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攻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漠北王手下四百多骑,这一天一夜的追赶,眼看对方人劳马疲,已成手到就擒之局,当下变大队为正副两翼,以三正二奇的攻势,加速追来。沙漠不比陆地,无山川河泽之险可凭,而大漠骑兵趋骛无方,来往如电,最善于在沃野平旷处为战。漠北王经营西域多年,大战小战,所向皆靡,自然更没将杜榭一行人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君自天一行人亦终于踏上谷中的流沼。这片流沙地带乃是疏勒河水改道冲击而成,下面几十丈全部都是绵软柔滞的沙层,无处藉力,人马一旦误陷其内,任如何挣扎,只有越陷越深,休想脱身。但这个地方与其他的沉沙流沼又有些不同,大约因为天长地久,风吹日蚀,在沙表上结了层薄厚不一的沙皮。沙皮上卵石细布,板结砂平,看上去便如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戈壁滩涂,其中厚的地方,马快可过,来往奔驰毫无异状;但薄的地方深临腹地,数十里方圆,惟得鸟渡。
这时节天却阴了下来,风起沙作,寒气逼人。众人或鞭笞,或刀刺放血,已将坐骑的余力耗尽无几。行至流沼边缘,就只剩下四五匹牲口还勉强立得住,但也都是满口角白沫,摇摇欲坠。君自天道:“马匹不可用了,前面为流沼深处,它们不比漠北王的良驹,可以支撑得久些,一旦陷进去,一时半刻沉不下,反而露出破绽。”余人无话,卸下驮子柴草,装做一副仓惶无路,弃马远逃的样子,几十余人施展起轻功来,专拣着沙层平厚的地方,向四面散去。
郝栋明盯紧了君自天,形影不离,这时把臂一擎,带着人拔足狂奔,速度之快尤胜良马。秦艽心中好笑,与于晔韩潮等人联袂于后,这几人的轻功各有所长,都是足以傲视江湖的高手,飘飘行来,转瞬间过了百数丈。众人跑得快,但敌骑来得更快,追风逐电,就似紧蹑着脚跟儿,一刻比一刻更近。
郝栋明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左足踏破沙层,蓦地陷了下去。君子天挣开他的手掌道:“小心了。”郝栋明自诩武功不凡,并没将这地陷流沙放在眼中,自然而然右足发力,才要跃起,谁知这么一用力,连另一只脚也陷在沙内,竟越陷越深。稍一挣动,已由踝过膝,这软绵绵的沙子竟似活物一般,直把人往下拉去,过了一会,竟已没入腰际。最后还是于晔递过绳索,小心将他从沙里拉起。郝栋明见君自天闪在一旁,冷眼旁观,方欲发作,但觉沙面一阵微微震动,只见漫天风沙中,铁骑如飞,也看不清多少人马自后追了上来。当下也顾不得发火,忙不迭地翻身站起。
众人晓得此处已是流沼腹地,生死一线的险恶关头,哪里还敢延误。当下将身上的累赘之物尽数除了,又在足底绑定枯枝,运功提气,纷纷向前滑去。郝栋明适才陷入沙内,兀自心惊,这时但觉自保要紧,径自抛下君自天去了。秦艽将他伸手一拉,两人对视一笑,也滑入沙中。韩潮看着他们的背影,一阵怔然,于晔自后连声道:“走罢,走罢!”才将他一言唤醒。
