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骑过后,对方似乎再无异动,众人过了陕州芮城,在入夜之前,赶到了风陵渡。风陵渡是黄河上游最大的渡口,传黄帝六相之一的风后,与蚩尤作战被杀,就被埋在这里。这个渡口为晋秦豫三省的交通要冲,秋后草木萧萧,古渡斜阳,别有一番寒索之色。渡口旁正好有一家平顺老店,众人缓行过去,店里早有店伙计一溜烟地迎上来,听那伙计笑道:“是杜爷的商队么?客房酒菜都已备好,小的们正候着呢。”队伍了里有个前导叫屈安,专门负责一路的食宿打点,这时伸手一把抓住店伙计喝道:“小子,你打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我们要投宿?!”那店伙计给他唬得厉害,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杜爷派遣手下先定的么?……贵行二十四人,连骡马草料都备好了。”
杜榭韩潮也走进店来,韩潮笑着说:“既然酒菜已备好,那就先上吧。”他给屈安一个眼色:“你且到附近看看。”问店伙计来人长得什么样子,也说不清楚。屈安回来后暗中回禀,渡口的几家大店都给预定了房间酒菜。韩潮笑道:“这个朋友出手倒是很大方么。“
众人来到之前,店里已经坐了一批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士,尔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他们行色各异,彼此之间似乎互不相识,但又似乎暗有默契,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对杜榭一行看都不多看一眼。但就是这样,反而让人越发奇怪。店内角落里坐着一个瞽目老人,枯长的手指把着一个三弦子,弓震弦引,咿咿呀呀拉了一段曲子。有一个关东豪客听得老大不耐烦,伸手摸了十几个铜钱,腕子一扬,那十几枚铜钱划出一条长线丁零当啷都落在老人面前的碟子里,“兀那老头子,拿了钱去,少在这里聒噪!”同桌的几个汉子一起大声喝彩。有人说:“郑兄,好手段!”
老人手指摸索着,把那铜钱一个挨一个数了数,嘶哑嗓子道:“多谢爷儿们捧场了。”铜钱从他手中滑落,每一个掉在碟子里都跌成了两片。他似乎浑然不觉,挟着三弦,手里把只明杖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路讨赏。那几个汉子都已经瞧得目瞪口呆,尤其那个郑兄,闹得满面赤红,煞是难堪。
这老人走到杜榭一桌,朝秦艽把碟子一伸,低哑道:“姑娘也破费一些吧。”秦艽手摸囊底,却发现摸了个空。韩潮一边掏出一小锭银子代她轻轻投入碟中,就看那块银子噌地在碟边一擦,居然弹飞了出去,当地一声落在地上。这瞽目老者竟然是一内家高手,老者枯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扯扯嘴角道:“听说姑娘有块宝令,不如施舍给老夫吧。”秦艽心中一震:“原来是冲着我来的呀。”
众人目光被吸引过来,只见秦艽把面铁牌从颈子上取下,就手一托,投了进入碟中,那片铁令当啷一声,却没有坠底,而是刺溜溜滚珠一般绕着碟沿走了几圈,老人嘴角一紧,手往下一沉,此时铁令却倏地向上一弹,落回了秦艽的掌心。秦艽笑道:“凡铁一片,既然瞧不进前辈眼里,也唯有敝帚自珍了。”
老人嘿嘿冷笑两声道:“秦九有孙如此,可喜可贺!哼哼,可惜竟与妖人沆瀣一气,自甘下流。”他眼皮一抬,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来,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儿。老人把碟子收在袖中,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道:“可惜,可惜呀可惜。”他左手转动明杖,突然从里面抽出一柄细剑来,第一声可惜,细剑刺向另一桌低首而坐的程朴坚,第二声可惜,也没看到那剑怎么收回,翻出一线银花刺中同桌一个短髭汉子心口,然后一个反手剑转刺近身的一个五短胖子。
