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十丈左右方圆的空地上,平石如砥,上面铺了厚厚一层金沙,迎面对着众人的是一座高有丈半的大日如来佛像。玉脂金衣,头戴宝冠,身披璎珞,在莲台上端然而坐,宝相端庄,似乎正向诸人微笑。那七宝莲台上的每一层花瓣竟然都是纯金打造,珠玉勾勒。阳光下五色飞腾,七彩离合,直看得人神驰目眩。无垢等少林僧人更是肃然默礼。佛像周围还有数不清的法物供具,金银宝器,珠宝,琉璃,秘瓷……,琳琅满目。
有些器皿,众人不要说见过,便是听都未曾听说。象杜榭这样久居宫闱,见识广博,执掌的又是内藏库,可以说是天下奇珍尽过其手,尚有许多东西也完全叫不出名字来。除了佛门法器与皇家供奉的各色宝物,角落里还堆着大量的犀角象牙,玉石乌金,不消说,这些自然是当年那帮马贼在商路上劫掠的赃物。有人跪倒在地,捧起一手金沙,神色迷惘,不住喃喃自语。此时杜榭心中畅快难言,只想大笑一场,根本无心指责。他走入宝物之中,或捻摩一只玉碾阏伽瓶,或拿起一方鎏金八棱钮纹壶,惟觉样样精工巧制,爱不能释。
于晔最关心的乃是佛骨舍利,只见大日如来座下,有尊五足的银熏炉,上面摆着一个红布匣子,这匣子的大小看起来跟传闻中盛奉佛骨的八重宝函一摸一样。于晔一阵口干舌燥,伸手将匣子捧下,无垢大师面色凝重,将上面红帛掀开,下边是一个银角雕花的檀香木函,木函上有银锁肩键,银色已黯,可见历时久远。无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秦艽一边道:“晚辈愿效微劳。”她从百宝囊内摸出雀舌,一一将锁打开,从外至内,一共是七层宝函,最后露出一个纤巧的四门金塔。
无垢大师揭开纯金的塔身时,手指都不禁微微颤抖,塔身一掀,一个洁白如玉的指骨舍利便端端正正地套在塔基的银柱上。周围的少林僧人见了,立刻拜倒一圈,俱是激动无比。更有一名僧人,胡子花白,这时竟然流出泪来。于晔伸手在佛骨上轻轻一拂,却略现失望之色道:“有道是一月照三江,法门寺供奉的四枚佛指舍利,三枚为白玉所制,一枚为佛祖真身灵骨。这只是一枚影骨。众僧唏嘘。于晔笑道:“如影附随,既然有了影骨,灵骨自然不远了。”
那一边三庭四院的弟子纷纷赶至,许多人开始七手八脚地装运金沙犀角,杜榭郝栋明等在一旁严加督视,另着人多多运送一些箱套驮子过来。于晔等人四散搜寻,又从汉白玉灵帐里找到一个双凤宝盖银棺,里面藏了另一枚影骨。就在大失所望之际,旁边一阵大乱,有人道:“啊呀!这边……也有一个死人!”原来几个三庭四院的弟子刚刚搬开了一堆长长的象牙,后面露出一个低浅的石穴。那石穴只有三尺方圆大小,里面居然断坐着一具骷髅。骷髅手骨中紧紧握着一只铁盒。
