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电光雷石的一瞬间,秦艽急中生智,口中明珠一唾而出,正击中那人双目之间。那人冷冰冰的手指也一下子扣在她的喉咙上,坚如铁石,秦艽心念电转:“糟糕,我命休矣……”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手指僵直,却不用力,秦艽举臂一格,竟将他推倒。那人砰的一声跌在地上,秦艽心跳如雷,一时又惊又喜。
只见那人面色映着珠光,居然一片漆黑有如墨染,目凹发卷,看起来迥非中原人物。秦艽听说京中豪门巨富有在家里蓄养昆仑奴,似乎就是这般模样,风闻南天竺禅武之技以瑜伽术最为神妙,可以使人生而不死,肢体曲折如意,甚至能将全身改脉易经,以达天寿,难道此人会是天竺密宗的高手不成?这人闭着眼睛,胸间微有起伏,秦艽怕他经脉穴道也大异常人,当下用长索将他手足缚紧。秦艽定下心神之后,已知晓车厢内定非一人,此天竺怪人潜伏在车蓬之上,而另一个则藏在躺柜里,两人功力都是不弱,内息沉敛,所以自己才会误判。秦艽好奇心动,更决意查个明白。
只见躺柜上挂了两只乌沉沉的玄金锁,秦艽在那人身上一搜,找到了两柄小钥匙,一一将锁打开。她手扶着柜盖待了好一会儿,突然掀起,柜内阴沉沉的没有半点动静,倒有一股子若兰若桂的馨香之气从扑散出来。秦艽心里好笑:“难不成这姓杜的金屋藏娇,带了情人不成?”打趣归打趣,她持珠小心翼翼照将过去,就见柜内铺着被褥,里面正躺着一个人。黑暗中辨不清他的面目,但黑乎乎一把头发胡子乱成一气,肯定是个男人无疑。
那人身上有一条细细的金属链子,锁住四肢,穿过两肩胛的琵琶骨,最后钉在胸前的膻中穴。膻中穴乃是天下各门各派内功修炼者的走气中枢,血会隔俞,气会膻中,这个穴位不要说刀剑,便是被寻常人打上一拳,也要重重受伤不可。向来丹田纳气如海洋,任督二脉运转似河道,而膻中穴便是扼守此道的要津,一旦被封,全身真气都被塞滞,无论多强的内功高手也只能任人宰割。如果再被锁住两肩琵琶骨,那么这个人的一身外功也付之阙如,便是一个废人。江湖人一生习武,全身功力若给毁掉,比之杀之还更让人痛苦,若不是结下极深的仇怨,鲜少有人下此辣手。
秦艽忍不住心想:“这人是谁?为何会被囚禁此处?”
那人突然睁开眼帘,露出一双清华的眸子来,他一双眼珠子有如猫眼,在黑暗中灼灼有光。这人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倏然呼地一下,从口里吐出一股长息。秦艽正俯身下视,屏气虽快,也不知不觉吸入一缕,只觉得其气如兰麝,令人心神一迷,更有一股恼人的热气扑在面上。原来这柜子里的香气居然有迷魂酥骨之效。秦艽楞了一下,一掌掴在那人脸上,封住他面上颊车穴,令他不能再作怪。那人目中似有寒光一闪而过,俄顷,自鼻里冷哼了一声。
秦艽心想:“你都如此样子,居然还能算计别人,如果武功未失岂不要翻天覆地不成!”她提起那人的衣襟一拉,发现整个柜子都是精铁锻成,他手足上的链环勾连在柜底,就算将其人的四肢全部砍下,也难移走。链子悉悉作响,那人受刮骨磨筋之痛,眼皮连眨都不曾眨一下。秦艽看着佩服,又轻轻把他放入被褥中。
秦艽解开他的穴道,低声问:“阁下是谁?因何在此?”那人闭上眼睛冷笑着道:“不知道我是谁,居然也敢来?哼哼。”秦艽笑道:“你以为你是天皇老子,人人都认得么……”那人森然而笑:“虽不中亦不远矣。”秦艽没想到此人如此狂妄,不由低低噫了一声。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在外清咳一下道:“车内是秦姑娘么?”秦艽听得那是杜榭的声音,又被他一口叫破自己的名字,此时当真走也不是战也不能,做保镖的反被贼拿,实在尴尬。她只得拉下面上黑巾,笑道:“杜先生请进无妨。”有人在外将车门拉开,杜榭迈步跨将进来,他面上虽无恼色,但神情深晦,不可捉摸。秦艽素性反客为主,点燃几上灯具,笑道:“杜先生怎么也拔冗前来?”
