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艽长剑脱手之后,身上一轻,头也不回地向旷野处掠去。迎着风沙,也不知走了多久,步子由快到慢,渐渐两脚生乏,过一个土岗时,不小心一跤跌倒。待站起来时,手足都蹭破了,脸上蓦然有一道热流滑了下来,秦艽伸手去摸,本以是血,却拭下一片泪来。“是我在哭么?”秦艽一时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来,哈哈笑了一阵子,又忍不住哭了一场,哭完了之后,心中舒坦一些。但整个人空空荡荡,无寄无着。
秦艽走累了,便找了一个沙坡坐下。此时暮色冥冥,西天一片昏黄,那昏黄中还透着几丝橘红,红的虽淡,却分外明艳灿烂。前面不远处有片柳树林子,给夕光一照,就好象在沙上画出一道弯弯的黛眉。秦艽支颐而坐,怔怔想着:“原来喜欢一个人,恨一个人是这般滋味。唉,这个人阴骘深刻,又好在哪里了?真后悔没听福伯他老人家的话,不然这天气,这时节,折几枝梅花,拢一炉火,坐在屋里读书,何等乐事?可见心魔自起,孽由己生,都是没错的。不然没道理遇见他,由怜生爱,由爱生恨——,到头来落得自己伤心失意,狼狈不堪。可怜,可笑!秦艽呀秦艽,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没的羞人,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中了阴魔引,也活不到让别人看笑话的时候。以前我还自以为性子淡定,波澜不惊,吵着要跟四师父出家做姑子去,原来也不过如此。事到临头,连杀这个人都下不了手。”
秦艽抓起一把沙子,手一松,沙子便被风一缕缕吹散,她望着飞沙流逝,怃然出神,“离复合,曲未央”这词一下子闪过心头。秦艽不禁苦笑起来:“我可真是傻子,‘心自知,人不见;离复合,曲未央’,人死虽然不可复生,情深终是不悔。他想必爱这位朱姑娘爱得痴了,为了替她报仇,自己的生死都没放在心上,况且别人?唉,授人以柄,也是你自作多情。”这么痴痴想来,一会儿黯然神伤,一会儿自嘲自讽,天早已黑了。
秦艽迎着星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来走着走着,轻飘飘就仿佛行在云端上一般。遍野的黄沙收在眼里,恍恍惚惚蔓延成一片碧绿的池塘。荷青菱翠,芷白莲红,池水清清的,象一大片清凉的缎子把人包裹在里面,惬意已极。晚风中吹拂来阵阵的香气,有人在风中不停地喊着:“艽儿,艽儿……”却是祖父的声音。秦艽不由躲在一片巨伞一般的荷叶下,屏住气息。心想这样便没人找得到了。
祖父在岸上不停的喊着她的名字,秦艽硬着性子不应,隐隐记得不就是练剑时,不巧刺伤了人么?不过划到一点皮肉,没什么大不了,怎么还是将她骂了一顿。岸边的呼唤声渐急,眼看天色阴沉,噼里啪啦落下雨点来。雨滴打在荷叶上,听得人心怦怦直跳。祖父突然在岸上叹了一口气,叫声艽儿,跳下湖来。秦艽全身一震,忍不住喊道:“错了,错了!”她分明记得那日雨大,结果害得祖父受了风寒,怎会如此?秦艽用力游过去,伸手去拉他的手臂,水一下子变得冰冷刺骨,她拼命拉上来的却是君自天。君自天散着衣襟,指着自己心头的伤口,慢慢笑着:“你将我杀死了。”秦艽辩道:“我没有。快还我祖父来!”君自天只是笑:“你将我杀了,离复合,曲未央……”
池面上有个美貌的女子拨着水珠,一颗一颗仿佛弹动琵琶,曼声歌道:“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珠殿。”语声哀婉凄然,落在水里,幻变成无数水藻缠在她身上,一直将秦艽向水底深处拉去。秦艽抬起头,看见自己飘动的长发,看见君自天俯瞰下来的笑脸,不由“啊”了一声!明知道自己在梦魇中,却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胸口越来越紧,万分气闷,全身顿时如烧起了一把火,五脏俱焚。就在此时,一声钟鸣突然响起,钟声清越,余音涵澹,霎时之间如阳融雪,如犀照水,万相皆灭,诸索得解。
