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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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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秦艽应邀与杜榭等人在西掖门会合。这时杜榭已换了一身打扮,一件半新不旧的熟铜绸衫,外加员外顶巾,整个人稳健中透着一丝精干,看起来一副商贾大家的模样。他扮的便是一个江浙的大茶商。那个年青公子叫韩潮,自称是杜榭的子侄,也跟着一道出发。除此之外,一行人还带了四辆大车,二十多个随从,许多的骡马驼子。那驼筐里装的都是今年特选的新茶,行色俨然。

秦艽也换了一身男装,黑色快靴,青衣短打。她本来就无甚么胭脂气,这么一改装,更显得风姿飒爽,人物洒脱。杜榭面带微笑,颇为嘉许。韩潮笑道:“秦兄弟这一身打扮,英气逼人,不由得不让在下自惭形秽。”这个韩潮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清目秀,谈吐斯文,颇有一股风流儒雅之气。秦艽笑道:“韩公子过奖了。”

从汴河到长安水路最为便捷,不过时值冬初,黄河水竭,众人只得取道秦凤路先去洛阳,再辗转西进。京都到洛阳一路上商旅如织,向来最是太平不过。众人一路无话,很快过了洛阳城,过了洛阳后渐近秦岭。秦岭这个地头,草木深而泽龙蛇,里面藏了很多给积匪剧盗,眼见林色渐苍,人烟逐没,众人都不由不十分小心起来。不过连行数日,也未见什么异样。

这一日天色欠佳,一层层的密云借着风势壁垒岩叠,等到了申初时分,几乎已经一色如墨。雨就掩在那云中,象含了一大池溺水,愈见其盈而愈不见其泻,似乎就单等着天宇间兀撕破了一个窟窿,浩汤汤怒倾而下。杜榭督促众人向前紧赶了二十多里地,好容易在黄河古渡口边找到了一家脚店。那渡口因为黄河改道,很久不用,连带着这店面都渐破损冷清。不过好在格局不小,一概用物还都齐全。一下拥进这么多人,也不显得拘束。

顾店的是一对老夫妻俩儿,店主婆娘一手麻利,摆案支杌,烧水沏茶,还抓了邻里的两个小厮不知从哪儿买了一百多个馒头。虽然不过是一柱香的功夫,却也打点的头头是道。这边正忙,那厢里的雨象开了闸一般,噼噼叭叭砸下无数指头大的雨珠子下来,这么大的雨滴落在地上,打得一片尘土飞扬。待到后来,厚厚的一片水雾弥结成障,唯见天地茫茫。雨滴敲在屋檐棚顶,铮铮铮,嘡嘡嘡,似铁指铜琵琶轮出了千万根急弦。

“好大的雨呀!”那店主在门口翘望。店主婆娘看杜榭等人衣饰殷厚,更加倍应承,用板栗山菌炖了好大一锅鸡,连汤带菜满了几大碗盛了上。又把腊肉切了两碟子,笑着端上来:“各位爷儿,你们好用,小店东西不多怠慢了些。各位爷儿这是要赶路吧?看这雨下得凶,就算收得早,前面五里外有一条坂沟,一时也过不了车马,不如先在小店歇一宿吧。”杜榭知道她说的是实情,点了点头,让人定了余下的空房。店里也有来得早的,不过一两个商贩,还有几个脚夫。

这雨一下,湿气就扑进来,倍觉得阴寒。店主拢了两个火盆给众人取暖。秦艽搬了一个矮凳,就坐在门边的一个火盆前,那红艳橙明的火焰一阵紧,一阵慢地烧着,木柴爆裂噼啪作响,不时地迸溅出一串火星来。杜榭与韩潮坐在一处,闲聊些京中时事。紧挨着他们那一桌的是四个灰衣汉子,都是杜榭的贴身长随,他们低着头闷声喝酒,半天也没人说上一句话。剩下十六个人中,几人轮换着去照顾马匹车辆,余下分成两桌,都静静地吃着自带的干粮。这一路上,秦艽从没有见过那西夏人,杜榭称他身体不适,必须在车上静养,饮食起居一概由专人照应。秦艽知道他们对自己尚信任不过,也一向懒得多问。

