我有几句话想来问你。”君自天“哦”了一声笑道:“倘若秦姑娘要问的话,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艽也不看他,放目远眺道:“君少宗主,这西北藏宝一行,你想要多少人陪葬呢?”
君自天微微一怔道:“此话从何说起?如今我是三庭四院的笼中鸟,阶下囚,苟且偷生已属不易,何谈杀人?真是好笑呀好笑。”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秦艽等他笑声停歇,淡淡道:“少宗主杀人,兵不刃血,才是真正的高手。”君自天笑意减退,目光转冷道:“秦姑娘谬奖了。”秦艽道:“别的且不谈,单说你常常出入戈壁大漠,对牙海的道路又了如指掌,你明明知道该如何绝处求生,却故意陷众人于死地。在一旁看着他人自相残杀,你心中是不是大为快意呢?!”君自天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些人与我是敌非友,既可作壁上观,何乐而不为?”
秦艽听得手足渐凉,从心底透出一股寒气来,只见眼前这人容色冷酷,慢条斯理道:“你难道不奇怪么,我千辛万苦寻到法门寺藏宝,却只取了一袋宝石赴京?这事说来简单,漠北王于阗玉雄霸安西已久,方圆千里内的风吹草动难以瞒过他的耳目。三庭四院得不到藏宝还倒罢了,真的拿到手里,也不知是否有命回得了中原。”他继续道,“就算你对杜榭韩潮等人坦然相告,剖明利害,他们便会罢手么?他们甘愿无功而返么?哼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咎由自取罢了,与我何干?”
秦艽道:“李德宁呢?他对你一向礼敬有加,你却待他如此,难道不扪心自愧么?”君自天一笑道:“多谢你关心。他已经过嘉峪关返西夏了。再说,他们一族的命是我给的,便是为我而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秦艽道:“那你把我们秦家卷入此事,又是为何?”君自天道:“这也算是机缘巧合。不过说到原因,仔细探究起来,自然是为了天外天。二十年前,我师父受挫于贵门,偃戈息羽,僻居西疆,多年来一直郁郁不欢。我不禁想瞧瞧天外天究竟有什么惊人手段。”他望着秦艽,目光转柔道:“不过却害得你一路辛苦奔波,我心中确确过意不去。”
他捉住秦艽的手道:“百年似捻指,人生如转蓬,这世上向来只有强弱之争,哪里来的正邪之分,你何不跟我一齐看一场天大的热闹呢?”秦艽身上一颤,从他掌中挣出手来,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哑然笑道:“只怕我没这个福气吧。阴魔引天下秘技,有幸蒙少宗主赐教,这份厚爱何敢克当!”君自天叹道:“你果然知道了。”秦艽道:“我该不知道么?你……借着针砭之便,暗中种下阴魔引,不是昨日韩兄提起,现在还被你瞒在鼓里。阁下城府深沉,行事果断,确实让人佩服,但趁人之危,暗算行诡,这又算什么呢?”君自天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可惜呀可惜,我倒宁可你发觉得晚些,韩潮这厮坏我大局。”秦艽冷笑:“再晚一些,那不就太迟了么?”她按着剑柄森然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君自天道:“我现在说的话你肯信么?你想信么?你们天外天的人对自己尚且无情,何况爱之深责之切……”此时此刻,这句话听起来无异莫大的讽刺,秦艽没等他说完,怒极反笑道:“很好很好,君少宗主,你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么?”银光霍然一闪,剑尖已经直抵君自天心口。君自天望着她,一时间笑了起来,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到后来说不上是笑还是叹息,他道:“你又要杀我么?君某这条性命,自己还未放在心上,你若想要,拿去便是!”他握住剑尖,对准旧日伤口用力往里一按。