这三记剑势一气呵成,实在是快不可挡,所指三人竟无一个可以避开。第三声可惜响起时老人已经拄着明杖走出门外,他脊背一弓,又是一副老朽龙钟的样子,尤听他断断续续道:“冀北程朴坚,岳阳张二三,桐城方富贵,嘿嘿,……”他说的三个人一个是冀北大盗,杀人如麻;一个是岳阳城双刀门的高手,弑师鸩兄;另一个出身五毒窟下,为人最为阴狠,有一次在奉县□□不遂,杀了当地乡绅满门四十一口。这几人不容于武林黑白两道,隐匿了十数年,没想到居然甘充下役。
老人每念一个人的名字,就看那人身上一颤。这三剑一剑刺穿了程朴坚的头巾,一剑在张二三的胸前的衣襟上点了三个孔洞,最后一剑削落了方富贵的发髻,过了半天,才看他一头乱发蓦然披散下来。方富贵原听说是个精悍干瘦的汉子,江湖上人称“百变金猱”,没想到七八年来居然吃得又白又胖,连秦艽也没认出。
如此神乎其技,只当三人性命如儿戏一般。诸人都在想,如果其中任何一剑向自己刺来,也唯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由看出了一身冷汗。突然不知道是谁脱口而出道:“一弦一剑,杀人无算!”
秦艽在老人拔剑时已经认出他是谁。这个人姓段单名一个蒉字,也不知道师承何人,只听过他个性孤标,嫉恶如仇,自负琴剑双绝。说句老实话,此人琴技虽工也不大佳,不过他的独门剑法云水一十四操堪称天下一绝,简旷迅捷,横纵无方,足以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此人少年时曾有过恨事,最憎负义沽恶之徒,不管是名阀大豪,还是井市宵小,但有所察,就算是奔波千里也要诛之剑下。他这一生中也不知道杀过多少奸恶之徒,江湖上有佩服他的,也有痛恨他的,但因他剑术极高,行踪诡吊,无论复仇报恩都难如愿,时间久了,大家在背后索性把他昔日“一弦一剑,水云无间”的万儿改成“一弦一剑,杀人无算”。
店里诸多豪客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谁没做过一两件亏心事,许多人心里均想:“糟糕,今儿日子真是大不吉利,怎么会撞到这个煞星?!”更几人已暗地里从后门溜出去,有人则想这个魔头刚走,说来还是此地最为安全。一时间店里却是分外的安静。
秦艽掂量着那句话“与妖人沆瀣一气,竟自甘下流”,不由转镜向杜榭看去,只见杜榭连眼皮眨也未眨一下,似乎便是那三个人横尸于剑下,也跟他半点干系也没。秦艽心有所悟,杜榭等人多半招惹了这个煞星,知道她祖父跟段蒉有数面之缘,才请出平津令挡灾。不过这个段蒉岂是轻易惹得起的?他要杀的人,便是皇帝老子来陪情,多半也是无用。而且此人行必有因,言必中的,妖人两个字,程朴坚几人在他眼中只怕还当不起,看来自己真是被拖入一大趟混水里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人还没进,声音先闯了进来:“祁大哥,这家老店的屉蒸鱼大大有名,咱们兄弟先喝他一个爽快!再往前走,道上的朋友越来越多,怕连口水……”秦艽听得清楚,暗笑:“老朋友来了!”门外闪出一张黑脸,但只是打了一个照面,晃然间没了影子。另一人道:“骆老弟,你……”骆中原一把拖了黄脸汉子向前急走,嘴里嘟囔道:“祁兄,人满了,咱们还是换一家来!”他特意拖延行程,想避过秦艽这一行人,没想到到了风陵渡,还是撞在一起。
骆中原快走几步,绕过一家香烛铺子,才松口气。左臂上突然一紧,已经给条长索缠上,挣扎了半天也是解脱不了。秦艽笑吟吟地跟他走个并排道:“我说黑兄,(骆中原辩道:“我姓骆……”)借个地方跟你叙叙旧。”骆中原强她不过,给秦艽拖过街角,剩下黄脸汉子犹在四处寻找。
这条街巷紧靠着渡口,屋檐下挂了许多桐纸灯笼,有高有低的,有大有小的,江风呼啸吹过来,晃晃忽忽摇个不停。
秦艽低声笑道:“骆兄,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就闪,难不成做什么亏心事?”骆中原一脸苦色道:“先前我是不知道,咱们……咱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你何苦害我?”秦艽道:“骆兄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太过翻脸无情了。”骆中原吞吞吐吐道:“这……话我不该讲的,百川纳海八方归一的绿林箭你知道吧,我们总瓢把子下令,点了你们这一行人的彩头,总之,总之……咱们是敌非友!”
