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有良在华阴县的地头上跟两人分开,也算是江湖洗手。这几日老人的内伤好了三四成,难得心情好时,会指点骆中原几招。骆中原在他面前练习了一趟四扇门拳,一套六合刀法。看老人面上都是讽刺讥笑之意,他脸不由一红,羞恼道:“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自然不入你的眼,要笑便笑,有什么了不起!”老人啧啧道:“你是英雄好汉,笑都不让人笑么?这等的庄稼把式拉到街上,几文钱还勉强讨得。”骆中原道:“你武功虽好,我总可以不学吧!”
老人嗤笑道:“你这般的人材,如果去学我云水一十四操的精妙剑法,只怕等头发上长了胡子,胡子上长了眉毛,都不能领会一招半招。”骆中原听了怄气,更打定主意不学他的武功,任老人辱骂讥讽,倔着性子到底。
晚上两人夜宿在外,骆中原把马车让给老人,自己裹了张羊皮毡子躺在树下,恍恍惚惚梦到那日遇见的美貌女子,他呆呆地看着心里怦怦直跳,看她一颦一笑,无不动人。他这边正嗫嚅着想对梦中佳人说些什么,突然间撒剌剌一匹黑马猛地闯了过来,马上那个凶婆娘喝道:“你在看谁呢?!……”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脸地打下,骆中原啊地一声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这时猛然觉得四肢酸麻动弹不得,居然已经给人用麻绳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老人不知何时在旁边生了堆火,手里拿着艾绒和金针,听他醒来笑道:“臭小子做梦想情人么,一脸痴呆,是不是给人一脚踹下床来?呵呵呵。”骆中原挣了挣,惊怒道:“你要做什么?!”老人嘿然一笑道:“你不学我的功夫,老夫偏偏就要教你,看咱们谁强得过谁?我要用金针渡穴,把你这块朽木好好雕琢雕琢,若真是不成材,也只好劈了来烧。”
骆中原怒极欲骂,被老人在口里塞了几枚松果,嗯嗯呃呃说不出话来。老人哼着小曲,剥开他的衣服,借助艾火之力用金针疏通他全身经脉,脱掉鞋子炎脚部诸穴时,不由恼道:“好臭!好臭!”
骆中原但觉全身各个穴道有如火焚,万针撺刺,实在是痛苦之极。如果就这般晕过去倒也罢了,偏偏神志又无比清晰,风吹叶落,草木虫声,一一入耳。老人又在他鼻孔内吹进一股药水,药力上行,直贯入脑顶心,然后霍然向下便如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滚油,骆中原心里涌出无数恶毒的言辞,把老人骂得猪狗不如。
老人坐在身边,也不知吟着什么小曲。曲意幽然。
等过了一会儿,骆中原感到全身肌肤焦干欲裂,再也支撑不住之时,一张冰凉的手掌抚在他百会穴顶,有线内息如丝如缕,似断似续,沿着头颈走左肩胛,经过小臂一直穿行到小指外缘。这条内息清冽如泉,经脉中狂乱暴急的热气无须引导直接追蹑而去。从小指走回又行胸腹,再走大腿脚心,小脚拇指尖。左行完复右,最后把全身走了一个通便。骆中原觉得每走完一步,便身上清凉舒泰一分,等全部走完,浑身百根骨骸就象浮在水云中一般,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老人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很久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颤着手割开骆中原手脚上的绳索,哈地一笑,想说点什么,突然一下子闭过气去。骆中原挣扎着爬起来,欲恼也不能恼,把老人扶回篷车。等到第二日,觉得身轻体健,大异往常,精力充沛之余,找出自己的单刀,练了一趟刀法。刀至意达,六合刀法中许多精彩凌厉之处,平时根本体会不到的,如今居然都随手发挥出来。
他收了刀不由怔怔许久。又是欣喜,又是不免一些怅有所失。
老人在背后薄晒道:“我替你疏筋通络,白饶你几年苦功,以后你就照着昨夜线路行功,十年之后,或有小成也未可。”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骆中原体内有他一成的功力在身,已非泛泛。日后如果勤而不辍,一流高手虽然无望,但在□□里开山立柜却定是绰绰有余。骆中原性子虽然梗硬,但也不由得感激,抛刀跪倒:“多谢前辈!”