这厢没过多久,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借着两个汉子一身湿漉漉地窜了进来。一个人边拧着衣襟边骂道:“鸟厮老天,娘的,害得爷爷一身湿。”另一个人长脸黄肤,只是苦笑:“店家,有空房么?”店主婆娘一脸难色:“两位客官,真个不巧,都已经定满了。不然两位先到后面换了衣服,我先烧些滚姜水给两位驱驱寒气?”第一个说话的汉子浓眉一攒,嚷道:“你这婆娘真是不晓事,着人腾出一间不就是了?!”店主婆娘看这个大黑个儿跟铁塔似的往那里一站,凶神恶煞似的,不敢应也不敢拒绝,只嗫嚅不语。

黄脸汉子道:“老三!人家一个本分生意人,你强她做什么。”他一眼看过去,知道有结队的商旅,最后把目光投到杜榭这一桌,笑道:“各位朋友大家都出门在外的,请行个方便。不知道能不能挪出间空房容我们兄弟打扰一宿?这个房钱么,我们愿意加倍折偿。”杜榭雅不欲平添是非,立刻吩咐人腾一间出来。黄脸汉子含笑谢了,那黑大个儿懒得上楼,大刺咧咧地走到一个火盆旁,把上衣裤子一除,露出一双毛茸茸的大腿,只留一条犊鼻短裤,就近烤起火来。他自己烤火不打紧,还把臭烘烘的靴子袜子一并剥了下来烤。

一时间这脚店里酒香肉气,松脂油烟,再加上这粗豪汉子的“体香”,顿时和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一会儿又有两人赶来投宿,其中一个男子似乎重荷在身,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他戴着竹笠,披着厚厚的斗篷,在火光下只露出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掌。扶着他的人身形很是瘦小,完全被压在阴影里,等人进了屋子,一抬头,不由“呀”了一声。这个声音又轻又柔,不由把所有人的视线都牵引了过去。

许久没有人说话,有人心里想:世上居然有这般美貌的小娘。

那女子乌黑的头发被雨水打得透湿,粘在鬓角额尖,越发衬出一张脸雪一般的白,如似平地生莲一般。倒是那黑大个儿第一个回过神来,大叫了一声跳起来又立刻蹲下,伸手扯了湿衣裹在身上。女子脸上泛过一阵酡红,垂下排长长的睫毛,很是羞赧。男子冷冷哼了一声。女子面带羞涩,向店主婆低声问道:“请问大娘还有没有空房?我……我相公身体都点不大舒服。”

店主婆娘颇有些为难,她向杜榭等人面上逡巡望去,这边还没有人说话,倒是那个黑大个儿突然发话道:“那……大娘,把我们那间房匀给这位小娘子吧。”女子听了欠身行礼道:“真是对不住,烦劳这位爷了。”她相公却似乎故意要跟人过不去似的,冷笑道:“野汉子让出的房子我住甚么,爱睡你一个睡去!”

女子如当头被人打了一拳,乍红的脸蓦然又惨白下去。黑大个儿本就是个暴躁心粗的,跳起来怒道:“你这鸟厮,嘴里放的什么屁话!娘的,拿女人使气,还是个汉子么?!”他本来拎着拳头正欲打过去,一时却触及女子投来的目光。只见那女子神色楚楚,眼里含着一片哀求之意。满腔怒气顿时如冰雪一般化开来去。黑大个儿也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但觉得给她看了这么一眼,别说是一时忍让,就算立时为她死了也大为甘心。他忍不住叹口气,对男子道:“你这小哥,做人真没道理。”

秦艽一边将盆里的火拨旺,笑道:“冰天冷雨的,两位还是先烤烤火,暖暖手脚吧。”这回那男子倒是没有反对,女子扶着他小心走过来,近火坐下。男子解下竹笠斗篷,看得人眼前一亮,竟是个清俊的少年。诸人不由暗赞声好一对漂亮的人物!不过均想这男子的脾气也忒大了些。只见他脸色白的吓人,一双眼睛深幽幽的,不小心往里看似乎都要给寒气割伤一般。

秦艽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里填柴,她看出这少年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多半损及手太阴肺经和手少阴心经。淤血内结,又没有及时调理,一时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再耽误下去,只怕终成废人。火光吞吐,把这一对夫妻俩儿的脸映得明暗不定,女的凭添了一分娇艳,男的更多了一份深冷。