杜榭道:“得知秦姑娘有事造访,杜某特来奉陪一二。”这时那个天竺怪人也醒转过来,秦艽毕竟不够老辣油滑,禁不住面上一热,忙将长索解开道:“抱歉,抱歉,晚辈孟浪了。”那天竺怪人揉了揉额头,嘴里嘀哩咕噜说了一大同番话,此人脸上轮廓深刻,眉稀唇厚,这时看来更显丑怪。杜榭笑着引见道:“秦姑娘,这是南天竺天龙寺的摩柯大师,摩柯大师对你武功可赞叹得很呢。”秦艽面上愈觉火辣,陪礼答道:“大师密宗禅功高深莫测,晚辈侥幸承让,还望恕罪。”摩柯中原话比之表情更为生硬,连连摇头道:“你的……武功要比我更……加高明。”
躺柜中那人轻嗤一声,笑道:“你……就是银鞭秦九的后人么?”杜榭答道:“正是。秦姑娘,这位君自天君公子,乃是夏王赵德明的至交好友,正是我等此行护送的要人。呵呵,这也是杜某人的不是,本来早该为秦姑娘引见,如今劳动姑娘亲自验镖,当真是抱歉得紧。”
灯光下看去,只见那人须发乌黑蓬乱,大约因为少见阳光,脸上的皮肤都苍白得很,虽然说是脸,但不过是从乱草中露出一个较笔挺的鼻子出来。他那一双眼睛,在灯光下微眯,正透过凌散的发丝射定在秦艽面上,隐有些评估之意。“居然是个丫头,”此人唇角一撇,不掩大失所望之意,“秦九就没有儿子孙子么?”
秦艽不悦,淡淡道:“家父早逝,膝下无子。君公子有什么见教么?”那人叹了口气道:“送子娘娘管的事儿,旁人也没办法。不过看你武功差强人意,人也不太过蠢笨,马马虎虎罢了就是。”他手足牵动了一下,然后懒洋洋道:“乌鬼,酒在何处来?咱家口渴了,倒一杯过来。”摩柯脾气甚佳,摆案设酒,居然真的倒满一杯酒,扶他起坐小心喂下。那人咂咂嘴唇道:“真是没银钱了么,这样的糟货也能入口?”杜榭笑道:“等过两日到长安,双雁楼有窖藏的上好青稞马奶酒,一定为君公子采备。”
秦艽冷眼旁观,心中一片疑团。眼看这姓君的被人索牵链缚,深锢重囚,所受之苦颇为惨厉,双方必然是应该有极大的仇怨才是。而他颐指气使,对两人不假辞色,杜榭也欣然而受,这着实说不出的诡异。她心思电转之间,见数日来的所见所闻,诸般蛛丝马迹糅合在一起,突然灵光一现,脱口道:“不知这位君公子与川藏星宿海有甚么渊源?!”
这句话一出,满场一静。杜榭愕然片刻,拊掌笑道:“秦姑娘冰雪聪明,心思剔透,果然瞒你不过。”那人也是嘿然而笑:“呵呵,还算不为愚钝。”秦艽听人提过当年星宿海一派屠戮江湖的残酷手段,心下厌憎,神色不由一冷道:“杜先生,这趟镖恐怕你托错了人吧?阁下官高位尊,身为朝廷命官,何苦插手这等纠葛不清的江湖恩怨?”