秦艽猛地自梦境中惊醒过来,激出一身冷汗。只听得那钟声一连响了数下,回荡空野,连绵不绝。她不由自主循着钟声走去,走了良久,绕过一大片杨柳甸时,一座高塔赫然呈现眼前。塔身高五六丈许,连环数层,甚为古朴端严,塔顶上挂了六个铜风铎,正在风中悠悠作响,在塔南半射之处,还有一间青砖黑瓦的庙宇,想必早课钟声便是从那里传来。总是晨钟暮鼓,最醒迷人梦。秦艽站在塔下,一时心空境明,慢慢地细数塔上铃语。一声,二声,……
鈴声细细,日影微斜。有人出得寺来,在一旁看得奇怪,绕了白塔走了几圈,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停在秦艽面前道:“秦施主好,你这里是在坐念息禅么?”那人搔着光溜溜的头皮,眼珠骨碌碌直转,正是流红僧于晔。
却说杜榭一行走得顺利,早在二十多日前就已抵达敦煌。敦煌城虽然并不大,但自汉以来即为列四郡、据两关之要塞,更是西域丝路之总凑,城内华戎杂居,商埠林立,比起东京汴梁别有一番异域繁盛之貌。杜榭一到,先执大宋枢密院的公函暗中拜会敦煌太守曹宗寿,曹孤守域外,常年斡旋于宋辽西夏回鹘等国之间,甚为精明干练,他猜想杜榭此行必有要任,但来者不提,自己就佯作不知,又见杜榭等人行事隐晦,索性在城西僻静处拨了一个大宅子供他们暂住。
这个宅子靠着一大片的杨树林,很是幽静深窈。杜榭得知韩潮等人已至城外,急忙遣人去接,还未等他们入巷,自己先迎了出来,远远笑道:“韩贤侄,摩柯大师,你们一路辛苦了!”韩潮因秦艽无故而别之事,一直郁郁不乐,这时勉强笑道:“托杜师伯的福,幸不辱命罢了。”众人寒暄了几句,那边早有乔扮成仆佣的禁卫,牵马的牵马,卸鞍的卸鞍,将几人引入院内。君自天下了马车,扫了一眼,看得出此宅外驰内张,戒备森严,心里暗暗冷笑。杜榭口角春风道:“听说大家在路上颇受了些惊扰,今日平安抵达,杜某不胜欢喜。屋里薄设了些酒宴,且为各位接风洗尘。”
宴席设在内厅,韩潮盥洗后跨进门内,一眼望去,席上的摩柯自是不用说,杜榭身边还坐着两个面生之人。一个是白面微须的中年文士,浅酌慢饮,很有些倜傥风流之态;一个身材枯瘦,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葛衣,一身潦倒寒酸,坐在那里喝酒落箸,也一副苦闷至极的样子。韩潮看他们神气内敛,偶或目光投过来,精光似电,分明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心里暗暗称奇。
杜榭引见道:“三庭四院,同气联枝,这两位也不是外人,君山一心院的东方睿东方先生,石竹天听院的郝栋明郝兄。这两位师伯从江南到西北,奔波千里,特来襄助。”这两个人韩潮曾听师父生前提过,尤其是东方睿,剑法精妙,少年成名,在廿年前君山一役中脱颖而出,称得上是三庭四院中顶尖的角色。当下急忙施礼道:“两位师伯安好,晚辈韩潮这里有礼了。”
东方睿正是那中年文士,笑着将韩潮扶起来道:“简兄的得意高足,少年有为,果然是一表人材。长江后浪推前浪,真是愧煞了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老骨头。其实有杜师兄帷幄大局,韩贤侄智勇并驱,我们此来说是帮忙,不过是凑凑热闹,沾点光彩罢了。”韩潮道:“东方师伯谬奖了。不知两位师伯什么时候到的?晚辈没能早些拜见,实在失礼得紧。”郝栋明嘟囔道:“我话你们几个,一个官做得大了,富贵逼人;一个书读得多了,满身穷酸;这小小年纪,就如此婆妈多礼。星宿海的那个小魔头在哪里,怎的还没来?”