有个弟子壮起胆子将铁盒一拉,那具骷髅吱呀呀一声跌散在地。铁盒子沉甸甸的,满堂珠玉中,丝毫不起眼。杜榭放在手里掂了掂,感到里面有物,他深谙晦光养韬之道,知道愈是一些看似寻常的事物说不定愈为贵重,笑道:“大师且看看此物如何?”这铁匣封合甚密,刚好有人寻到一把昆仑刀,才将盒盖撬开。撬开之后,于晔一声轻呼,只见盒内是一个曼荼罗坛的顶银宝函,再拆向下乃是银包角的檀香木函,水晶椁,壶门座玉棺,于晔屏住呼吸伸手揭去,一时心中扑通扑通的乱跳,欲揭欲止,惟恐又是一场空欢喜。咬了牙将玉棺揭开,一枚微微泛黄的指骨舍利奉于雕花棺床之上,莹润生辉。
秦艽只消看于晔大喜过望的神色便晓得这一定就是佛骨真身舍利了。天下至宝,无过于此。众僧嘈嘈,不免一个一个上前膜拜观瞻。杜榭心中更是高兴,少林诸僧只要取回佛骨,此行不虚,自然不便分润其他。
郝栋明围着那尸骨转了一圈,连声道:“奇怪奇怪。这人是谁?难道是当年护宝西行的武僧?”君子天没有搭话,却弯腰从那具骷髅的颈骨上扯下一面铁牌来。郝栋明夺过来看,只见铁牌上铭刻了一排古里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认得。君自天道:“这是天龙寺的法牌。”摩柯耳目灵敏,从一边闪身过来:“甚么?!”君自天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一指地上的枯骨道,“这便是令师伽弥摩什的遗蜕。”
摩柯捧了铁牌在手,看了又看,心中已确认无疑。一大滴泪水突然自他漆黑的面颊上滚落下来。秦艽心下悱恻:“他千里迢迢寻师而来,现在惊闻噩耗,不免难过伤心。”她却不知伽弥摩什乃是婚后出家,摩柯与他虽然名为师徒,但实为父子,心中自是悲恸逾恒。摩柯默然半晌,在地上拜了两拜,正待收拾乃父的骨殖,谁知手指一触,那白骨竟然酥化于地。他又拾起一块,也是随手而散。摩柯惊异莫名之际,君自天慢慢道:“八卦游龙掌。”
杜榭人在旁边,不禁听得悚然一惊,“你……你说什么?!”此时天外日光微斜,洞穴之中不复明朗,君自天这句话更在此平添了一股森森之气。杜榭紧紧抓住君自天手臂,厉声道:“当真是八卦游龙掌的三焦寸劲么?!”君自天肘动腕缩,竟然从他的手中脱出,微笑道:“不是燕南王的八卦游龙掌,还会是什么?难道是擢秀院的紫金屏么?”杜榭心下茫然,随即勉强笑道:“是了,这位天竺高僧当年大约曾为庄效天所伤,寻到这里,内伤发作,所以不免身亡。”
君自天只是微笑。然后道:“大约……如此吧。”杜榭道:“定然如此。否则的话这批宝藏岂非早已不保。”君自天不答。杜榭放目扫视全洞,惟见金辉玉映,都丽无极。想来这些无价之宝藏在大漠深幽之处,明珠投暗,金玉向隅,也不知多少余年,无论是谁见了,都没办法不眼红心动。漠北王如果真的来过这里,又怎么会舍得抛下?他一时心中迷惘,就在这时一名三庭四院的弟子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杜榭怫然不悦道:“怎么了?!”