秦艽长剑疾缩,还是刺入了一分,立刻渗出血来。眼见这一剑对准在君自天的心口,只需向前轻轻一送便可取了他的性命,无论什么恩怨皆一并了结。但剑尖颤抖,就没有力气再刺下去,秦艽心中气苦:“我就这么不忍心?我就这般舍不得他么?!” 君自天看她面上爱恨纠葛,忍不住喟然道:“唉,你何苦为难自己呢?”秦艽倏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寒如冰雪,长剑向前一压。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大声道:“万万使不得!”那人呼声甫起,双掌已自后平推过来。秦艽头也不回,长剑龙旋虬绕,划了一个长弧,将来人生生逼退一步。
那人正是摩柯,眼看着剑光闪动,又复前刺,惶急之下,反手一拳又向秦艽后心击去。秦艽不躲不闪,倒是君自天道:“小心!”韩潮闻得异变,也从屋内急奔出来,他不知事情因何而起,但见形势危急,只得大喊道:“秦姑娘,剑下留情!”秦艽手上一顿,向下望去,冷冷道:“留甚么情?”摩柯没想到她中途说停便停,大吃一惊,右拳收势不及,眼看就要打中。好在他人虽木讷,反应还算机敏,腕上突地一个回扣,咯咯咯一阵骨节轻响,由指到腕,从腕至肘,骨骼筋络劲缩,居然将这一拳收了回来。
韩潮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生怕她这一剑落下去,忙道:“此人生死是小,边关大局为重,有什么事得罪了秦姑娘你,要打要杀也不急于一时。”秦艽冷笑道:“若我急于一时,这人也杀不得么?”韩潮从未看到她这般的神情,似嘲似嗔,似悲似怒,言语间说不出的疏远孤离,他强笑道:“这人自然杀不得。秦姑娘,你……你还好么?”秦艽慢慢道:“我神智清醒,好得很。”韩潮一时无措,心中暗暗叫苦。
君自天一边悠容道:“你真要杀我么?这一剑刺下去,别人还要当你图谋重宝,杀人灭口,这罪名坐得实了,以江湖之大,天地之远,恐怕都难以栖身。”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秦艽出手如电,已经掌了他一记耳光。君自天面颊一白,霎时红肿起来。他也不恼,缓缓侧过头凝视着秦艽,目中却有怜悯之色,他笑道:“你做人这么辛劳,何苦来哉?天底下的好心好意,最是狗屁不过的东西,自己背着苦闷,别人受着烦恼,有甚么乐趣。”
秦艽心头激怒,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便如不久前那一场重病来袭,说不出的难受。一张张面孔从眼前闪过,君自天有恃无恐,韩潮惊疑不定,摩柯小心戒备,似一排排的钢针刺入脑中,头痛欲裂。突然间怒火顿消,一阵心灰意懒蓦地涌将上来,心想:“寻宝的寻宝,报仇的报仇,说起来与我何干?便是我自己,作茧自缚,又怨得了谁呢!”她面上神情变幻,最后轻叹一口气,软剑堪堪垂下。韩潮在底下方定下一颗心来,笑道:“这就是了,有话慢慢讲来,大伙一起商议不迟……”话未说完,却见秦艽突然飞起一掌,正好击在君自天胸口。
君自天顿时被这一掌打得跌落下去,摩柯大叫一声不好,奋力一冲,整个人向前扑救,不过抓住他一片衣角。但就这么一缓,韩潮飞步抢了过去,顺手一托,已经把人接下。这院落原也不高,下冲之力有限,韩潮身子只是一震,便站得稳了。君自天并未受什么内伤,双足落地后,闷哼道:“放开!我没事。”禁不住声色俱厉。
这时听得秦艽冷淡的声音自上传下:“敦煌已到,人也璧还,各位好自为之吧。”尔后猛地白光一闪,一柄长剑自空而降夺的一声钉在地上,秦艽轻笑了一声,竟转身走了。长剑兀自晃悠悠颤微微,荡起一片白光。韩潮本来抬步欲追,但听得那笑声空洞冷漠,其意决绝,不由自主地停在廊下。
长剑掼下去时正好穿过院内一棵寒松,一时之间,扑簌簌落下无数雪粉。纷纷的雪粉好似散琼碎玉碾转成尘,在风中散扬开来,夕光下五光十色。君自天首当其冲,立时扑了满身。他拂了一把雪粉,目光放远,慢慢道:“有失者必有得,有得者必有失,也罢,走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