流沼到了深处,吞枝没羽,最是险恶不过。几人避开紧要的地方,侧逆着风,向东北方疾行,谁知没过多久,迎面一阵人马喧嚷,居然有敌骑于中途掩至。队首有人咻咻射出几支燃油火箭,在风沙中映出晕黄一片,眼看着人影斑驳,数十骑人马沸反盈天,正大叫着喊杀上来。君自天立刻道:“向东!”几人又折向东行。
不过毕竟人力有限,如此日夜兼程,铁人也给累得软了,耳边听着嗤嗤风声不绝,无数箭矢伴着蹄声一路衔尾追近。有一骑更是越众而出,手把连环,一连三箭,箭箭都如流星追月一般,弦振而矢及。这人正是当日魔鬼城下为首的黑衣人。于晔走在后边,袍袖大力一挥,顿时将两箭拨得歪了,其中一箭被韩潮疾快无比地抓在手中,他脚旋身转,滴溜溜地在原地绕了一个圈,就势发力,倏地将长箭标射回去。
黑衣人马快,转瞬间的功夫逼进十丈有余,抽刀一声厉喝,将来箭斩为两截。呐喊一声,大叫着杀来,端的来势凶猛!韩潮脚下多用了一分力气,业已感到沙陷足沉,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就在这个当头儿,眼看着对方□□黑马人立而起,猛然一声长嘶,再落下时也深陷沙中,黑衣人出其不意,忙用力一扯马鬃。那马前身向起一挣,后半部身子却陷得更深,直没后股。
黑衣人情知中了算计,正欲撮唇示警,后面的同伴却紧跟过来,一同陷入沙内,有人或见机不妙,打转马头,哪里还来得及!又或有转过马头,但前后几骑迎头逆触,顿时翻滚在一起。
一时人哗马嘶,乱成一团。
韩潮急中生智,就地一滚,一个落叶旋风扫拨出脚来,见对方已陷入沙内,正暗道侥幸。又听秦艽声音远远传来,殊为关切:“韩公子无恙么?”韩潮精神一振,扬声道:“无妨!”猛觉背后风声迥异,不禁将头背一低,一弯寒光霍然贴着背脊擦过。弯刀在韩潮头前划了一个长弧,嗖地旋回,黑衣人正好自马上跃起,长臂捞住弯刀,在马前落下。他激怒如狂,紧接着持刀猱进,一路翻滚着杀来。
此人虽在西北,竟然使得一手西南地堂门的好刀法。
韩潮武功剑法虽然高过此人多矣,但在这流沙之上,正以己之短应敌之所长,数招内不由危机迭现。两人都是以快搏快的打法,片刻间已交手几十招。韩潮往来趋避间,几濒险境,后来他索性站定原地,见招拆招,以静制动。那黑衣人攻势顿减,过了一会儿,一滴一滴的血珠随着他身形翻滚,点点溅落在沙上。韩潮整个人也跟着一分分地陷入沙内。
此时秦艽等人业已折回。韩潮性傲,不欲假手于人,手中素璇玑突缩如电,又在那人身上刺出一道伤口。黑衣人耳边听得东南各处呜呜的号角声鸣起,正在告警求救之,知道己方的大队人马业已中了敌人的埋伏。他心中又惊又怒,又恼又恨,遂激发了血性,暴喝一声,弯刀有似一道惊虹,合身向韩潮全力劈下。韩潮未想到此人这般悍不畏死,情急之下,压住一口内息,一个千斤堕顿时又向下沉入一尺,右手素璇玑上撩,左手发出一掌,这一掌正击中黑衣人胸口,将他打翻出去。黑衣人闷哼一声,在地上滚了两滚,带出一大片血渍。他也强悍,拄刀一跪,晃了两晃,一甩手又飞刀向韩潮射去!韩潮左背伤处一阵剧痛,几乎痛得晕死去,看着眼前白光闪动,一时却动也不能动。
秦艽一边瞧得真切,软剑脱手而出,“呛啷”一声将弯刀击落。刀剑齐坠,便开始在沙中下沉。那黑衣人哈哈大笑两声道:“小子,陪我一起下地狱吧!”声落之后,竟尔气绝。韩潮这时陷在沙中,已过腋下,郝栋明引绳索去牵,但稍一用力,自己也足下生陷,急道:“这……该如何是好?!”韩潮长声一叹,慢慢撂下手臂道:“不用管我,你们先走吧。”此时此刻,他心中竟是异常平静。