那是名身着蓝衫的水云院少年,给杜榭一瞪,嗫嚅道:“弟子不知给什么虫子蛰了一口。”郝栋明道:“胡说八道,这地方是地穴深处,哪里有甚么虫豸?便是有甚么虫豸,也值得一惊一乍,搅人烦心么!”那弟子不敢强辩,点点头道:“弟子知道了。”他这么一被斥责,其他人亦不敢出声。有人收拢金沙时,分明看到一些黑色的蚂蚁,只暗地里用手悄悄捻死。过不了多时,那名弟子突然大声叫道:“痒死了,痒死了!”手舞足蹈起来。郝栋明给他一嚷,也觉得脚踝上奇痒无比,伸手一捉,捉了一只极是丑怪的蚂蚁在手。那蚂蚁张着两只大螯,又在他手指上狠狠一夹,伤处一阵麻痒,刚开始还没什么,渐渐越来越痒,几若痒到骨头里去。
这时听得沙沙一阵轻响,只看黄灿灿的金沙上面染了一层黑色,黑色渐重,仿佛一波的墨浪从地底涌现出来,竟然爬出无数的蚂蚁出来。数十名三庭四院的弟子大声惊叫,跳起来拍打,连杜榭于晔等人看了,都不由骇然。那个蓝衫弟子拍着拍着,忍不住大叫一声,合身翻滚在地上。他手指在身上乱抓,顿时将衣服肌肤都抓得破了,鲜血淋漓。君自天将秦艽一拉,退到石穴边上,秦艽握住他的手,也禁不住惊呼出声。
于晔急忙从地上抄起一囊清水,向那名弟子泼去。那人在地上翻滚,身上毒蚁沾染更多,被水一激,退掉一些,但转眼间又爬上许多,伤口着水,更是大声惨叫。眼看着蚂蚁越来越多,已经盖住地上金沙,众人纷纷跳闪趋避,渐已无落脚之处。秦艽捞起一条皮索将那名弟子从蚁群中拖出,大声道:“大家速退!”几人见机不妙,早已冲至洞口,不过跑出几百步,大声喊道:“不好,外边也有!”“这,这可如何是好?!”“快逃命吧!”
那名弟子被皮索拖出后,一个少林僧人伸手欲扶,突然给他伸手抱住,一口咬在大腿上。僧人愕然,撕脱不下,还是于晔一指点中他背心灵台穴,拉了下来。那人嘴里兀自大声哭叫道:“痒!痒死我了!我死了!啊呀,我死了!”他身子动弹不得,面上更是扭曲狰狞。左边面颊上皮肉尽脱,不知是自己撕抓,还是毒蚁所食,已露出森森白骨。胆小之人看了,也随之大叫,几欲晕倒。杜榭直到此时,才猛然醒悟:“原来山洞中死人都被被毒蚁所食!”饶他如此深沉多智之人,顿时也给骇得魂飞魄散。
众人慌乱之下,一起向洞外蜂拥撤去。秦艽逼视君自天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君自天傲然一笑,闭口不语。那些蚂蚁爬行甚速,先后拢合,已将众人困在甬道之中。只见前后上下都是潮水一般的黑蚁,涌动不息,看得人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恶心。秦艽衣角也沾上几只,伸手拂去,手上便是一阵阵麻痒,她看有些人搔必见血,续而不能止,惟有强行忍住。君自天燃起一只火把道:“你且站好。”就火熏去,将毒蚁纷纷熏落。其他人也竞相效仿,见蚁群渐进,便用火迫退。杜榭既惊且愤,但目光犹向洞内望去,留连不舍。郝栋明叫道:“事不宜迟,大伙还是逃命要紧!”
无垢将佛骨珍而重之地递给于晔,道:“于晔师兄,烦劳你了。我在前面开路。”他将僧袍脱下来大力一挥,内力至处,毒蚁簇簇而落,率先抢出,余人将头面一兜,也紧跟其后。到了此时,争相逃命,身后珍宝虽多,谁也无心顾及。杜榭突然向君自天森森投来一眼道:“君公子,你好手段,好心机!”君自天淡淡道:“你是今天才认得我么?”杜榭劈手一掌,直击过来,秦艽喝道:“杜先生,这是做甚么?!”他这一记重掌,来势凌厉,秦艽硬拼不能,只得拉着君自天向后疾退,这一退,顿时落在众人后边,几步之差,身后蚁群便已掩至。再看杜榭,早已远去。君自天道:“啊呀不好,咱们只怕要做一对同命鸳鸯了。”秦艽道:“好不要脸,你这是自食其果,理所应当,本姑娘才不给你陪葬呢。”她提起丹田内一股精纯之气,轻啸一声,向前电掣而去。君自天赞道:“好轻功!”