这时门外的雨也渐渐停了,树稍檐下偶有几点残沥,零零星星的好不磨人。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前方路面响起,听有人模模糊糊说道:“……身上有伤……等拿到了……”尔后听得一声马嘶,扑通一声,接着一阵呼痛叫骂,大约是有人不小心跌下马背。女子苦笑了一下,隐有一丝凄楚不胜之意,她转过脸去看那男子,恰好男子的目光也迎上来,两人目光一接顿时缠在一起。男子突然长叹一声,在袖底悄悄握住她的手。女子禁不住还他甜蜜一笑。

这一会儿的功夫,四五个青衣劲装打扮的汉子拥了进来,他们腰间都挂着长剑,步履轻敏。有一个人滚了一身泥浆,还在那儿不停咒骂。为首的是个环髭大汉,他一眼看到那对少年夫妻,不由嘿嘿冷笑道:“好一对奸夫□□,害得我们师兄弟一路猛追。你们倒好风流快活!”五个人一边说,一边占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十只眼睛盯着那对夫妻,有人目露猥亵之意,笑道:“这贱婢倒真是一等一的模子,平白便宜了那小畜生。”几个人好整以暇,直把两人当猫捉老鼠一般戏弄折辱。黑大个儿听了激起一股不平气,怒道:“你们几个王八羔子乱嚼什么舌头,人家好好的干你们什么事?!”

五个人中那年纪稍长的啪地把一柄长剑扣在桌子上,冷笑道:“兄弟,这是我们剑池观的私事,是朋友的话就少插手。”

他这句话一出,黑大个儿有点楞住了。虎丘剑池观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门派,观中的九仙剑法清灵迅疾,与华山青城诸派隐有一时瑜亮之势。这黑大个儿叫骆中原,不过是山东□□上的一个小喽罗,虽然一趟四扇门拳打得有生有色,但到底是个拿不出手的脚色。他的同伴笑着拱拱手道:“原来是剑池观的英雄,久仰久仰,我这个兄弟有眼无珠,各位请千万别放在心上。”一身滚泥的汉子嗤笑道:“连招子不带就往江湖上闯,嘿,可真他娘的有趣。”黄脸汉子不愿多事树下强敌,硬拉了骆中原坐了下来。

年长的汉子面上更有得意之色,“我们剑池观门规森严,此番是捉拿门中的叛徒。周师弟,你艳福也算是享尽了,风头也出够了,把我们剑池观的脸面也算丢透了,还不快自己缚了这个小贱人跟我们见师父?”少年勉强立起,冷冷道:“二师兄,事是我犯下的,到时候师父面前我自然会去谢罪。你们为何苦苦追迫,连个弱女子也不放过?”

那汉子冷笑道:“周师弟,这可要怪你自己了,谁叫你色胆包天,居然拐了中州大侠的小妾私奔。你没听说过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么?剑池观百年的清誉算是坏在你手里了。”他嘴里严词厉意,却也掩饰不了幸灾乐祸的味道。这汉子叫方可徽,虽然在剑池观本代弟子中排行第二,但他舌锋犀利又多狡智,本来有承继本门掌门的希望,谁知道后来进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师弟,处处抢他的风头不说,连师父都颇多属意。此次他是立意要把这个师弟毁掉,以除心腹大患。

众人一听这姓周的少年居然是拐了人家的小妾私奔,目光中不免有了鄙薄之意。江湖上,杀一两个人不打紧,这种败坏人伦的事情却多为人所不齿。更何况那中州大侠陈坚齐也是河南一带颇为有名有脸的人物。出了这样的丑事,情何以堪?骆中原一时有些鄂然,不由向那女子望去。

那女子原低着头一直蜷膝而坐,这时慢慢抬起头来,看了方可徽一眼。方可徽给她看得羞恼,冷笑道:“贱婢你看什么?!象你这种浮花浪蕊,爷爷们看多了。谁叫你恋奸情热一路上紧跟着这小子,哼……,真是不知羞耻,倒时候自有陈家的家法处置你。”女子声音不高,慢慢道:“这位方爷,我一没拜过陈家的祖宗祠堂,二没签过什么卖身契约,他陈家的家法要怎么处置我?”方可徽一时辞穷,“你既然收了陈家的聘礼,哼,那可不就是陈家的人么!”