杜榭道:“秦姑娘可知此人是谁?”秦艽道:“能引得江湖上这么多高手纷纷现身,不消说,自然是个来头不得了的人物了?”杜榭道:“星宿海一派壁垒森严,教中隐秘外人极少知晓。不过据我所知,星宿海中多以一宗二令为尊,其中宗主为一教之长,教中事务无论大小均可以一言决之。”秦艽看那人年纪不是很老,问道:“这人是宗主的子侄弟子么?”杜榭自饮了一杯酒,慢慢道:“君公子正是星宿海教中的少宗主。”
那人一句话不说,只是乜斜着眼,似笑非笑。
秦艽万万没料到这人身份如此尊要,一时震惊不已,不可置信。许久她才舒了一口气道:“这位竟是星宿海少宗主!真是失敬,失敬。阁下潜入中原,倒确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杜爷,你也勿要怪我直言。所谓泾渭分流,朝野有别,此乃江湖事,自然有江湖人去料理。你从中插手,擒而不杀,留而不放,还要千里迢迢护送他出边,这岂非不是平地生波么?难道说……澶渊之盟后,有什么不当之辞上达天听,以至让朝廷有了攘外必先安内之心?”她说到后来,笑容中不禁有冷嘲之意。
杜榭道:“秦姑娘多心了,此事之所以惊动大内,而是因君公子艺高人胆大,竟擅闯内苑……”秦艽心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皇帝佬儿住的地方就希奇么。这人也是无聊,难道还欲行刺不成?”杜榭又道:“乱子闹得大了,京内高手尽出,费了许多心力周折,才将君公子请了来。”那人听了,冷冷一笑。杜榭继续道:“谁知君公子交游广阔,不但跟西夏贵胄渊源深厚,更是夏王李家的大恩人,是以西夏特使托书向圣上乞情,而圣上正欲恩结西陲之际,自然对此事格外优容。杜某奉禁内密旨,就是要将君公子平安送走,令其既不可在中原横生事端,又不得有性命之忧。”
秦艽觉得其言与其行,总有些似是而非之处,而君自天则是一副仿佛不关己事,漠然视之的模样。她道:“如此说来,杜爷是在禁中内诸司供职?倒是有失恭敬了。”杜榭道:“不敢当,杜某忝居内藏库使,庸庸碌碌,无所建树。”内藏库隶于禁内内诸司之一,四方上物,悉归于此,便相当于掌管天下财粮绢马的大总管。秦艽真是越听越奇,不知所以。
杜榭笑道:“秦姑娘定然奇怪,杜某本是内藏库的人,怎么会插手这档子事儿?说来也巧,杜某不才,正出自青梗峰擢秀院门下。三庭四院与星宿海向来交情非比寻常,自然责无旁贷了。”擢秀院的武功承继禅学一宗,讲究吐纳炼气,内功最为精纯。她看得出这个杜大人举止凝重,外华内敛,绝非泛泛之辈,只是如何也猜不到他竟会是擢秀院的高手。谁知道此行暗中还臧着什么样的厉害人物?秦艽道:“擢秀院英才济济,果然名下无虚,庙堂之上江湖之远,都可以游刃有余。”
杜榭笑道:“秦姑娘过奖了。想当年君山正邪一战,万分惨烈,我是时虽然年少,也曾亲身所历。”他似乎在遥想当年的情形,黯然道,“天雨血,尸如林,当真无可形容。那么多条人命才换来江湖上这些年的太平日子,也着实不易。君公子一身所系,既有社稷之重,也有江湖安危,杜某无论于公于私,都不能袖手旁观。”
秦艽思忖良久,失笑道:“杜先生麾下能人济济,想来已是胸有成竹。一来秦艽势薄力微,二来庭训在上,严禁后人涉入三庭四院和星宿海之争。这一笔镖么,只怕有负先生重望。”她自己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秦艽唯有罚酒一杯,祝杜爷一路平安。告辞了!”就在秦艽转身欲行的时候,杜榭道:“秦姑娘这样就走了么?杜某以为姑娘女中豪杰,以天下大局为重,这才据实相告,没想到……,嘿嘿。”
秦艽回头笑道:“杜先生激将法怕是无用。这件事我听着不妥,凭白得罪天下英雄的事儿,自然还是趋吉避凶的好。”那人的声音突然冷冷飘过来,“秦家那丫头,谁说托镖的人是他?”秦艽道:“难道是阁下不成?”那人吁了口气,喷开面上无数发丝,眼利如刀,笑道:“这人真是我。三庭四院,呵呵,哪里有这番眼力?又如何保得本宗一路平安!?”