东方睿摇头笑了笑道:“贤侄别理他,这是个肚子痛扳倒灶王爷的主儿。我们也是前一日才到,刚好跟你们前脚后脚。”杜榭一边解释道:“东方先生和郝兄在瓜州访得你们的行踪,是以一路暗中护送过来。”韩潮愣了一愣,又复拜谢。心想:“这么说路上的事都落入他们眼里了?”虽然感激,总不免有种芒刺在背之感。东方睿道:“你们才出了瓜州城,便有两个西域人悄悄跟上。我们索性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这两个怪人的武功着实高明,我们稍稍托大一点,即被他们察觉。当时以为他们是星宿海里的魔头,一言未发,便交起手来。他们功夫真是了得,斗了半夜,谁都没讨了便宜去。”
有人轻笑道:“难道跟我们星宿海的魔头交手,就能讨得便宜了么?”那人轻袍缓带走了进来,正是君自天。东方睿看他人物风采,不掩激赏之色,心想:“星宿海无涯屿上的人物,果然不凡,真难为边左一寻了这么一个弟子!”郝栋明见地自是不同,心想此人年纪轻轻,却担当教中如此重任,难怪星宿海内部不合,一团乱七八糟。想当年的青妖玄君,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角色,才智武功,足撑大局,边老怪怎么跟娘们一样,偏喜俊俏少年。他这里嘿嘿冷笑道:“倘若是星宿海的魔头,说什么讨便宜,自然要让他连本钱一起折在内。”
君自天瞥了他一眼道:“本宗愿拭目以待,看阁下手段如何?”郝栋明冷哼道:“年纪不大,倒把边老怪的那股子嚣张劲儿学个十足十。”杜榭笑着岔开道:“两位世兄古道热肠,千里来援,杜某这里先敬上一杯。”几个人各取酒饮了。君自天不动声色,只是任意用些饮食。韩潮问起于晔的行踪,得知这个和尚不甘寂寞,正在城里赌钱喝酒,乐不思返。
几杯酒下肚后,郝栋明忍不住道:“杜师兄,如今敦煌已到,法门寺藏宝究竟在什么地方,你总要给大伙透透口风吧?俗话说窗口纸不捅不破,话不说不明。难道只要这小子嘴皮子一动,咱们兄弟便得到处疲于奔命,掘地三尺么?”杜榭持杯笑道:“郝兄说的是,我这里也正要向君少宗主请教呢。君少宗主千金一诺,这个杜某是信得过的。”君自天冷冷笑道:“你也不用说得好听。本宗说过的话,自然不会食言。”杜榭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就请少宗主详示一二吧。”君自天闭上眼睛思忖片刻,睁开时已是面上含笑,他的目光逐一从众人脸上扫过,看多半人正屏气凝息,静默以待。他喝了口酒,将空杯在桌面上一扣,郝栋明见他无礼,不由怫然变色,但见君自天随手又摆上两只杯子,道:“这是敦煌城,此为玉门关,”他的手指扣在最后一只杯子上,淡淡道:“法门寺的藏宝便在这里了!”
