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来得突兀,低低的嗓子阴森尖刻,听得人说不出的难受。众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另有个又甜又脆的女子声音响起,“师父,我只听说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您这蛟龙肉哪里来的典故呢?”那声音嘿然一笑答道:“懒丫头不读书,你没看过龙困浅滩,那些虫子,老鼠都想要咬一口么?”那女子声音道:“呸呸,让师父一说好恶心。”
那男子声音十分刺耳难听,女子操一口流利的江淮官话,却如水上春冰一般,分外悦耳。众人举目搜索,杂乱之间却也没找出人来。有人怒道:“哪对狗男女,捣什么鬼,还不给爷爷们滚出来!”这个山丘虽然不大,但是十分开阔,只在会场左右零疏地有一两片矮松林。秋后草木萧瑟,越发显得这一片翠色苍郁深窈。此时日头已落,只在山峦间透着一线暗红的余晖,树丛的影子给拉得长长的,那声音好像就从这里发出来的。有人性躁,已经提着兵刃站了起来。
游羡天提高声音道:“请问是哪位高人架到,可否当面赐教?!”众人都静了下来,半晌没有人发话。游羡天历经许多大的场面,知道有人暗中搅乱,但面上仍是声色不动,见没人回答,索性清笑道:“阁下既然不肯出面,那游某无礼,少不得催架了。”他身后的千里剑朱子丹笑道:“游大哥何必牛刀小试,兄弟这里先代劳了。”朱子丹从座下提了一张铁背铜胎的长弓来,他用的箭却十分罕见,既不是雕翎也不是透甲锥,黑沉沉的一色如墨。秦艽恍然而悟:“这人叫做千里剑,没想到居然此‘箭’非彼‘剑’呀。”
这朱子丹手法奇快,认扣、弹弦,噌地一声玄矢破风而出,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情。这一箭恍若雷火一闪,直射向会场右首的第三株古松。秦艽听力比他还要灵敏,男子的声音固然不可捉摸,但那女子却是发声在此。
那箭簌地射入树荫中,却如泥牛如海,没任何声息。众人见朱子丹一箭标出二三十丈的距离,其势不衰,其疾如电,正大声叫好,采声落后,却没什么下文,不禁都有些愕然。一阵山风呼啸着吹过,掀动乱草,拂摇林丛,就听风声中铮地一声,轻如弹指,那支箭蓦地反射出来,正中人群里一个汉子的背心。那人大叫一声,惨厉已极,这一箭其势未歇,带着那大汉踏过篝火,冲出十多步后才扑倒在地上。一两簇火焰顺着他衣角上烧,附近抢上两人扑灭,再一看,这人给长箭射穿胸口早已毙命了。
树荫中那人笑道:“你这乖孙子倒是听话,真给爷爷滚了出来,不过你这般的熊包,也配喊老夫一声爷爷么?!”众人这才知道死去的汉子方才言语中冲撞了他,才遭此毒手。但他接箭、反射单凭指力,不亚于强弓,手眼之准更是不用提,思之如何不令人动魄惊心。只怕在场这么多人,没谁再有如此手段。游羡天嘴角一抽,不由目露杀机。场中已有数十人亮出刀剑,向那边合围而去。
秦艽韩潮也纷纷站起,跟着走出棚去,两人对视一眼,秦艽无声问道:“星宿海?”韩潮面露模棱两可之色。
就看树上人影一闪,一个黑袍老者同一个红衣少女从上面轻轻跃下。老者须发漆黑犹如墨染,越发衬得面色如玉,不过他面上的皮肤下隐隐透着一层清碧之气,浑然没有半分血色,就连那一双眼睛,都微透着碧色。他目光投注在别人身上,仿佛数九寒天泼下一瓢冷水,看得人心胆皆寒。倒是那少女杏目桃腮,吟吟含笑,殊为娇艳。
这个少女别人不认得,却有一人最为印象深刻,这人猛地一低头,整个脑袋差点扎到火堆里。自是骆中原了。段蒉在一旁奇道:“小子,你认识这个老妖怪?”骆中原道:“什么老妖怪?我可不认识。”段蒉道:“你不认识他,躲甚么?火里藏了甚么好吃的么?”骆中原知道强他不过,低声道:“那个丫头我在风陵渡见过,凶悍得很。”段蒉笑道:“这么多人,你怕她何来?”骆中原想想也是,抬起头来,终是不敢跟她目光接触。