君自天挽住秦艽的手臂,对于晔无垢喊道:“虚实互换,内外循环!”于晔恍然大悟,对无垢言道:“师兄,天环步!”两人相视一眼,左右各从韩潮身边滑过,两条袖子一卷,顿时将人拉出寸许,但觉脚下一沉,两人又左右迅速分开,如此来回兜了十多个圈子,终于把韩潮从流沙中一点一点拖了出来。
此时放眼望去,周围一地狼籍,战马不住悲鸣,垂死者嘶声求告,哀鸿遍野。有的人马已然没顶,再无声息;有的才沙至口鼻处,更显得凄惨。这些人都是大漠中杀人无算的悍匪,说起来也不算无辜,但总是人之将死,其形可悯。不提秦艽等暗自叹息,君自天慢慢道:“善奔者踬于疾,善泳者溺于水。大漠劲旅,生于斯而死于斯,也算得其所终。”
这片沙谷襟怀流沼,南北贯通,其实地势极为平简,大风从背后吹来,呼啸呜咽,似乎还传来了更远处的人马悲号。声音听不甚明,也不知是真是幻,总不离耳畔,听得久了,鬼哭神嚣,寒骨凄神,直令人想掩上双耳。
几人足下不停,离开险处,不久只见火信烛天,中空霍然一亮,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接连又有两颗火信燃起。此乃杜榭等人在高处依约所发,示意漠北王大队人马入伏之号。几人看了,心中五味杂陈,也谈不上怎么欢喜,但总算如释重负。君自天目眺远天,面上亦无得意之色,幽幽夜色中,反倒平添了几分寂寥深远。
是夜无话。众人寻了一个背风的地方,略为休息,第二日天才朦朦亮,便向回走。回路只见沙平如砥,昨日之种种,都仿佛一场噩梦一般,一觉醒来,不着半点痕迹。众人眼见如此,反倒不免有几分后怕。这边才行了数十里,就听一声清唳,一只黑鹰双翼若云舒,徘徊在众人头上。郝栋明眯着眼睛望去,咦了一声道:“哪里来的扁毛畜生?”于晔道:“不妙,此乃漠北王的耳目!”郝栋明笑道:“原来是无主游魂,有甚么好怕的?”他拾起一块石头,激射而去,黑鹰陡然飞高,仍逡巡不已。众人行了许久,黑鹰一直如影附随,郝栋明或恫吓或怒骂,也拿它没有什么法子。
秦艽正担心这会不会将漠北王的残部招引过来,那只鹰突然弃了众人,向前飞去。只见一片沙脊之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来,黑鹰双翼一收,便落在此人脚前。那人一身白袍,腰间束着条其红如血的腰带,在风中猎猎飞舞,据高一站,气势逼人。紧跟着又有三五人自沙丘后现身,或衣朱衣墨,都是剽悍之极的大汉,其中一人口衔利刃,腰间挂着几颗鲜血淋漓的人头,肩上还抗着一人,一双野兽般凝着寒光的眼睛直射过来。
秦艽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场中静寂无声,针落可闻。红衣者把肩上人猛地往地上一掼,足踏其首,森森笑道:“有人要这个秃驴的命么?”地上人双目紧闭,不知死活,但一身土黄僧袍,显然是少林僧众。无垢一旁失声道:“无尘师弟!”红衣者脚往下碾,话从刀锋间逼出来,“尊王,就是这些少林秃驴跟我们为难。”白袍人目如冷电,语气更是森寒:“诸位当真胆色惊人,老夫横行漠北数十年,竟然为尔等所赚,全军入伏,乃至尽覆。呵呵,佩服呀佩服!不知是谁想出的这条奇谋妙计?”