他说到后来,硬起脾气,猛地抽出快刀一个四门八方斩,前后左右刷刷刷连劈十六刀,将秦艽逼出三尺之外,冷冷道:“你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过你,那天晚上也是姓骆的自不量力去杠剑池观的梁子,给他们杀了且杀了,给你救了也救了,也别怪我不承情。你再问,我什么也不会说的!”秦艽不怒反笑道:“骆兄真是好汉子!在下佩服佩服。”骆中原脸臊得有点红,反而泄了口气道:“总之走回头路也来不及了,你好自为之吧。”
一阵兵刃交格声从不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秦艽神色一变道:“你们开始动手了?!”骆中原脱口道:“怎么会?!原定在白石峪……”他自知失言,啪地给自己一巴掌,转身就跑。秦艽也顾不得他,纵身跃上房脊,朝着发声处跑去,只见那家店铺的后院,聚着许多人,其中两人刀来剑往,已经交起手来。秦艽认得其中一个正是程朴坚,他使得一把雁翎刀,刀法辛辣狠毒,极有悍勇之风,而对手则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看似出自华山派下,少年功力稍逊,但长在剑法精妙,尚能打个平手。
少年后方,有两人正在观战。一个黑衣金刀,竟然是洛中名侠紫阳刀何容宽,一个挟琴握杖,却是段蒉,他枯瘦的面上挂着一丝冷笑,乜斜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韩杜等人面无表情,站在另一边观阵。
几个回合过去,少年觅到一个良机,一记仙人指路,在程朴坚肩上划下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喷涌,程朴坚手上的柄雁翎刀顿时应招而落。少年大喜,挺剑直刺过去,喝道:“狗贼!偿我全家的血债来!”何容宽在旁大喊小心,只见那程朴坚就地一滚,左手捡起落刀,一道寒光向少年小腹搠去。这人施展苦肉计,便是要等这一击得手。少年眼见避无可避,惊怒之间,背心突然一紧,已被人硬从刀尖上拉后一尺。伸手救他的人正是段蒉。
程朴坚狠笑道:“各位是不想按江湖规矩来了。”紫阳刀何容冷笑道:“你在洛阳背下了这么多笔血债,一人一刀也是便宜你。姓程的,你一直隐姓埋名也倒罢了,如今堂而皇之过关中,当我们中州无人么?就算我不讲江湖规矩好了,何某不才,要领教一下你的左手快刀。”
程朴坚暗瞥了杜榭一眼,见他目光正停在段蒉身上,只得冷笑道:“那好,就让我程某人掂掂你洛中名侠的牌子够不够分量了!”