段蒉看着好笑,“傻小子,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这样扭捏作态羞也不羞?”骆中原道:“她这么凶,我喜欢的人……跟她……天差地别。”说到后来,面色赤红。段蒉最是精明,摇头道:“你这般怕她,一定没有如此简单。”骆中原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突然给他提了出来,片刻之间,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段蒉道:“知道什么?”骆中原脱口道:“小时候我娘就是这般凶!”段蒉只笑得肚皮疼,毕竟强敌在侧,没有笑出声来,饶是如此,骆中原已羞恼得不成样子。段蒉心想:“这小子资质淳朴,倒是很讨老夫的胃口。”他自己一生才智过人,闯过无数波澜险阵,突然遇到这么一个性情迥异的傻小子,颇有点惊艳之感。
游羡天肃声道:“阁下是谁,暗中窥视也就罢了,还擅自杀伤我们道上兄弟?”那黑袍老者目光一扫,泠泠笑道:“老夫想到哪里便到哪里,天下还没有人管得,再说,老夫身前,容得这猪犬不如的东西叫吠么?”
有两人早愤然冲了过去,一钩一剑,怒骂道:“老贼,纳命来!”少女嘴唇一撇,很有轻蔑之意。就看那黑袍老者双袖拂动,瞬息间卷住两人的兵刃,看也不看随手一挥,钩剑折断,都倒插在来人的胸腹之间。两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有人继续往前冲,有的人看得脚软,落在后面。其中更有三四个精明的,不向前去,掏出一些铁链子,金钱镖,窥准目标抖手打去。
那老者哈哈一笑,笑声远远传出去,震耳欲聋。他那两个宽大的袍袖在内力激发下便似两张甲盾,无坚可摧,空中飞来的暗器后发先至,给他左右袖口流水般地一拂,纷纷激射出去,扑向来人。游羡天在那里喊速退,如何来得急!就看一个青衣人影凌空横渡,如俊鹘经天,向乱处掠去,有人但觉头顶一沉,已经被踩踏而过。这人手里飞出一条长索,卷住较前一人的手臂,一拖一拽时已经把人拉倒,就势把后面几个人也都带倒在地。事起仓促,这些人都还懵懂之间,听得嗤嗤一阵破声风,许多暗器擦身飞过。虽然如此,六七个冲在前面的人仍惨叫倒下。
有个人给铁莲子打瞎了眼睛,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面上鲜血长流,甚是可怖。
黑袍老者也不追迫,袖手而立,意甚闲暇。他抬眼望去,露出一丝冷冰冰的笑容。“银鞭秦九的后人?身手不错么。”来人正是秦艽,她看这老者武功高绝,出手残忍,心中也是忐忑,但仍微笑道:“晚辈秦艽,不知道前辈怎么称呼?”黑袍老者横扫了一下全场,满面轻蔑之色,微微笑道:“老夫听说有人在找星宿海无涯屿的麻烦,叫老夫好生佩服,忍不住想看看是哪路的英雄好汉。嘿嘿,没想到是这么一群草包!”少女在一旁抿嘴轻笑。
许多人心里一震,都道:“原来他是星宿海的妖人!”年纪大一些的人曾有见识过星宿海当年毒辣的手段,禁不住脸上色变。这些人虽然是为了杀妖除魔聚在一起,但眼看黑袍老者手段凌厉,震慑当场,有的不免心升怯意。
那个面如敷金的南华子突然道:“阁下是无涯屿桑木使么?”老者笑道:“你倒还颇有几分见识。老夫不出江湖久矣,难得还有人记得我。”南华子轻叹口气道:“阁下当年在君山上七掌内击毙崆峒派掌教,怎不让人记忆犹新。”老者道:“那是姓方的食古不化,一套百散神游掌给他学得乱七八糟,着实让老夫生气。”南华子默然,很久才道:“方掌门限于资质,唉,也是没办法。”
游羡天也听过此人的传闻,暗地里吸了一口冷气,没有想到白石峪大会居然会引得这个魔头出来。他心思电转,考虑如何指挥众人围攻拦截,将这魔头格杀于此。可看他旁若无人的样子,又觉无甚把握,但众目睽睽之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堕气势,便迎上去道:“在下游羡天,这白石峪大会就是游某主持,阁下杀伤我们这么多兄弟,游某不才,正要向你请教了!”