老人避开他一拜,负手冷笑道:“这是我答应你应得的好处,你也别当我好心,此行艰难还在前面,咱们不过是互市罢了!以后分手,你也别说认得我,免得老夫面上无光。”骆中原拙于言辞,唯有诺诺。觉得他明明也不象个恶人,却总装得凶霸霸生怕别人买他的好,大约是个性古怪,也由他去吧。
老人把残琴拆了,就火一片片丢进去,上好的柚木在火里一时暗沉沉地燃不起来,发出清脆的爆裂声。骆中原吃完干粮后,只好坐在旁边呆呆看着。老人一口气吹飞无数星火和烟灰,突然问道:“你们传下绿林箭,白石峪大会是定在哪天?”骆中原算了算,道:“十月十五下元节,哎呀,就是今天晚上了!”
老人冷笑道:“□□近年也真是没人材,是游羡天这小子坐镇大局么?”
游羡天不过三十岁出头,以段蒉的身份这声小子也叫得,但若是别人,说不得就会为这句话血溅五步。游羡天的父亲游朴为晋秦一带有名的□□大豪,武功既高,为人豪爽,秦岭中条等地的剧匪大盗之间但有什么恩怨纠葛,都是请他做调人,一句话下来,无不凛然悦服。而游羡天的武功人脉比之其父,更为煊赫。几年前在澶渊一战,大杀辽兵,领着□□群豪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绿林中的好汉奉他为总盟主,就是名门正派中的耆长也多加赞誉,所以英雄箭一发,从者云集。
骆中原心想他也是冲着秦艽一行来的,也不隐瞒。老人只是摇头道:“凭游羡天这小子,只怕是拦他们不住。”骆中原心里不服,暗道:“这老头怕是糊涂了,此次白石峪大会,各地的英雄好汉少说也有千数,点子不过是二十多人,便是一百个人对付一个人,还会拿他们不下?”
老人道:“你心里不服大可说出来,暗地嘀咕就是好汉了么。我且问你,你听过三庭四院么?”骆中原道:“这个我当然听过。”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可听过青藏星宿海么?”骆中原忍不住道:“我当然也听过,二十多年前,星宿海的妖人染指中原武林,大行杀戮,害死了我们许多江湖上的好汉,后来各门各派激于义愤,戮力同心,终于把他们都歼灭在关内。当年的君山一役,连我师父都有参与,他老人家胸口现在还留着一条好大的伤疤呢。”
老人听他象背书一样说来,不禁失笑,“各门各派?不过是说着好听的,就连三庭四院首次联手,嘿,那战也没讨得什么便宜去。什么歼灭于关内,更他娘的放屁!星宿海中只玄君青妖两人就足够他们消受了,无耻无耻,居他功而自傲,老夫都替他们脸臊。那一场大战,要不是牵扯太大,连……连天外天的人都惊动插手,哪能跟那帮妖鬼定下廿年之约?”
骆中原听得糊涂,“什么叫天外天,我师父怎么都没提过?”老人胡乱把火堆踢散,道:“走吧,去晚了可就赶不上了。那些兔崽子可不要手脚太快呀。”骆中原还要追问,老人突然瞪着他问道:“你师父当年不过是个小角色,他有对你提过当年的事么?”骆中原给他问得哑然,闷闷道:“没有。”他自然是有问过,不过赶上师父心情不佳,落了一个大耳刮子。老人淡哼道:“我连你师父都不是,干吗告诉你?”