他的目光如刮骨利刃,逐一在众人面上扫过,“是三庭四院?昭华寺?少林寺?……你背的是佛骨舍利么?”他手臂暴长,一言未落的当头,业已凌空而至,向无垢背上的包裹抓去。那人倏极而动,当真形如鬼魅,无垢大惊失色,双掌举印外格,谁知那人中途掌翻招变,一指刺向无垢的眉心。这一指无声无息,变化叵测,正是少林绝技金针指法。无垢识得厉害,猝不提防之下,一个懒龙十八翻,矮身趋避,那人熟习少林武功,对他一番变化了如指掌,指复变爪,探向无垢背后的包裹。就在他手指堪堪触及布面时,于晔道:“得罪了!”一记千佛掌轻飘飘拂向此人的右肋要害。
那人弃了包裹,反手还了于晔一掌,他白衣飘动,飒然如风,举手投足看似不快,实则迅敏无比。这一掌亦是挥洒自如,显得说不出的飘逸灵动。于晔心念电闪:“竹叶手!”竹叶手为少林外功绝技之一,阴尽阳生,秉金刚之劲,触石如腐,这一掌击中,岂有幸理?当下身形变幻,左一掌,右一掌,绵绵不绝地向白袍人袭去,袍袖之间便似有无数大蝴蝶在飞舞,但掌力始终不曾与白袍人相触。
无垢缓过身形,暗道一声:“惭愧。”亦投入战圈。他身为八律高僧之首,拳法尤精,当下施出一套伏虎拳。这套看似平淡无奇的伏虎拳自他施展开来,拳风简朴,劲力含而不露,每招每式一出,都有蕴有绝大威力。但白衣人似乎对这套拳法也熟知已极,随手挥纵,往往破解于无痕。无垢从伏虎拳,少林罗汉拳,般若掌,乃至连环掌换了数套绝技,都未能挽回下风,不是于晔在一旁牵制,早已危机叠现。无垢越战越是心惊,最后索性弃繁就简,专一以内力相拼,十几招下来,白袍人身形渐缓,不得不凝神以待。就看无垢身上的僧衣在劲风激荡之下,一片片地迸裂而开,纷纷飞去。
秦艽等人凝神观战,目不稍睫,君自天突道:“大和尚不妙了!”他一语未毕,白袍人身法骤快,铁袖拂去,于晔一声闷哼,跌出战圈,“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无垢那边正一拳递出,势在中途,这时猛然就听得一个“咄”字,那白衣人身旋如电,手中一道白光激射而出!无垢功力虽然深厚,但临阵对敌,急难应变却只一般,眼看那道刀光便似一条银色的小蛇,无声无息,电传影射,径直向咽喉要处啮至。他不由心底一凉:“我命休矣!”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耳边听得有人一声清喝,那快刀一缩,竟倏地退回。无垢满心惊愕,但见秦艽剑凝中宫,正指向白袍人右肩天鼎穴。她这一剑后势连绵,攻敌所必救,也不由得对方不有所顾及。
“来得好!”白袍人冷冷一笑,退出数步,他袖手在背后一收,盯着秦艽道:“你是出自何人门下?”这人五十左右的年纪,面色微紫,颌下留着短短胡髭,嘴角边刻满了严峻冷峭的纹路,神色倨傲,目视睥睨。秦艽摄于他的气势,剑尖微垂,清声道:“晚辈秦艽,家祖银鞭秦九。”白袍人轻哼道:“银鞭秦九?他哪里教得出这样的传人!”又道:“你们一帮人玩诡弄险,居然骗得老夫上了大当,事已至此,难道还想活着离开河西么?如今的话,唯有两条路,摆在你们眼前。”
韩潮道:“前辈怎么讲?”那人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突地一声轻笑传出,那人目光射在君自天面上,冷冰冰道:“很好笑么?你可知老夫是谁?”君自天淡淡道:“这倒真的费人思量。本宗不知你究竟是背师出教的少林僧人智空,还是燕南王庄效天?抑或是沽名钓誉的大内高手庄敬辉,还是漠北王于阗玉?”