女子咯的一笑,站起来徐扫了众人一眼道:“各位,小女子出身寒家,可也是一身清白。这中州大侠么是我们洛阳府里有名的人物,权可通官,财可通神,他老人家贵庚也六十有余了,听说家里已有了三房夫人。小女子家中虽穷,可也没想过去高攀。但他老人家看上的东西,嘴里不需多说,总有人殷勤价儿的捧上去。各位先生,你听过娶妻娶妾,别说是三媒六礼,就是连大定小定都没有的么?即使是买婢纳媵也总该有一纸签押的文书吧?陈家丢了两百两银子过来,气死我爹,我就是他们家的人了么?!”她盯着方可徽淡笑道:“当年令堂也是这般出阁的么?”

谁也没成想她温温柔柔一个人,说起话如此尖锐逾刀。方可徽面色红胀,狠笑道:“呵,我到小觑你这张利嘴了。”他剑池观的轻功当真也了得,话才落,人已近女子面前,一掌朝她颊上批过去。女子来不及躲也不想躲,冷目横对。突然寒光一闪,少年长剑出手三记攒刺将他逼退。少年的剑法虽然精妙,但苦于内力不继,一招既出,身体晃了一晃差一点跌在火盆上。

女子死命把他扶住,少年叹道:“你……你何苦得罪小人。”方可徽妒意极深,反手一掌掴在少年的脸上,把两个人都打的跌倒在地上。少年半边脸立刻红肿了起来,他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猛然一咳,又吐出更大一口来。颜色惨败。女子看着痛心,也捏了袖角帮他擦,给少年用臂一格挡住了。女子强笑了笑,一行清泪终扑簌而下,“也难怪……本该怨我的。”一滴泪溅在热炭上,咝地一声。少年低头说:“你要是为了报恩,我才不希罕呢。”

方可徽怎么看得下他们卿卿我我,狞笑道:“周晚,你叛师逆兄,别怪我心狠手辣!”他手里长剑出鞘,剑光纵横,一出手就是九仙剑法的杀招千浪浮岩,这一记剑法分取上中下三路,最为犀利。他是要斩断这个小师弟的一手一足,然后再痛加折磨。想到快处,不由笑意更深。有人替这少年可惜,就看那剑至中途突然一顿,颤巍巍地指着少年的肩井穴,再也不能进一分。方可徽挣的满面通红,一脸惊愤。他只觉得一股极柔和的力量轻轻抵住自己的剑尖,似无形而有质,他用尽全力也难再向前挺进,背心不禁惊起一层冷汗。

坐在周晚旁边的少年突然朝他一笑,方可徽但觉得劲力一空,禁不住跌出了三四步。其他几个剑池观的弟子看出情形有变,一时间兵刃罗陈,都聚了上来。方可徽正惊疑不定时,眼前一花,觉得从额头过鼻尖擦过喉结,冰凉凉一道犹如蛇信一舔而过。这刹那儿间,仿佛只是幻觉。但当他定目再看那少年,却见他手里正握着一条长索,那长索细滑如丝,色泛乌金。就听哐啷一声巨响,地上的火盆不知何时被长索劈开,突然分裂成两片,扑出一大片火光来。

方可徽心胆顿寒,一行冷汗顺着背脊流下,不由又退后两步。别人只看到这一鞭其势凌厉,断金破玉。但只有他最清楚,这短短一瞬间,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

秦艽掸了掸身上的烟灰,挽着长索笑道:“这位仁兄,贵门清理门户,也不好把这里当成虎丘剑池观吧?中州大侠怎么说也是个有脸面的人,各位放任一个女子在这里乱讲,嘿,总是于贵门不便吧。”方可徽心里想:“是了,我怎么如此糊涂,这里离洛阳不远,这少年定然是陈坚齐的亲友晚辈,背后替他出头。”他看秦艽武功既高,人众又多,不由有了怯意,向着周晚冷笑道:“周师弟,这原是咱们剑池观的事,家丑不外扬,还要师兄们请你么?”