骆中原心道:“好稀罕么。不说便不说。”
陕西为秦国故地,自古有秦地多奇迹之说,八百里秦川,奇险天下的华山都在渭南境内。其中有三座山峰跟西岳华山脉势相连,遥遥相对,因略低于华山有少华山之称,白石峪地方不大,就在于少华山西郊。骆中原和老人一路走过去,沿途所见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很是热闹。骆中原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驾车而行,也很少有人注意他。
两人走到白石峪时,见峪口附近有片平整的小丘,许多人便在那里攒堆聚伙,或多或少,聚众围坐,草草算去足有六七百人之众。骆段两人挑了一个偏僻角落坐了下,只见对面空地上简单地搭了两个草棚子,里面设有坐席,乃是为各大寨主和德高望尊的武林前辈准备的。
里面坐了六七个人,形态各异,骆中原除了总盟主游羡天外,一个也不认识。幸好底下有人指指点点,说那个长发黑衣的枯瘦老者是黄河通天帮的帮主孔皓,手下足有近万帮众。他身边坐着胖胖老头,白发红颜,看起来笑呵呵的,颇为可亲,却是中条匪帮三涧寨的寨主张知无,这人朱砂掌的功夫江湖上一时无两,为人却最为狠辣无情。后面一个人黑面环髭,是太行山龙虎寨的寨主铁袖陈平董秤金。至于千里剑朱子丹,江左金鞭陈易,两个人都是独来独往的人物,虽然没在道上开帮立派,但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末座一个中年男子,面目阴沉,似在脸上平贴了一张金漆,说不出的古怪。有人猜测了半天,也不晓得是谁,听说叫什么韶山南华子。
自从两年澶渊一战,这些江湖汉子难得聚在一堂,有来得早的,不耐烦起来,就从附近的乡镇搜购强掳了许多牛羊猪狗,篝火烧煮。游羡天更令人备下了大批酒水,供群豪随意取用,长空劲草,人声喧哗,兼之酒肉飘香,当真极为热闹。此时熙熙攘攘中,也不知道哪个喝了好大一口酒,朝天大笑数声,扯破了嗓子唱道:“我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热血浇得粮苗秀,肝胆自收四方租!”歌声粗豪,远远传出了去,惹得众人一阵轰然大笑,先是数十个,而后数百个人一起唱道:“咱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热血浇得粮苗秀,肝胆自收四方租!””哈哈哈!哈哈!”
风起萧瑟,烈焰升腾,就仿佛一阵滚雷,这半边天似乎都要震塌了下来。骆中原但觉胸臆激昂,一时不能自已。
就在这时,八匹白马分做四排,各驮着一个玄衣骑士冲入场中,几人控缰下马,动作一致,大声道:“总盟主,贵客到了!”这是□□上专门为迎接贵客备下的八仙迎宾之仪,诸人看了,知道对头来了,许多人纷纷立起观望。只见后面有两人,亦下了马,正缓步走来。这人一个斯文,一个清俊,竟然都是不足而立的少年。群豪顿时骚动起来,纷纷道:“搞什么鬼?!”“是来唱戏的么?”
这两人正是韩朝与秦艽,应邀赴游羡天的白石峪之约。两人还没走到棚前,一人已经从里面阔步出迎,此人一身藏青色长衫,国字脸,眉宇轩昂,举手抬足间沉稳有度。他一边走一边拱手笑道:“这个做主人的,未能远迎,恕罪恕罪。两位请。”这人自然是名满天下的□□盟主游羡天了。待到将两人让入棚内,双方相互引见,落座寒暄。
游羡天先着人筛了几大碗酒来,自捧一碗笑道:“游某不才,劳两位屈尊赴会,山野粗鄙之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秦韩两人向他逊谢,陪他各饮一杯。秦艽酒沾了一下唇,笑道:“晚辈量浅,请游盟主尽兴。”游羡天向她望了过去,笑着问道:“这位少侠是秦九秦老前辈的后人么?”秦艽道:“不敢,正是家祖。”游羡天道:“秦老前辈的风仪我们可是景仰得很,只惜缘悭一面,当真遗憾。”他又转向韩潮道:“听说韩公子是赤诚水云院的少年高手,名门子弟,果然不同凡响。佩服佩服。”他这句话说出来,座上有几人不免神色一整,韩潮道:“游盟主太过抬爱,韩某万不敢当。”
他们在棚里说话的声音平不高,但都平平传了出去。就听人群里一阵鼓噪,有人议论纷纷:“赤诚水云院?”“那不是三庭四院么?”“三庭四院又怎么样,正邪勾结也抬不过个理字去!”“老子的师门就是毁在星宿海手中,奶奶的,南天门撞个窟窿俺也不惧它!”“他娘的,三庭四院来干甚么?”