秦艽居高而望,正好看见此行的车马停在隔壁的一个院落里,想起段蒉口中所说的妖人,心念一动:“机不可失,失不再得,何不趁此一探虚实?”她对那辆马车留意已久,这时翻身下跃,轻轻落在车厢上之。只见院尚内有四人就近巡视,其中一人正站在马厢的右首。秦艽用长索勾住车沿,缒身着地,她手里扣着一枚瓦片,凝力弹去,正好打中那人足外侧的申脉穴,申脉穴通阳跷,是八脉交会要穴之一,一击而中后,那人哼也没哼一声,立刻软倒下来。秦艽翻身一滚,飞出一脚,恰好托住那人的身体,随手封了他的背心要穴,将他塞在厢底。
院子里一片昏黑,这时听得江风呼啸,打得檐上的瓦片都呼啦啦地乱响,那厢也不知道是谁交上了手,段蒉好像隐隐在说:“……原来是赤城水云院……”秦艽发现车厢下居然有个可容一人出入的暗门,她运起天一诀的心法,静心洞听,却听见段蒉冷笑道:“……三庭四院居然跟星宿海的妖人勾结,无耻何尤?!难道二十年前君山一役,同仇敌忾之心都忘了么?……”星宿海这三个字听得她心头剧震,心思一分,下面的话便再难听清。
秦艽心想:“暂不管他。”她蒙上黑巾,从百宝囊里摸出一根开锁的雀舌,轻轻一勾,把暗门上的销簧拨开,然后将门向侧轻轻一推。等了许久,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游身而入。车厢一片大黑,拉上暗门之后,更伸手不见五指。秦艽暗觉奇怪,没想到车内竟然无人,她挟出一颗明珠噙在齿间,淡淡珠光流转,只见车厢内器皿摆设极为考究整洁,一几一躺柜,下铺了厚厚的天青色的毛毡,空间虽小,却一点也不显局促。厢角内还摆了一个红泥小炉,十几斤的杨梅木烧炭和酒具。
秦艽心想这人定然身份尊贵,居然如此好享受,可惜此行无甚所获。她正欲离开时,突然听得一下极细的呼吸声,从那躺柜内传出。那呼吸声音虽然低浅,此时听来,不谛如一记惊雷!
秦艽一怔之间,有人猛然如自天降一拳击向她的后心,秦艽分明听得呼吸声自躺柜发出,没想到身后居然会有人突袭,这人悬伏厢顶已是匪夷所思,突来一拳又快如电闪,惊若奔雷,仓惶间也不及躲闪,只得合身一滚。肩头给那人拳缘扫中,顿时一阵剧痛,不是真气护体,半边肩胛骨怕都给他打碎了。秦艽心念如电,就跌倒之际,两脚一先一后旋风一般踢出。她小的时候曾从一位玄门女尼那里学过十七路裙里腿的绝技,这一记倒踢双灯,看起来简单,却是千锤百炼之作。谁知那人身法诡异,无一击中。
秦艽右足横扫,又是一记叶底铺莲,斗室之中,也没听到那人如何腾跃闪避,居然再次落空。这时一拳又从背后袭来,这一拳角度异常怪异,人在右侧,而其人手臂却似乎扭折一个大弯,拳势凌厉,实在不可思议之极。秦艽勉强低身躲过,那人接着一拳复一拳,都是出自万分刁钻诡谲的角度,秦艽不但要这些古怪的路数,还得提心他反其道而逆行,越战越是心惊,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真是不得了,昨天我扮鬼,今天就遇到鬼?因果报应果然不爽。”
两人在静室里酣斗,秦艽觉得黑暗中每一步都动魄惊心,还好那十七记裙里腿凌厉多变,让对方也不敢太过迫近。可对方不迫近,也总有奇招迭出,突然一拳从她的肋下穿出,回臂反折,居然打向她脑后要穴,尺劲寸发,饶是秦艽低头闪得快,顶上青丝仍给对方扯去了几根去。危急之际,秦艽也只得反险一试,反手直弹向对方手上的阳池,外关等穴。交手十余回合后,她已察觉那人轻身短打的功夫尚是一般,全在招法诡异,防无可防。唯今之计,惟有以攻代守。
她这两指弹到那人身上,感到好像戳中一段腐木,那人肌肤滑腻坚硬,浑然没有半点常人手臂的弹性。那人一手顿长,扼向她的咽喉,带着一片比暗夜更黑的阴影猛然下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