秦艽快靴疾点,如过水蜻蜓,几个起落便已追上众人,就听着连声惨叫,前面又有两三个三庭四院的弟子滚倒在地上,乱踢乱抓,苦楚不堪。秦艽心想:“救是不救?”一迟疑的功夫,已从这几个人身边掠过。她越走越远,心中越是愧疚,眼看甬道上蚁群逐渐稀少,也许再走几百步便能脱离险境。身后几人嘶声求救甚急,想充耳不闻,却是不能。秦艽停住脚步,君自天反手将她一拉道:“这些人与你有甚么相干?”秦艽一笑:“是没甚么相干,不过能救一人便救一人好了,你,先走吧。”君自天手一放,只是嘿然冷笑。
秦艽知必为他嘲讽,也不想多说,循声向来路搜去,没过多久,就看一人正在地上挣扎不已,那人伸出一只手忙道:“救我!救我!”秦艽不敢大意,用外衫裹住手掌探向他道:“握住!”那人蓦地一滚,合身扑来,他求生之下,身手竟是异常的迅猛。秦艽知道这些人被毒蚁咬伤后,神志癫狂,大是危险,忙一指弹中他肩头的天宗穴,那人手臂顿时软软垂下。秦艽提着那人连跃数丈,但觉手背上一阵悉悉虫行,一阵疼痛,已被毒蚁蛰了两口,接着脚上也是一痛,似乎有毒蚁钻进靴内。
秦艽一路疾奔,不久回到与君自天分手处,只见此地空荡荡并无一人,显然他已走得远了。秦艽心下惘然,一阵失望,随即又想:“唉,他不走,难道还要在此等死不成?”再往前走,手足渐渐麻痒并发,仿佛一只只小虫游入骨髓,直痒到心脉五脏中去。“啊!”的一声惨叫,秦艽手指麻痹,竟尔令那人重重跌落地上。秦艽但觉举步维艰,僵着手指点燃火褶子,只见腿上不知何时已爬上几十只毒蚁,头爪攒动,再向前后望去,到处都是蚁行不绝。
那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惨白,哀声道:“救命……”秦艽握住他的手,一片冰凉,自己的手也冷冰冰的没有暖气。她柔声道:“你闭上眼睛,一会便好。”缩手从腰间拔出软剑,那少年突然睁开眼睛,目中流露出畏惧之色道:“我……我不要死!”秦艽笑道:“给蚂蚁活活吃掉的滋味可大不好受呀。”那少年闭上眼,颤声道:“好。杀了我吧。”这一来,秦艽反而不忍下手,手中软剑微颤,欲刺未刺之时,从前方突然闪出一片火光,紧接着脚步声响,有人大叫她的名字。听这声音好似君自天,但又似乎不象。
没多久,人已走近,正是君自天。他手持一只长烛,火光下映着他的脸,明暗变幻,也不知是喜是怒,是急是恼。秦艽一时百感交集,道:“你又回做甚么?”君自天答非所问,叹了一口气道:“我此生最恨受人要挟。”秦艽心中欢喜,却仍淡淡道:“若是你不想做的事情,天下又有谁能强迫你?”君自天道:“每人命中注定有一两颗魔星,打不得骂不得,也丝毫违背不得。”说话间,地上的蚁群大乱,潮水一般迅速向后退去,来的快,去的疾,诡异万分。就连那少年伤口中的毒蚁亦都纷纷爬出,唯恐逃避不及的样子。有一些退得慢了,蜷曲着掉下来,悄然僵毙。
秦艽这才发现他手中的火把很是怪异,竟然是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蛇身油脂丰腴,燃烧起来火光明亮,散发出一股浓厚的异香。大约物生相克,便是这股香气迫得蚁群退去。
少年一只手掌被咬得血肉模糊。君自天将蛇烛在石壁隙处一插,撕下衣襟给他包好。秦艽道:“后边似乎还有两人。”少年生怕被撇下,爬起来道:“我也去。”君自天冷冷道:“你还是乖乖地呆在这里吧。”他秉烛先行,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君自天突然将秦艽一拉道:“走吧,这两个人已经死了。”阴暗的甬道上,唯见新骨泛白的微光。秦艽心中一震,呆在原地,许久才道:“原来已经死了。”