那周晚很是骄傲,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向外走去,女子紧跟着他,一边扶持。方可徽狠看了秦艽两眼,也领着人缀行而去。夜色深沉,顿时把几个人的身影淹没。黑大个儿恨恨一脚把张杌子踢翻,大踏步跟出门外,他同伴在后面喊:“老三?!”汉子瓮声瓮气道:“我憋得慌,屙泡尿去!”

杜榭一脸深沉,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秦艽知道他定然怪自己多管闲事,招惹是非,索性伸手掩了个哈欠,向韩潮示意道:“小弟不耐困倦,要失陪了。”韩潮语含深意道:“今夜更深寒重,秦兄多多保重。”秦艽还他一笑,火光掩映下,这一笑殊为清爽明丽。她拱拱手道:“有劳韩兄费心了。”

云破月开后,一场豪雨把天幕洗得分外皎然,天上的星子仿佛用手呵拭过一般,一颗一颗亮得惊人。雨后的水洼盈着这夜光,一片片白晃晃的更分不出深浅。方可徽等人只得弃马而行,走了不到一里路,周晚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几个师兄弟忍不住大声谩骂起来,落井下石的更少不了踢上一脚两脚。女子咬着牙,背着周晚向前,看得几个人悻悻然,方可徽忍不住啐道:“贱人!”

门中行四叫黄宗强的一边道:“二师兄,前面不远有个破落的土庵,咱们歇一气天明再走吧。”方可徽点头,一行人又复向南折行。黄宗强和方可徽两人慢慢落到队后,方可徽叹了口气道:“四师弟,这一路也辛苦你了。”黄宗强笑道:“二师哥你说哪儿的话,自家兄弟这么客气。”两个人默默走了一会儿,黄宗强暗揣其意,笑道,“这些师兄弟中,独咱们更亲厚一些,我有句话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方可徽道:“咱们兄弟中你是最有见识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黄宗强道:“师傅他老人家爱才心切,偏疼小徒弟些咱们做弟子的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这周师弟么,人品实在不端,留在本门总要惹出大祸来。师兄你别看他犯了这么大的错,真到师父面前,说不定他老人家心一软,打打骂骂就结了。与其如此,不如……”方可徽急问道,“不如怎样?”黄宗强笑道:“不如……告知师父,说周师弟自愧对不起师门,半路上横剑自刎了,一则免了后患,二也算是全了他的脸面。”方可徽一笑。

黄宗强明白这几句话正打在他的心坎上,继续道:“那个娘们虽然美貌,可也是个贱性子,就算送还陈家,陈家还能要么,分明是给人家难看。不如说她自觉羞耻,抹了脖子吧。”方可徽不禁沉吟,颇舍不得那女子。黄宗强笑,“师兄是要承大业的人,何况这次师父命咱们西行,说是有重大的事情交待。周师弟自己不检点栽了跟头,现在要靠师兄独撑大局了。那娘们咱兄弟耍耍也就罢了,何必当真,养虎贻患呢?”方可徽思及掌门之位,心头一热,暗想这事不分给他一点甜头,怕也不行。两人商量如何逼杀,如何矫饰,说到淫谑之处,又不由一阵狎浪。

骆中原跟在其后,听到此刻,忍不住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来。在他拔刀欲砍时,一人伸指点中他肋下的软麻穴,这人正是秦艽。她一时也不好就把骆中原丢在泥里,只好提着他的腰带蹑行。

那间土庵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建的,原有个院子,不过早已草没垣倾,庵堂也塌了一面墙,破败不堪。先到的几个人把庵堂内一角胡乱清扫干净,因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烧的柴火,只有零疏月光透了进来。方可徽走进时,正好有人打燃火折子,去照庵内的佛龛,在土木莲台上坐了一个白衣观音,掉了半边面,仍似笑非笑。那人呸了一口,回头看见方可徽几个人入门,突然愣在原地。方可徽笑骂道:“五师弟你撞邪了,眼珠子怎么都直了?”就看那五师弟一脸愕然,火折子在他手上晃来晃去,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方可徽看他的目光越过自己,颇有惊骇之意,暗道不好,拔剑回身,但身后只有满面疑惑的黄宗强。他才想斥责,就听五师弟尖着嗓子道:“二师兄,后面!”方可徽一个春藤绕树,剑光挽起转了三个迅疾无比的圈子,可是哪里看得到一个人?可这暗色中,同门们的一双双眼睛都凝结着说无以名状的恐惧,就盯着他身后的某个位置。他一阵心慌:“是鬼么?真的庵里的孤魂野鬼么?”一时心虚气荏,说不出的害怕。