座上几个人一起凝目望去,杜榭皱起眉头,沉思许久,正欲再问,韩潮已脱口道:“这是……魔鬼城么?”郝栋明对河西四郡的地形不甚了了,怪声道:“什么是魔鬼城?还有这种鬼地方么?”韩潮道:“晚辈也是听人说起,据说在玉门关西南百里之处,有座鬼城,奇幻莫测,光怪陆离。也不知它始于何朝何代,出自谁手,按古籍中描述,似乎开天即有,亘古便存,相传为西天神魔出没之处。”他转向君自天,问道:“少宗所指的该不会就是此地吧?”君自天笑而不答道:“你知河西一带是怎么称呼沙漠里的马贼悍匪么?”韩潮道:“还要请教。”
君自天道:“沙如海,马如龙;快如电,飘如尘;来如云,去如风;他们自称是马背上的魔鬼,魔鬼出没之处,自然非此地莫属了。不过那里地势复杂险恶,迂回曲折,如果没人指引路向,一定会迷失在鬼蜮之中。各位真的想去的话,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才好。”韩潮心想:“他既然曾经去过,那便不愁无路可出。唯一可虑之事,乃是此人居心叵测,他若有意险害,到那时故意将我们一干人引向歧途,此事不可不防。”思及那些天在牙海中的艰辛,当真是心有余悸。其余诸人心中都有这个的念头闪过。杜榭暗忖:“此行定要寻一两位精熟本地的向导,所经之路当处处标下,以防有失。”
君自天突然向杜榭摊开一只手掌,道:“那张藏宝图还有一片残卷,可否见示?”想当初在汴梁,君自天夜闯禁宫,有一小半就是为了这片残卷而去。杜榭道:“少宗不是已经探明了葬宝之所么?”君自天道:“那里机关重重,步步危机,若是没有全图,易进难出。残卷如果不在你手里,本宗可不想自陷险境。”杜榭笑道:“不是杜某藏私推脱,残卷是有,不过的确不在我手中。等到了鬼城,自然有人奉上。”君自天知道他信不过自己,只冷冷一笑。
人各心有所想,这一场接风酒席泰半食之无味。罢宴之后,杜榭韩潮东方睿等几人移步书房,把明烛一点,展开一张河西四郡的地图来。这本是杜榭出京前特地请大内匠人所画,各处道路城盘,钜细无遗。此图虽然未曾标明什么鬼城,但沿着方位看去,过敦煌,出玉门,越过河仓城后,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戈壁。匠人在后边录道:“此处多黑沙漠,海市蜃楼,不可名其状。”大家道:“不用说,这里便是魔鬼城了。”
韩潮先将一路上的经历见闻一一详述道来。几人时而惊悟,时而赞叹,感慨不已。说到赵丰冉跟玄君勾结成奸暗算摩柯时,东方睿叹道:“这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姓徐的在江湖中颇有清誉,为人却如此卑鄙无耻。”郝栋明道:“杜师兄这次可是看人走眼了,其实江湖上这些名门正派,没几个好东西。”杜榭苦笑道:“两位说的极是。”然后他攒起眉头,问向韩潮道:“你那日看得明白,当真是星宿海的阴魔引么?”提起阴魔引,城府深沉如杜榭者也禁不住隐有惧色。韩潮道:“当时事变仓促,难以尽言。不过据弟子所感,定是星宿海的妖术无疑。弟子不明白的是,徐丰冉什么时候中了君自天的手脚,还是……”郝栋明急道:“是什么?”