君自天道:“你心里在怨我么?其实这些人,我本来一个都懒得去救。”秦艽低声道:“是呀。你连自己的命的都不放在心上,何况别人。可是就算这么多人都死了,又能如何?也一样救不活你的赵姑娘。”君自天道:“就算救不活,给她陪葬也好。”秦艽思及万蚁噬体之苦,尤有惧意,冷笑道:“你若待她好,为何让轻易她死了?你杀这么多人,难道便得她开心了么?”君自天突然笑了起来,山洞回音,这笑声远远传出去,良久不绝,笑到后来,声转苦涩,他喃喃道:“无论生前死后,我待她其实都没有半分好。老实说,我与她相识不过十几天,她虽然美貌温柔,色艺双全,但在我心中,不过只是一个普通歌伎。唉,我从来都没将她放在心上。杜榭他们就算不以她为质,潘楼之约,我也一样会去。”秦艽惊道:“甚么?!她为你而死,你居然说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你……你……”她又惊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自天低声道:“是呀,我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不但如此,对于秦楼楚馆烟柳之质,心中还不免存有轻视。所以……我也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死?她为什么而死?”君自天神色黯然,穷辞自问,“我当时虽然身险重围,但也不是不能脱身。杜榭等人深沉多虑,也万不会与这么一个弱女子为难,可她,她却在激战之中,拾起地上一片碎瓷,就轻轻这么一划,割开了自己的喉咙。”秦艽呀的一声,唯觉得惊异莫名,不可质信道:“她是自杀身亡?”君自天目视前方,如若无闻,慢慢道:“一个人居然可以对自己如此忍心。——便这么割下去,大蓬的鲜血顿时飞溅出来,我当时刚好面对着她,不对,是她特地挑在这个时候,可以让我清清楚楚地瞥见她脸上的笑容。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情意殷殷,嘴角含笑,我曾以为这神情对每个挥金寻欢的男子不过都是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可就在那一刻,却仿佛刀子一般刻在我眼中、心上。她……她便是要这般深深刻在我身上,让我无论如何也忘她不了。”君自天声音一咽,哑声笑道:“我当时居然怕了,手足冰凉,一动不能动。”
秦艽亦是听得万分震惊。震惊之余,又有一股酸楚怜悯。
君自天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她甚至未曾对我说过什么情深爱极的话,为何事情竟至如此?”秦艽自然比他更懂得女子的心事,叹息道:“这位赵姑娘想必是内刚外柔的个性,你心里瞧她不起,难道她自己便不知么?她只怕爱你爱得太深,性子又骄傲,根本不容你拒绝,也不由得你轻受不屑,所以她宁愿这样表白给你看,让你一辈子,无论爱或不爱,都忘不了。”君自天沉默半晌道:“你们女子的心思,当真是……”话到中途,又复止住。秦艽道:“当真怎的?”君自天苦笑道:“只能说当真让人不解。象这般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倘若我真的恋眷于她,岂非要一辈子伤心不已。”