游羡天抬手压了一下外边的声浪,道:“三庭四院当年在君山抗衡星宿□□,将其起逐出关内,江湖中人没有敬佩的。因与□□有廿年之约,川蜀赤城山,大荒山青梗峰,太湖君山和闽南石竹山更被朋友们视为禁地,无论是谁都不得入内咶噪打扰,里面就算出来一个山夫童子,大伙也都恭敬有加,生怕没长眼睛一时冒犯。”
许多人叽叽喳喳,不知是谁尖着嗓子道:“游盟主说的是,别说是童子樵夫,就算打那厢窜出一只牛羊来,咱们兄弟何尝不是谦恭有礼?”有人禁不住在外边窃笑,也有人道:“老兄说的没错!咱们都青草白水,唯恐侍奉不周。”也有人性格持重,低声道:“各位,说笑无妨,但请有个分寸。难道要让别人耻笑游总盟主手下的兄弟没规矩么?”他这么一说,笑声便渐渐止了。
游羡天把这事揭过不提,向韩潮笑道:“不久前,游某听一位前辈提及,星宿海中妖人见廿年之约已过,不免有蠢蠢欲动之势,其中的要人更潜行入京。虽然这位前辈不知妖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但说来总是对中原武林有害无益,幸好行迹败露,居然被官府拿获。象这样的妖人本该一刀杀了,以绝后患,但官府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好处,竟派出了人马护送此妖人回星宿海。有些江湖朋友义愤不过,前去刺杀,却没想到遇上高手坐镇,无功而返。”
韩潮听了,只是微笑。
游羡天继续道:“这位前辈传信给游某,自然是有暗中激励的意思,更何况铲奸锄恶也是我等的本分。游某撒贴江湖共谋此事,为的是星宿妖教有故恶复萌之势,也好让各派各教有个准备。”秦艽心想:“铲奸除恶?游盟主座下这么多□□汉子,怕有一半是打家劫舍,剪径杀人的出身。这话也太冠冕堂皇了吧。”外边有人鼓噪道:“游总盟主目光高远,但有所令,兄弟们无所不从!”一时之间,数百人应和,也有人大喊:“把那星宿海的妖人捉出来,大伙万刃分尸,也为当年惨死在妖教手下的好汉们报仇!”顿时群情汹涌,难以遏抑。有一个山东的大汉站将起来,大声道:“我们曹州短刀门上上下下一百八十多口人就是尽数死在星宿海的妖人手上!”“我们湘南秀水帮也要讨回前帮主的血债来。”
游羡天感喟一声,移目望向韩潮秦艽,“事有可为有可不为,韩公子是否能卖游某一个薄面,把人留下来呢?”韩潮沉默了片刻道:“说起君山一役,死伤籍地,我想请问游总盟主,三庭四院可是为私利参与?”游羡天楞了一下道:“绝无此言,自然是侠义为本,道义所驱。”韩潮淡淡道:“那游总盟主就认定此行是为了三庭四院的私利所为了?”通天帮的帮主孔皓这时道:“难道……韩公子此行另有隐衷?须知纵虎归山,其患无穷呀。”
外面自然有人不耐烦地嚷道:“星宿海的妖人一个个诡变多端,不提早杀了,肯定多生事端!”“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刀下去,哪里那么多罗嗦!”在这滔滔声浪中,突然有一阴恻恻的声音传出来:“今儿个真是热闹,龟鳖一穴,讨论起怎么吃蛟龙肉来了!希奇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