那人面上掠过诧异之色:“你年纪轻轻,知道的东西倒不少呀!你不是少林寺的门下,你……你是星宿海中人!”郝栋明火上浇油道:“这位君公子可了不得,嘿嘿,他是星宿海的少宗主。”那人仰天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你是边左一的弟子?”君自天看着他,并不答话。那人笑了片刻,目光收缩,顿射怨毒之意:“我道是谁。这一切定是你那死鬼师父玩的伎俩!他活着的时候,便跟老夫处处作对,死了之后,还要与我过之不去,实在可恨!”讲到后来,大约愤恨太深,他左面半张面孔肌肉一阵抽搐,甚是骇人。
君自天道:“承蒙庄先生惦念,家师去得早,不能亲自酬谢,是以托晚辈前来问候。”庄效天面色铁青,不怒反笑道:“好,好,说得好!常言道:父债子偿,师罪徒代,既然你是姓边的弟子,那我便割了你的首级送回无涯屿,姓边的死后有知,面上也必定风光不已。”君自天嘴角含笑,慢慢道:“怕只怕先生心由余而力不足,不若本宗请了你的六阳魁首回去,以慰故人之情。”庄效天眉宇轩起,眼看局势一触即发。于晔等人不由心下惴惴,这人二十年前便已是名满天下的高手,玄门内功,日精月进,方才看他施展武功,实是内外兼修已臻化境。己方人数固然不少,但难与之匹敌。
衔刀红衣人突道:“主上息怒。看属下取了这狂妄小子的头来,一口口吃了下酒!”他语发身动,一个筋头跃了过来,挥刀如电,当头向君自天颈项斫去!秦艽随手一剑,击在刀锷,铛的一声;红衣人暴怒,不退而进,唰唰连出二十四刀,一刀狠似一刀,一刀快似一刀,到了后来,唯见刀芒胜雪,浑然不知其所向。但场中一阵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秦艽也还了二十四剑,每剑浅尝辄止,以快胜快,击中刀锷后即荡开对方的攻势,毫发不爽。
红衣人愈怒,更是发狠猛攻。此人刀法杀意锐决,最重气势,见而令人胆寒,但刚不久持,久战之下,便不免露出许多破绽来。过了片刻,庄效天冷冷道:“陀尔阖,你不是她的对手,下来吧。”红衣人怒喝一声,接着又一个筋头跃出站圈,目红如赤道:“主上,恕属下无能。”
庄效天道:“哼,天外天的大缺剑法,庄某倒想领教一番。”秦艽施礼道:“请前辈赐教。”庄效天手指拂过刀刃,微哂道:“庄某岂是以长欺幼之人,你们一起上吧!”郝栋明一想到以段篑桑木使的身手,都饮恨此人手下,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实不如放手一拼,乃抽出一支铁笔,走上前道:“那我们便不客气了。”无垢双掌合十道:“庄施主,贫僧也得罪了。”
庄效天呵呵一笑道:“客气甚么?”他笑的时候双臂下垂,意甚暇,郝栋明心中一动,正欲暗中出手之际,只见庄效天双肩微微一耸,寒光已迫在眉睫,这一刀如此之快,恰似迅雷而不及掩耳!郝栋明一时不知是惊,还是怔,待挥笔反撩,霍然间腹间已是一阵冰凉!他大叫一声“哎呀”,跌出场外。庄效天慢敌之计奏效,回手一刀封住秦艽刺来的剑势,又跟无垢换一个掌,三人攻势彼来此往,战成一团。
郝栋明跌坐地上,只觉腹间剧痛,一阵暖乎乎的热流涌将出来。他只道肠子内脏流了出来,也不敢去看,一时魂飞魄散。韩潮忙问道:“郝师叔,你伤势如何?”郝栋明道:“我……我死了。”韩潮道:“还受了内伤么?”郝栋明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只是肚皮上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场中三人的武功以庄效天为最,他一招一式,静若岳峙渊停,动似电逝风飏,确实大家风范。只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隐隐的阴谲杀戮之气。秦艽剑走轻灵,变幻无方,堪堪在招式上跟他斗个平分秋色,到了后来,秦庄两人刀来剑往,愈来愈快,繁变百出,数十招后,无垢不得已被迫出圈外。这时看去,秦庄两人一个身法飘突,倏进倏退,忽而剑射如电,忽而游走如风;一个泱泱挥洒,凝立如山,手中单刀极尽矫揉变幻于能事。在这儿生死呼吸,问不容发的当头,一招不慎,便是性命之忧。韩潮等人手里均捏了一把冷汗,直看得惊心动魄,但也不禁暗中赞叹,如斯神技,真令人目眩神驰。
眼看两人又拆解了五六十招,庄效天久战不下,突然一声低啸,快刀卷了两个圈子,一时间刀气激射,嗤嗤不绝。郝栋明忍不住唾骂道:“好不要脸!姓庄的,你是在比刀法,还是拼内力?!”