秦艽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你才知道么?”君自天道:“何止难以消受。唉。”秦艽轻轻道:“识得相思时应晚,欲遂相思悔已迟。其实你心中……还是有几分喜欢这位赵姑娘才是。”君自天道:“我也这般认为,可现在心下平和,慢慢想来,对之于她,心中还是愧疚多些,情爱少些。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将怨气迁怒在三庭四院头上。你说我诱人入险,借刀杀人,一点也没错。”他怔然凝立片刻,轻吁了一口气。
秦艽脚步减缓,挑眉道:“这难道不是你筹谋已久么?剪除宿敌后,中原武林还有哪一门一派可堪与贵教争锋?”她本欲讥讽几句,但念他伤感故人,勉强忍住。君自天自嘲道:“是呀,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急功近利,狼子野心之人,自然比不得秦女侠你光明磊落,宽厚仁义。”秦艽笑道:“我可没说自己什么宽厚仁义。我只晓得,人人惟有一条命,天子高官也好,平头百姓也罢,都不该给人轻贱的。”
君自天一时不语。静默中一道红烛,两条身影,在高高低低的甬道中,或分或合,时远时近。不经意间,君自天淡淡道:“我从小被师父教导长大,师父待我虽好,但不苟言笑,只是敦促我习武读书。他给我起了君自天这个名字,就是要我时时记得,千秋之嗣,父位子承,一定要夺回□□江山。君临天下,才是真正的赵氏子孙。”秦艽不以为然:“中原历朝历代,数不清有多少个皇帝,成王败寇,时命然之。若个个都去抢皇帝这个宝座,那岂不是要打破头,天下老百姓怕也不用活了。”
又听君自天道:“你是天外天的传人,只需将武功练好,便千好万好。而我自及冠之后,便在藏边蜀北河西等地到处奔波,斡旋酬酢。我曾救过前夏王李继迁一族的性命,不过那时他还未曾称王,没有我们星宿海在后大力襄助,他也难以坐镇西陲。我还刺杀过吐蕃六谷部的大司,待奠定河西大局之后,说不得还要娶契丹王女为妻,才有南下中原一搏的实力。”秦艽全身一震,没想到星宿海隐居塞外,竟然已暗中布下如此大局。她忍不住一把抓住君自天道:“你……你也想象石敬瑭一般勾结外虏,兴兵称帝,然后向外族摇尾乞怜,做个儿皇帝么?!”她未曾有如此之怒,声势逼人。
君自天神色宁淡道:“权谋之争,各牟其利,向来有的只是胜负,哪里来的是非对错?况且现在向契丹摇尾乞怜的,是当今皇帝赵恒吧!”秦艽对他怒目而视。君自天笑道:“我这厢招供未完,青天秦大人便要将我问斩不成?”秦艽恨恨道:“乱世之源,何而不能诛之?”君自天微微一笑,道:“乱世之源?说得好。我有的时候也不禁扪心自问,做这个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将我前辈子后辈子一股脑儿地搭进去。”他的眼珠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不紧不慢道,“所以今年九月入京,我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大内禁宫。这个地方我以前虽然从未去过,但一草一木,一梁一柱,早已记在心中,纯熟无比。哼,杜榭等人当我要行刺皇帝么?我在赵恒的寝宫中一呆七天,真要杀他的话,他也不知死了多少回。”秦艽奇道:“那你做什么?”