周晚躺在地上看得清楚,那个人一身漆黑,紧贴在方可徽的身后,他看似有头无颈,轻飘飘的,仿佛一张纸,又象是方可徽的影子凝在空中,任凭方可徽如何奔跑旋身,都摆脱不了。还是黄宗强大起胆子,一剑向那物挑刺过去,长剑似乎一下子刺中了。那人叹息一声,也没看他流出血,倒见他整个身体开始古怪地扭曲起来。长剑在他体内呛地一声断成半截,只听得黄宗强惨叫一声,几根手指横飞出来,断剑当啷落在地上。他大叫了一声,逃去庵去。方可徽乱挥乱砍,“滚开!!”剩下几个同门见事起突兀,实在骇的厉害,也一起冲向门外。方可徽长剑乱挥,将其中一人背心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顿时猛溅出来,扑了他一身。

女子闭上眼睛,不敢听也不敢看。周晚喊道:“二师兄,右后,九崖射日!”方可徽慌乱中依招出剑,周晚看那人一避,情知不是鬼怪,又道:“弱水浮虹,雁过经洲!”方可徽什么也看不见,一招雁过经洲才出手,突然想到:“啊呀,我怎么可以听信这小子的话!”他剑势一缓,只觉得手上一凉,握剑的四根手指全都被削落下来。他怔了许久,狂叫一声也拔腿跑出庵去。听得他远远摔了一跤,又是一声惨叫。

周晚支起身来,把女子挡后面,就看那人一步步走近,然后叹了口气道,“小子好没良心。”

那人把头上的东西一摘,却是一顶旧湖绉帐幔,拉开一看,已经破了大口子。她轻轻一脚踢踢周晚的腿道:“小子,能不能坐起来?”周晚有点恼,坐直了道:“你要杀就杀,罗嗦什么?”秦艽笑了笑道:“想死?那还不简单。”她走出去,把骆中原拎了进来,一掌拍开他的穴道。骆中原正懵懂间,秦艽把半截断刃塞到他手里笑道:“黑兄,(骆中原道:“我不姓黑……”)我要是一掌把这小子结果了,麻烦你将这位小娘子好好照顾,别让人家受苦。”骆中原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尔后面上不禁一红。

周晚才要说话,猛然觉得背心灵台穴一暖,一股真气缓缓注入体内,这真气跟他所学不同,但却更为精纯柔和,从手少阴心经走起,一路贯穿正经十二脉。真气所到之处,诸脉畅通,泰泰然如沐春风。他情知此人在耗用自身的内力替自己疗伤,感激之余立刻澄思静虑,守意纳神。

女子和骆中原均知此际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都不敢出声打扰,一时之间,庵堂内呼吸可闻。多了许久,骆中原看那女子目不交睫地注视着受伤少年,目光中情意深殷,心里忍不住痴痴地想:“唉,如果……我给她这般……这般看着,下一刻死了也是快活。”他生怕自己胡思乱想,强拉开目光四处逡巡。

就在这时,外边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骆中原立刻拔刀,跃出门外,只见夜色中一个黑色人影正向这边走来。那人身材高大,头裹黑巾,每迈出一步似乎都故意放重脚步,缓缓走近。骆中原压住心中惊异,横刀在他面前一拦道:“且慢,不知朋友是谁,还请止步!”那人一声冷笑,骆中原还未等看清,肩头一阵剧痛,已着了一掌,碰的撞在土庵的外墙上。

女子轻呼声中,那人已经走入庵堂,一双森冷的眼睛在诸人身上扫了一圈,突然问向秦艽:“你就是秦九波的后人?”秦艽正在助周晚打通最后一道经脉,听得有人进来,心中好生懊恼,深悔自己虑事不周,居然犯了轻敌大错。如果这时罢手,自己虽然可以脱身,但滞留在少年体内的真气必然窜行无主,为害更剧。

那人也不待秦艽回答,冷冷道:“秦九?哼,我不信他能教出这等的传人来!”周晚全身不由自主一阵剧震,女子挡在他身前,尖声道:“你是中州陈家的人么?这件事因我而起,不要滥伤无辜。”那人目光冷酷,语气憎恶道:“若非你这贱人红颜祸水,何至于有此事?!”他手中寒光一闪,抽出一支长剑,毫不留情地向女子心口刺去。骆中原踉跄跃入,挥刀便砍,大喝道:“住手!”