庄效天充耳不闻,继续催加内力,少林一气混元功端的惊人,一会儿的功夫,场内真气纵横。内力激腾之下,只见周围一片尘沙飏卷,渐渐升起一层黄幕,将秦庄两人的身形紧裹其中。秦艽内力修为见逊,全凭着精妙的剑法支持,彼消此长下,不免频频遇险。半盏茶的功夫,一片衣袖顿时给真气绞断飞出,几滴鲜血也溅了出来。韩潮在手中扣了两枚石子,却空自焦急,束手无策。
这时听君自天扬声道:“庄效天,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河源那一夜么?”庄效天一言不发。君自天继续道:“你知道我是谁么?”庄效天正值刀法一变,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如泼墨滚云一般,将秦艽的剑式打得大乱,冷冷道:“边左一教出来的鬼徒弟,有甚么好人么?”君自天又道:“难道你忘了‘壬午年十月初三’这一日?”
只见圈内刀芒暴涨,紧听着呛啷一声金铁交鸣,一支长剑高高破空飞起。众人大惊失色之际,一道人影已经闪至君自天面前,厉声道:“你……你说甚么!”庄效天面上青红交替,竟然是一副惊怖交织,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盯着君自天,激怒,憎恨,恐怖和畏惧的神情在脸上浮现不断。君自天迎着他,淡淡道:“壬午年八月初三这一日,你在河源做了甚么,难道已经忘了么?”
庄效天神色恍惚了一下,似苦苦思索:“壬午年十月初三,十月初三……”兀地以掌按住左额,面上青筋跳动,露出狂躁痛苦之色。秦艽不解庄效天于酣战之中,因何抽身而出,只得拾起长剑立在一边,此刻看了他如癫如狂的神色,一个念头闪了来:“阴魔引?!”端的匪夷所思之极。红衣人陀尔阖素知帮主有风疾,一发作起来,行为乖谬,喜怒无常,忙抢过来道:“主上,别中了敌人奸计。”庄效天揪住头发,五根手指直欲插入剧痛不已的头颅内,将昔日记忆生生挖出来,喃喃道:“我当然记得……怎么会…一时想不起来?”在场众人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暗自凝神戒备。
君自天慢慢道:“还是我说给你听吧,壬午年十月初三,那一天河源一带下得好大雪,你忘了么?你正带着一队大内侍卫追杀昭德太子的后人。”庄效天被他眼神所惑,脑海中渐渐一片浑噩,浑噩中也依稀想了起来。藏边十月的鄂拉山,一片雪野,天也白,地也白,鲜红的血沃在白雪上很快就凹红了一片。但究竟是谁的血,却仿佛有点记不清。他在脑中拼命搜寻,突然灵光一现,是了,那一大片血,洼得满地都是,满墙殷红,墙上就写着七个字:壬午年,八月初三。甘三年前他带队追杀昭德太子的后人,却在途中遇上边左一,全军尽墨,惟余自己负伤返京。他不敢回禀太宗皇帝,折回京中寓所时,不正是看见满门尸体么?娇妻爱妾,还有稚龄儿女,一具具尸体便挂在中堂之上。堂上血书“壬午年,八月初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富贵荣华,官高爵显,一场大梦,飘渺如烟。