黑袍老者斜睨他一眼,“凭你也配么?”
韩潮比别人更早认出桑木使,但他不满适才众人对师门不敬,故意不说,让他们吃吃苦头,此刻见游羡天受辱,却毫不动怒,不卑不亢道:“在下武功或许不配,蒙江湖兄弟抬爱,职责所在,总要全力一搏。”有人喊:“游总盟主,跟这种妖人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一起上吧!”他心里微笑:“这人面面俱到,真不容小瞧呢。”
那南华子抢先一步道:“游总盟主,我跟桑木先生有些师门上的恩怨,还请成全。”桑木公薄晒道:“原来你是崆峒门下。”崆峒、青城、华山和点苍四派近几十年来人才辈出,于剑法掌法上各有建树,被江湖上誉为“小四庭”。这个南华子的名头少有人听过,但居然有胆色挑战星宿海中的高手,也确让人佩服。
众人散开,看南华子缓缓走如场内,双手一拱:“请教了。”那南华子步子也不是很快,但突然间身形一展,倏极静动,施展的正是崆峒派的绝技百散神游掌。崆峒山雄踞甘东,山势奇伟,林海浩瀚,相传是道教仙人广成子修道之处。在广成子洞府前,有几千杆修竹,每每山风吹拂,劲骨柔枝,碎叶疏影,变幻无方。崆峒派中的一个高手仰慕广成遗风,在此住了二十多年,托言神授于竹林枝影摇动中领悟了一套奇绝的掌法,这就是百散神游掌了。
南华子的师父当年角逐掌教之位失意,携弟子隐居在湘潭的韶山。南华子悟性较高,用功又勤,本门的武功已习得炉火纯青,他虽然没有重争崆峒派之尊的想法,但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和后任掌教方中石比试一下本门的技艺,为师父一吐怨气。没想到方中石在君山一役中不幸死于桑木公的掌下,宿愿难偿,不免令他耿耿怀。
南华子心想:“我只要胜了这个桑木公,不就是比方中石更高明了么。即便不胜,走过百招不落败相,也是强过他了。”这套百散神游掌,刚柔兼济,灵动无方,极为精妙,一经施展,顿有木秀于林,飒然当风的出尘之意。众人虽然看不大能体会到这套掌法的奥妙,但看他行动如风,出手洒脱,不由都喝起彩来。尤其见那黑袍怪人左退一步右退一步,更是加倍卖力叫好。
秦艽在旁边看得清楚,桑木公每退一步,正好都退到掌力所不及的空档之处。南华子掌法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看起来变化多端,但总能被他窥出缺隙。南华子从第一式玉柱横田,直到第十三式怒马奔涛,让桑木公连退十三步,但他自己心中却难受之极。表面看起南华子节节逼进,但也只有象段蒉,秦艽和韩潮这样的高手才知道桑木公每退的一步,其实就是将这一招批亢捣于虚破于无形之间。
南华子面色难看,突然间左掌右指疾快如电,分别取向对方左胸、巨渊要穴,这一招曲水行蛟精练狠辣,已非百散神游掌的招式,而是南华子从中自悟的得意之作。就听咔嚓一声,桑木公不退反进,左臂快也不能再快地旋了一个半弧,将南华子的左掌就中折断,擎断臂一挡,封住他的右指。这一下变起俄顷,等众人回过神时,南华子已经被他顺势一掌,打飞出去。桑木公森然笑道:“我当还有什么看头,你这百散神游掌也不过尔尔。”