那人头也不回,一记反手剑刺中骆中原手腕,再一回手,长剑循势刺出。女子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周晚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女子推倒,长剑正好刺入他的肩头,周晚双手握住剑锋,脱口道:“师……师父……”那人长剑骤停,冷笑道:“谁是你师父,教出这么一帮无用的畜生,羞也羞死,气也气死了!”秦艽胸口气血翻涌,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人竟是剑池观观主徐丰冉。糟糕,我伤了他数名弟子,这下梁子可大了。”

周晚跪倒在地道:“师父,……都是弟子的错……”那人道:“哼,不敢克当,我们剑池观从今以后起没有阁下这样的英雄!”那人将长剑从周晚手中抽出,指向秦艽道:“秦家的功夫很了不起么!徐某正想请教一下。”剑尖颤动,一缕血痕蜿蜒而下。秦艽一边苦笑,一边暗中握紧平津令,眼见剑尖一点点逼迫过来,正欲奋力一搏时,从外面突然传来梆梆梆的木鱼声,那声音清脆响亮,在这个时候听起来,当真十分诡异。那人眸子收缩,恨恨地咒骂一句,“贼秃驴,又来多管闲事!”

有人在外边喊道:“徐观主,徐观主……,一起喝酒去呀!”那人骂道:“死贼秃,你老缠着我做甚?!”外边人奇道:“徐观主,嘻嘻,咱们歃血结盟,同舟共济,自然要常常在一起了,好好亲热亲热么。”那人手上青筋暴起,深深喘了一口气后,居然转身走出门外。

几人凝神倾听,外边却一时没有什么动静,良久之后,秦艽道:“人已走了。”骆中原包好手上的伤口,忍不住道:“奶奶的,真是活见鬼了!”方才之事处处透着古怪离奇,实在让人无从捉摸。秦艽看周晚神色惨败,知道他被逐出师门,心下甚为难受。不过这剑池观观主看起来器量狭窄,为人行事,颇让人齿冷。秦艽道:“罢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周兄弟,我看你们还是早走吧。这件事众说纷纭,终难善了,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该为这位姑娘着想吧,天高地大,哪里不能去得。”

周晚一言不发地向秦艽叩谢行礼,秦艽不敢受,急忙还礼,周晚挺直身子道:“所谓大恩不言谢,周某愧无所报,才向你行礼,你若不受,是瞧我不起么?”秦艽心道:“这人真是性傲,叫人头痛。”只得端然受了。周晚叩了三个头,伸手拉着女子,两人相扶相持,渐渐远去。骆中原望着两人背影消失,重重叹了一口气,也没精打采的告辞了。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盥洗过后,一行人早早上路。秦艽昨夜自觉做了件好事,心情十分快慰,与韩潮在前并辔而行,兴致勃勃地游赏一些沿途的景物。两人正说话间,一阵马蹄声蓦然自后响起,那蹄声疾如摇铃,到最后竟是越来越快。这里才听清楚,车马后方已经一阵骚动,一匹黑马从后斜插而过,转眼间闪过秦韩两人眼前。马上骑士青衣小帽,突然回头看一眼,咧嘴笑道:“格老子的,龟儿子倒是好标致!”他哈哈大笑,人马如箭,已经远去。

韩潮目中隐射怒意,其他人临变不乱,但神色间皆都纷纷戒备起来。杜榭的四个亲随更是不留痕迹地靠近西夏人所乘的马车。杜榭在车厢内撩起帘子,问道:“怎么?”前导答道:“似乎江湖人探点,踩盘子。”杜榭道:“大家多加小心。”尔后又有两匹快马沿途经过,不过仅是向众人略扫一眼,便绝尘而去。秦艽道:“这是哪方的人马?为财还是为人?”韩潮避开她的目光,道:“对方来得蹊跷,尚不清楚。”

秦艽笑了笑:“这样的话,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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