一时间,该忘的和不该忘的记忆随着这七个字一起贯入脑海,硬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庄效天双手抱头,喉咙里咝咝作响,就好似负伤的野兽一般悲嘶不已。陀尔阖眼看大敌当前,心中一慌,伸手欲扶,他的手指才触及庄效天的手臂,猛然听得一声悲嗥,白光闪过,整个人已被庄效天拦腰斫成两截。鲜血泼刺刺如同一片红雨。
场中众人不意生此变,心弦一颤,寒毛慄起,个个相顾失色。只有君自天镇定自若道:“想起来便好。”庄效天抬头看了君自天一眼,神色森寒,完全不似人形:“你是谁?”君自天上前一步,伸手抚过自己左眉道:“你且仔细看看。”庄效天低声道:“你……你是昭德太子的儿子!不错,是你,你早已死了,你变成了鬼,今天向我索命来了。边左一呢?他为什么不来?他不是想要法门寺宝藏么?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为何不来?”他当年中了边左一的阴魔引,气息牵动,苦不可当,全凭着一股求生之念挣扎到少林,虽然经过了然大师疗治,但心下总是有一片恐惧已深的影子徘徊不出。每一思及当日血战,家人惨祸,便会头痛癫狂不止,时间一久,便刻意遗忘,不敢想起。这两日来更为了法门寺藏宝之事,心绪大起大落,七情交伐,宿癖一经引发,自然愈形严重。
庄效天一闻血腥气,更是怒发如狂,猛地大叫道:“你这小畜生,害得我丢官弃职,颠沛潦倒,快还我家人的命来!”伸出双臂,极快无比地向君自天抓去!无垢大力推出一掌道:“不可!”庄效天避也不避,只见白影一闪,双手已扣在君自天颈间,嘿然而笑道:“去死吧!”日光下,但见他面色狰狞,有如鬼怪。秦艽剑尖指住他灵台穴道:“住手!”庄效天充耳不闻,十指用力,直听得一阵格吱吱骨骼作响,秦艽挺剑下刺,可剑尖一滑,却被他护身真气震在一边,没入肌肉中。秦艽知道此人神志癫狂,不可以常理度之,即刻飞身跃起,一脚踢向他头侧太阳重穴。庄效天神智虽然不清,但多年武功,应变奇速,伸手往秦艽足上抓去,他一出手便是少林最上乘的擒拿绝技,秦艽人在空中,不及变招,竟给他抓住右足。
于晔大叫一声:“啊呀,不好!”混元功劲气所至,拆骨如泥,急切之间哪里救得!韩潮闭目不忍相看。
秦艽生死一线之际,腰肢转折,右手骈指如刀,疾向庄效天目中点去。庄效天不禁侧头一让,正要将她右足扭断,再慢慢扼死手中的宿敌,突然感到心口一凉,微微刺痛。君自天拈金针,业已刺进他的心脏。庄效天呆呆立了半晌,似有不信,低头皱眉看了看,蓦地一笑,仰面跌倒。君自天一把揽住秦艽,帮她将右足抽出,一颗心突突乱跳,短短一瞬,已从阳冥两界走了个来回。
这时只听庄效天喃喃道:“壬午年,八月初三。哈……”咽下一口血,径自气绝。他人虽然死了,但两只眼睛仍睁得大大,望向天空,似乎蓝天上正呈现一片美景,令人不舍就此闭上眼睛。君自天叹了口气,弯腰一拂,将他的眼帘轻轻阖上。
大漠的风仍呜呜地吹着,飞沙一粒粒打在人的脸上,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