韩潮道:“还是阴魔引练至化境后,色生皮相,无行无迹,都可以做为杀人利器?”杜榭道:“我看不尽然,试想当年边左一的功力何等高深,也未见有如此手段。此事定有隐情。”东方睿点点头道:“没错。”郝栋明道:“这还不简单,等到了藏宝之处,我们便刺瞎这小子的眼睛,割了他的舌头,也算按约饶了他的性命,看他能玩什么鬼花样出来。”杜榭沉吟一下道:“这件事不急,稍后再议不迟。”
待韩潮提起段篑等人的死讯,东方睿唏嘘不已道:“此老一生桀骜不群,唉,没想到竟会葬身漠北。可惜可惜。漠北王,燕南王……,杜兄,燕南王庄效天这个人,听说当年以一双铁掌,大败南北英雄,正如日中天之际,却突然销声匿迹。你可知详情?”杜榭略为迟疑道:“我也只听说他掌法卓绝,为一时之冠,但从来无缘一见。”郝栋明冷哼一声道:“这人武功虽高,不过人品么……似乎不大说得过去。”东方睿道:“不管怎么说,这个漠北王能称霸安西,武功之高可以与段先生和桑木使分庭抗拒,必然是个厉害人物。没想到除了星宿海,僻野蛮荒之地,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杜榭道:“这人我也所知无多。只听过他的刀法号称关外第一,本以为最多不过是悍匪剧盗一流的人物。如按流红僧和韩潮师侄所言,此人能以少胜多,击溃吐蕃的大队人马,实在不可小觑。好在两位师兄及时来援,又带了三庭四院近百名精锐弟子,加上在下从禁内暗中调遣来的高手,想来足以应付。”韩潮闻言甚喜,道:“原来杜师叔早有准备。”杜榭用指甲拨了拨灯蕊,苦笑了下道:“天高地阔,正是藏龙卧虎之地。岂可不未雨绸缪?”郝栋明冷笑道:“关外第一刀?哼,多半是自吹自擂。我们还是要小心提防星宿海才是。”杜榭道:“郝兄言之有理。现在星宿海内,青妖宁云泽和玄君都颐两派内斗不休,对于河西一行,大有作壁上观之势。但法门寺藏宝,关系重大,他们万万不会弃之不顾。凡事自当小心为上。”再说下去就是一路的补给调度,何人为前哨,何人侦骑,何人断后,食水衣马,攻守卫御等一一细节。其他人对此没什么兴趣,勉强听了一会儿,纷纷告退。韩潮知道杜榭必另有嘱咐,一直留到最后。
杜榭静默了一阵子,注目地图,眉头纠紧,突然问道:“秦姑娘怎么走了呢?”韩潮面上一热,应道:“弟子也不知情。似乎她与君自天之间起了什么纠葛。”杜榭道:“人情爱欲,固不可废,但男子汉大丈夫要成一番功业,比之起来都是些些小事。”韩潮一阵羞愧,道:“师伯教诲的是。这个我省得了。”杜榭道:“你也不要怪我多事。三庭四院中年轻一辈,独属你武功才智佼佼于众,各位师长也寄望最深。等这件事结了,我便将你引见给朝中几位重臣,到那时候,你就可以一展手脚了。”韩潮动容道:“师伯知遇之恩,关护之情,弟子铭感五内,从未有忘。”
杜榭微笑点头,然后他色转严厉道:“韩潮,你此行犯了一个大错,只怕还不曾知晓?”韩潮惊道:“请师伯指教。”杜榭道:“你不该轻易放过那个西夏将官!你知道是谁么?吐蕃兵马又为何拦路截击你们?他是西夏皇帝李德明!”韩潮当真是大吃一惊:“啊,李德明!?”杜榭道:“正是。”“可李德明乃一国之君,如何会以身犯险?”杜榭道:“羌人血气刚猛,骁勇善战,行事与我们中原人大大不同。这个李德明和君自天的交情非比寻常,你无意中放走了他,唉,当真可惜得紧。”韩潮也是万分懊丧,道:“都怪弟子行事疏忽。”
杜榭道:“这暂且不提。依我看来,赵丰冉跟玄君都颐早已勾结在先,君自天一入京,他便向我们暗通消息,你知这是为何?”韩潮道:“借刀杀人之计。”杜榭拊掌道:“极是。赵丰冉……我适才想起来,他在潘楼一战中受了内伤。是了,君自天也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这人睚眦必报,也是好心机,好耐性,一路隐忍不发,直到最后关头才要了仇人的性命。”韩潮忍不住道:“师伯,养虎贻患,这人万万留不得。”杜榭冷笑道:“这是自然。不过,我们岂可代人受过,自结怨仇。他们想借刀杀人,到时候我们不妨来一个顺水推舟,星宿海的烂摊子,还是交给他们自己人收拾得好。”韩潮心中尚有疑虑,未置一词。