南华子把着断臂,摇摇晃晃站起来,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低低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转身踉跄下岗去了。只有草上的血痕,在火光下还一滴一滴地殷红闪亮。
桑木公嘿地一笑,扫视当场,“英雄好汉,好汉英雄?!”在一片寂静之中,他右手暴长突然抓向韩潮,两人原相距甚远,但他五指箕张,顷刻已至眼前。韩潮不知因何生变,暗道一声不好,一个卸甲式,腰塌肩缩,避开这一抓。桑木公臂沉陡斜,又是一抓,他一招一式简单之极,但大巧若拙,内力沉厚,势无可挡。韩潮本已缩身低首,这避无可避的时候,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又凭空矮下一头来,右脚借着这么一旋之势,侧弹而出。这一脚名豹尾腿,取其阴柔灵动,最是攻敌不备。
桑木公根本不以为意,手掌去势不变,直向韩潮天灵盖拍去。他这一掌如果拍实,自然立时将韩潮毙于掌下,纤毫之差,生死立判。韩潮认出他就是那夜偷袭“一弦一剑,杀人无算”的黑袍人,禁不住胆寒:“此人为何要杀我?!”但生死关头,也不容多想,身子猛地向后一摊,豹尾腿在中途借地一蹬,平平移了去出。他的姿势虽然狼狈,但对方掌风正好擦着发际扫过,险到极处,也巧到极处。
桑木公没有追击,只是冷冷道:“简秀町这臭穷酸,倒教得一个好徒弟!不过……”那红衣少女一搭一档道:”不过什么?”桑木公道:“不过鸡飞鼠窜,怎么没一点大家子气?!”
韩潮站起,颊上掠过一片微红,右手缩入袖中。秦艽其实也想看看他的武功深浅,但突然见他一笑,清声道:“原来桑老前辈识得家师,晚辈资质愚钝,让前辈见笑了。”桑木公斜斜看了他一眼道:“年纪轻轻本事没学得怎样,倒把简穷酸唾面自干的功夫学得十足十。椹儿,你知道赤城水云院什么武功最厉害么?”红衣少女格格笑道:“听师父说来,自非唾面自干神功莫属了。”
秦艽心想这人自称桑木公,徒弟难道叫桑椹不成?见这少女言笑晏晏,似乎浑然不知身在险境。在场的群豪已暗中部署,等这几百个人一拥而上,再高的武功恐怕也逃不了乱刃分尸的结果。她心中正想,那少女突然伸手掩口打了一个哈欠,看她神色慵懒,眼里却有调皮之色。秦艽心里一动,只听砰地一声,在两人身边有各数枚烟炮爆起,一时间浓烟滚滚散布场中。
游羡天大声道:“小心烟中有毒!”接着听到“嗖嗖”箭矢破风声在身畔擦过,秦艽情知是那个千里剑在后面袭敌。很多人一时不察,吸进了浓烟,忍不住大声咳嗽,那五行烟本来主要是硝粉白磷,还混有一些西域独有的蜈蚣草磨粉制作成,这草的名字虽然骇人,但不过其味辛酸刺鼻,有害甚少。那些人听到游羡天大声喊到毒烟什么的,惊惶之下只觉得烦闷作恶,头脑昏花,说不出的难受。
有人大忙道:“抓住这老贼,搜他的解药!”游羡天则高声道:“各位切勿慌乱,大伙结阵御敌!”这时只听得下风方向有人连连惨叫,那桑木公携着爱徒,踢死几个人已经破围而出。他人虽然走了,尚传来一阵冷笑:“兔崽子们儿,有胆到星宿海无涯屿,爷爷自然好好招待你们!”
那笑声在岗间荡了荡,良久方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