君自天笑道:“我瞧瞧皇帝是什么样子,不成么?第一天晚上就看见他与美人亲热。”秦艽面上一红,啐道:“谁问你这个。”君自天道:“可惜那贵人虽然美貌,却不讨他欢心,最后被斥责而出,哭哭啼啼去了。赵恒在人前是尊贵威仪的天子,言笑不苟,到了人后,却惴惴不安,苦恼之极。”秦艽从没想到过皇帝在自己的寝宫里会是什么样子,不由大为好奇。君自天道:“有一天他在朝堂上受了气,回来发作,不免乱摔东西。那个样子实在可怜可笑。”秦艽道:“当今文武能给皇帝老儿气受的……中书侍郎寇准寇大人,不对,他已经给王钦若排挤出京,下放陕西。”君自天道:“寇准人虽走了,但澶渊之盟物议尚在,这城下之盟,屈辱备至,就算别人不提,赵恒自己想来也是心中有愧。皇帝老儿心中有愧,却是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只得躲在房间里生闷气。我看他躲在房间里,偷偷写一些符纸,暗自杜撰自己是上界神仙下凡,授命于天,天下百姓,咸受福庇。他苦恼之际,便拿着符纸慢慢念来,念到后来,面带微笑,大约是自己也渐渐相信。我在皇宫看了他七天,也只有在他自欺欺人的时候,才有几分快活。”
君自天道:“我躺在朱雀阁顶,想了一夜,终于想通。这个皇帝做起来,无论是谁,都是苦多于乐。孤家寡人,有何生趣?赵恒他现在便是双手奉上皇位来与我坐,我也没有半分兴趣。”秦艽忍不住道:“你若做皇帝,想来不会跟他一样。”君自天道:“我可没什么济世救民之心,真坐了那个位置,我快活,只怕天下人便不快活,让别人都快活,我多半就不快活。”秦艽遥想起来,亦有些忍俊不住。她踌躇片刻,忍不住道:“你果真是如此决定的么?”君自天道:“这个自然。其实在我心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早已想着把这副担子卸下来。”他语气深远,目光投向黑暗深处,象是在对秦艽阐述,又象是对另外一个人。
秦艽被他表情所迷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时间仿佛也觉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虽然看不见,但又似乎无处不在。
君自天慢慢道:“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星宿海少宗主,昭德太子后裔,这一切本来就不是我的,既然不是我的,我为何还恋栈不舍?既然不是我的,我何苦要背负着它们,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人的一生如此之短,为别人活着岂非忒过辛苦。”秦艽不知他何出此言,君自天面上表情扭曲,第一次流露出痛苦之色,短促一笑道:“其实昭德太子的儿子早已死了,赵弋也罢,君自天也罢,都已经死了。呵呵,星宿海也好,赵氏江山也好,其实这与我有什么相干?”
秦艽这才领悟过来,失声道:“你是说……你不是昭德太子的后裔。”君自天笑道:“没错,我不过是个赝品,鱼目混珠罢了。”他凝视前方,目露沉思之色道:“虽然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过,但我早已猜到。有时候我不禁要想,我是生下来便无父无母的孤儿,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兄弟姊妹众多?我是被师父买来的,偷抱来的,还是……杀人抢来的?更多的时候,我武功练得越高,在教中位望越尊,心中越发孤孑,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所有的一切其实都不是我的。”他平平淡淡说出来,却听得秦艽一阵黯然,心下忍不住替他难过。从未有这么这一刻,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呼吸相闻,心意与共。
俄顷,君自天轻叹口气道:“不管怎样,我都未曾记恨过师父。他一直待我很好。或许他根本就已知道,迟早有一天,我知道真相后,何处何从,总不免要自己来抉择。”秦艽道:“难道你连星宿海都不打算回去了么?”君自天道:“不是潘楼之变,我早脱身事外。那宗主之位还是叫青妖玄君两人去操心吧!嘿,他们自从我师父去后,拥废拥立,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也该做个了结才好。宁令主为人睿智果决,由他主导大局,最好不过。”君自天又道:“所谓高处不胜寒,我瞒得过别人,只怕瞒不过他,不过他自小待我情分最厚,该不会怪我才是。”