杜榭又道:“说道那个燕南王……”韩潮心里一动:“怎么?”杜榭短促笑了一声道:“他算得什么王了?不过是江湖人抬爱,少年狂妄罢了。就这一个王字,不免犯了皇家忌讳,以至凭他的身手,一直没被朝廷重用。”韩潮一时摸不清头脑,道:“你说的是燕南王庄效天?……”杜榭点点头道:“没错。当年□□网罗天下高手,以此人武功最为了得。这个人虽然武功高强,但做官不同杀人,仕途便泛泛了。”韩潮怔怔道:“原来他不是失踪退隐,而是入了大内,郝师伯说他人品不佳,便是为此?”杜榭轻哼一下:“人各有志,郝栋明他懂得什么?一个人武功再高,即便是铁人又能多打几颗钉?当年楚霸王力可抗鼎,还不免落得自刎乌江,身死为天下笑。因为这件事干系过大,我本不该多说,但鉴于眼前形势,告诉你也无妨。”韩潮知道这件事定然非同小可,不由凝神倾听。
杜榭道:“我入内藏库的时候,还是太宗皇帝在位,御前高手中早已没有燕南王庄效天这个人。我后来听人说起□□御架宾天那夜,宫中很有一些动荡,庄效天多半与此事相关。”韩潮捺不住惊讶,“呀”地一声,顿时想起风传的“烛影摇红,金匮之盟”一案,一时掌心冰凉,心里怦怦直跳。
烛影摇红,又为烛影斧声,传为宋太宗,即晋王赵光义弑兄夺位之说。开宝九年十月十日晚,宋朝开国皇帝宋□□赵匡胤突然崩于万岁殿,年仅五十,其弟赵光义抢先入宫,第二日继承大位,史称宋太宗。赵光义弟承兄位,于宗法不合,是历来未有之事,为了平息物议,推出金匮之盟一说。即□□太宗之母,昭宪太后临终前曾有遗命,说为了避免前朝幼儿主天下,招来亡国之祸,要□□百年之后将帝位先传给晋王赵光义,再传弟光美,最后才传皇长子德昭,并道国有长君,才是社稷之福。而且□□应允,立誓书为证,并藏于金匮之中。太宗以此为佐证,为的是要让自己做皇帝做的名正言顺。
但太宗皇帝为人疑忌深刻,继位没多久,便逼死了太子德昭,贬杀了皇弟廷美,甚至逼疯自己的儿子楚王元佐。兄终弟及的金匮之盟一说,终不了了之。
【注:《宋史•□□本纪》记:“癸丑夕,帝崩于,年五十,殡于殿西阶。”而野史文莹《续湘山野录》记:“上御太清阁四望气。……俄而阴霾四起,天气陡变,雪雹骤降,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纣王,即太宗也。延人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大宗留宿禁内,将五鼓,伺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太宗受遗沼于柩前即位。”语意隐约,文辞闪烁,影射太宗有弑兄夺位之嫌。】
杜榭淡淡道:“宫闱秘辛,其深如海,自古以来莫衷一是,都在可信可不信间。太宗继位之后,没有遵循惯例,当年便改号太平兴国元年。又过了两年后,你也知道,武功郡王德昭太子因所谏不合,归府自尽。”韩潮心里又是一阵大跳,动容道:“难道说……”杜榭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至此之后,就再也没听说过燕南王庄效天的行踪。嘿,我本以为这人早死得久了,难道,他还活着么?漠北王,燕南王,哼!”
室内一时静压压的没有声音。这时窗外随着夜风远远传来“突突突”的梆子声,已经是三更正点时分。杜榭将地图一卷,对韩潮道:“天不早了,你也先歇息吧。”韩潮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