秦艽觉得此事真是越发离奇,处处匪夷所思,不禁失笑道:“小小一个秦家镖局,竟能蒙星宿海少宗主亲自点召,当真受宠若惊,不过么……”那人懒洋洋道:“不过什么?”秦艽道:“不过小材不堪大用,少宗主这趟镖我们秦家没本事接下来。”
那人道:“秦姑娘是想说你们秦家家世清白,不与咱们这些邪门歪道来往么?呵,那便错了,令祖生前欠我们好大的人情,债主来讨,天经地义。把东西拿来!”摩柯应声而立,他本来人就高,这一站起来,伸手在厢顶一摸,取出一个黑色的小木匣子来。摩柯小心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递给秦艽。卷轴展开之后居然一面黑色的镖旗,旗面绉旧,褪了颜色,但上面银线绣着的九玄二字仍是虬劲夺目。秦艽压下满心惊异,仔细看来,果然是外祖在江湖上的表信,--镖在人在,镖失人亡的九玄旗。
秦艽听祖父说过,九玄旗共有三面,一面已经收回,一面就在她的师门,没想到最后一面居然会落在星宿海人手中。她心下愤愤:“难怪那老头从来不提起,这面居然在魔教手里,哼,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他自个儿倒地下逍遥去了。”她待想问此旗是如何得到的,但看那人出言轻慢,只怕没的自讨其辱。秦艽不由自主看了杜榭一眼,杜榭清咳一声道:“此为君少宗主私物,杜某不知道跟秦家还有如此渊源。”秦艽要笑不笑,暗道:“你推得倒是干净。”
秦艽轻吹一口气,那面小旗顿时飘扬起来,旗角下的银边簌簌抖出一溜银光。“罢了,”她说,“杀人偿命,欠债换钱。君公子,秦家就暂接你这一镖。”那人道:“别人生死跟我没半点干系,你只要负责我的平安便可以了。”秦艽心想这人也当真工于心机,以他的身份在关外必定尊崇无比,如今落在别人手里,受如此禁锢折辱,心里必然怨恨已极。杜榭等人说的虽然好听,但纵虎归山,贻患无穷,又岂是他们这等精明人行事?自己被拖入这个是非圈中,当真福祸难测。
秦艽又问道:“现下白石峪大会□□豪杰云聚,杜爷有什么定策么?”杜榭笑道:“游羡天是今年江湖上少见的人材,绝非一味趁勇蛮斗之徒,他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一点消息,自认为奇功可居,是以广传绿林英雄箭出面拦截。如果知道与三庭四院有关,只怕撒手还来不及。人虽多,但无足可虑。秦姑娘若是肯持平津令出面斡旋,他借梯而下,自是最好不过。”秦艽笑道:“杜爷原来已经安排好了,早听说游羡天是当世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如何能不拜会一下!”
那人听到英雄好汉这几个字,不禁嗤笑出声,摇头道:“可笑,可笑。我来中原这么久,还没见如此稀罕的东西!暗算围攻,不过一些无耻之徒。”杜榭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落在秦艽的眼里,令她想起“禁内高手尽出,费了许多心力周折”的话来,料定是什么光彩的手段,才被此人借机讥讽。不过杜榭面上的异色也是一闪而过。
那人从摩柯手里又接了酒杯,一饮而尽,杯子一掷道:“姓杜的,多看你不免生厌,本宗要高卧了,无事莫扰。”杜榭只笑了笑。
院内夜色已深,甚是安静,秦艽忍不住向杜榭探问道:“方才那位段老前辈……”杜榭道:“段前辈么?他与故人有约,早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