秦艽想起普光寺内宁云泽真真假假那一番话,心想:“这人欲擒故纵,是个老狐狸。”她问道:“那么你可曾听说过,天外天与星宿海廿年前有甚么约定么?”君自天道:“是两派门人弟子的比武之约么?老实说,当时我正准备离京后,往大泽谷一行,瞧瞧天外天究竟有甚么高明之处。”秦艽斜睨了他一眼,道:“呃?”君自天道:“如今虽然不曾去,也晓得他们教导出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
秦艽有点恨恨道:“他们将瞒得我好苦,若有时间,我……我也要去大大胡闹一番。”君自天忍不住大笑,道:“在下愿慨为助拳!有道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在下既有幡然悔悟之心,又兼立功赎罪之志,可否网开一面,擢效鞍前?”秦艽噙齿而笑道:“着你戴罪立功吧。”君自天戏谑道:“然后……然后交与汴梁秦家严加督管。”秦艽赧然,一笑道:“庙小不敢屈神。”君自天道:“秦大小姐素手擒龙,化须弥为芥子,妖魔鬼怪亦只好乖乖就缚。”秦艽不觉莞尔,想起两人第一次相见时,自己正是以“妖魔鬼怪”冠之。往事仍似历历在目,不过敌意已消,柔情渐密。
两人略走略停,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回到原处。听得一阵低低的□□,那受伤少年正蜷曲在石壁边,全身发颤,冷汗直流。少年听得异响,迷迷糊糊中“啊呀”一声,连声道:“不!不要吃我!”叫声惶恐惊怖之极。秦艽柔声道:“小兄弟,蚁群已退,赶快出去吧。”少年闻得这轻声抚慰,心下微松,呜呜大哭起来。君自天情知他给骇得胡涂了,在他面上重掴一掌,厉声道:“既然不想死么?那还不快走!”秦艽不由向他抱怨一眼。少年顿时给他这一巴掌打的清醒过来,然后给君自天伸手拖起:“等你逃出去,再哭也不迟。”
三人沿着甬道向前,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死蚁狼藉,还有几个人不幸踬绊倒地,竟已被践踏而亡。有一个人虽活着,但心脾碎裂,只是躺在地上挨命,君自天知他救治无术,便轻轻一剑将人刺死了。少年看他杀人,更是脸色惨白。等他们走入石室,只见地上犹散落一些珠玉宝器,正在暗处盈光流彩,与地上白骨相映成辉。少年看得发呆,脚底踩上一物,几乎摔倒。他低头看时,那物乃是一只断掌,掌心牢握住一颗径寸大的夜明珠。也不知是跟人争夺宝珠时给一刀砍下,还是毒蚁爬满手掌,自己斫断的。他胃里一阵抽缩,只想大口呕吐出来。
君自天翻出一个皮袋道:“将这些珠宝先尽数拾起。”秦艽看蜡烛只剩下四寸多长,皱眉道:“拾这些东西做什么?”君自天似笑非笑道:“这是买命钱。”秦艽纵然不解,也跟着将地上散落的珠宝一一拾起,塞入囊内,所幸耗时无多,没过多久,就已将皮囊塞得满满。君自天熟识路途,不需费力分辨壁上的标识,领着两人沿着向上的甬道曲行,又拐了几个弯,终于行到洞口。此时天色未黑,几道光线从洞外斜斜照射进来,当真令人如见生天。秦艽不由长长吁了一口,闻着外边干冷的空气,都觉得万分清新。那少年出得洞来,形神皆脱,连欢喜都没有力气。洞外空旷,寥无一人。
三个人再向前走,出了湖底,转至巨崖。就看地上胡乱丢了一些此所携的笨重粗大之物,马匹食水果然已一洗而空。少年恨恨地踢翻几个驮子,语带哽咽道:“他们先走了!连清水也没留下一滴。”这时蜡烛已经燃尽。君自天道:“我怀里还剩四根蛇蜡,每根可用一个时辰。此处毒蚁非中土所有,也不知当年那帮马贼从何处得来,多年繁衍生息,数量大为惊人,我看杜榭他们多半已被毒蚁追迫出城。”秦艽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们只好徒步穿越大漠,虽然辛苦,但也强过困在这里等死。”
君自天抬头向天空望去,一时没有说话。秦艽循着他的视线,只见漠漠苍穹中,红日青冥,有数点飞羽徘徊,偶有一只俯冲扑来,倏极高下,发出一声声悠长的隼唳。君自天道:“他们走不远,你忘了另一个人么?快骑如风,鹰眼似电,他……已经来了!”秦艽全身一震,脱口道:“漠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