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
许子言和于阁走进御信斋时,正好看见易云正执着左聿的手,微笑着教他写些什么,时不时低语几句。左聿也是笑嘻嘻的。
看来昨晚的事并没有让聿太过惊慌,季怀恩应该安好,而易云似乎也并不知情。许子言心内稍安。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扶着窗棂爬进来,又温柔地伏在易云肩上,光芒里她的侧脸恬静安宁,带着一种圣洁。
许子言心里想,母慈子孝,这是多大的一种福分。
左聿抬起头,正要仰脸跟易云说些什么,却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许子言,突然就跳了起来,欣喜地叫道:“许子言!你怎么来了!”
许子言在心里答,我怎么来了?我是你老师!唇边却也漾出笑来。
易云也把脸转了过来,看着许子言,颔首而笑。
左聿匆匆走过来,神色有几分凝重,低声问:“你今早告了假,是不是……”许子言安抚地对他笑笑,也压低声音:“我很好,只是担心你们,季怀恩怎样了?” 左聿舒了口气,道:“他没事。”
这时易云也走过来了,子言暗地里做一个手势,左聿会意,声音变大,说道:“少傅过来看看孤今日的功课。”把许子言的手一拉,正好抓到伤处,子言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站在许子言身后的于阁脸又是一沉。
左聿回头看他:“怎么了?”易云心细,忙叫道:“聿哥儿,快放开他!” 左聿这才想起许子言昨晚受过伤,慌忙松了手,一时有些无措。子言笑着说:“其实并没有那么疼的……” 易云用手托起许子言的手,动作轻柔,她细细地察看一番后,抬起眼看着许子言问:“是怎么弄伤的?”
许子言有些失神,心中恍惚地想着,如果我的母亲还在,她也一定是用这种柔和而包容的目光看着我的吧。
她也一定是这样的关怀地问我,声音坚定低沉,却掩不住心里的担心,语调带着淡淡的责备。
子言的心有些堵,神色黯然。我的母亲,身上也有这样淡雅好闻的体香吧,让人安心的香味……
易云并没有再追问,轻轻放下许子言的手:“不要再碰触到了。膳食也需注意……”忽而想起了什么,看着许子言身后的于阁笑着道:“听说于大人精通医理,我逾越了。” 于阁敛首道:“不敢。”
子言看左聿还是一副愧疚不安的样子,觉得最好找个另外的话题,就看了看周围。旁边的梨木雕花桌旁站着一个小太监,在许子言目光经过时慌忙低下了头,子言看他眼神闪烁,脸色惊豫不定,不免多看了几眼。
小太监更是不安,垂下的手微微有些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侧的衣袍。许子言看了看桌上,心里有些怀疑,便和色对小太监说:“我有些渴了,劳烦公公跑趟腿,给我拿杯水。”小太监有些受宠若惊,紧绷的身体却一下子松懈下来,忙领命去了。
许子言又对左聿说:“好久不见羽儿了,你快把它抱出来吧,我要看看这小家伙是不是又胖了一圈。”
左聿撇撇嘴:“估计又躲在我塌上打盹呢,你等一等。”
许子言看他进了里屋,快步走到梨木雕花桌旁,那桌子上摆着两式精致的点心,分别用青瓷碟子装了,底下是一个大的瓷盘子,另外还平行着摆放了两根银针。
子言拿起银针,插进其中一碟点心里,抽出来看一眼,又换一根针去试另一式点心。易云和于阁都不明就里,在一旁看着他。
子言忽然对易云说:“能否借您的银簪子一用?”
易云拔下簪子递给他,问:“怎么……”却在下一刻住了声——
许子言把簪子从一种点心里抽出后,又插进另一式点心中,再□□时,簪子上竟带着暗黑色!
有毒!
易云五腑冰凉。
许子言双眉紧蹙:暗杀不成,竟用这些手段!
于阁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子言看着簪子:“那个小太监心虚漏了底,让我起了戒心。”他看一眼桌子,“若要验毒,一根银针就足够了。”
于阁也明白过来:宫里的膳食都必须验过毒后才能食用,分别插进银针是验不出有毒的,而两种食物混合,便是一剂剧毒。杀了人却可以让旁人查不出毒源,确实好手段。看着少年,于阁心想,此人也并不简单。脸色又渐转冰寒。
“对了!”许子言突然转身望着易云,“你们有没有……”易云摇摇头,脸色苍白:“我们都没有吃下。” 许子言看她樱唇已变得淡白,心里也不好受,却坚定地笑着说:“别担心!你们都不会有事的,只是以后事事都要小心……”
易云对许子言微微一笑。
许子言看左聿已经抱着小猫出来了,正要把那簪子收进衣袖,却被于阁的手拦住了。于阁迅速而谨慎地将簪子接到手里,只一瞬,簪子就不见影踪。子言在心中赞道:好快的身手,真是好功夫。
左聿把羽儿放到地上,羽儿看到许子言,高兴地像只小狗一样晃着尾巴,跑过去要蹭他,半途却转了方向,朝梨木雕花桌上一跳——
许子言又好气又好笑:这只谗猫!忙上前要抱它,叫道:“羽儿不能吃!“小太监正好进来了,手里端着水。
易云和于阁心中都是一惊。
许子言一手把小猫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拍它的脑袋,笑着骂道:“谗死了!现在见了我也不理了,罚你今天没饭吃!” 左聿哭笑不得:“许子言你怎么这么小气?” 许子言假装没听见,言笑晏晏地接过小太监的水:“有劳了。”小太监像是被光灼到眼般赶紧低下头,连不客气也不会说了。
二棋这时突然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匆匆行了礼,便禀报道:“于大人!季怀恩……” 于阁截住他:“二棋!你现在该在值勤!” 二棋急得不行了,继续叫着:“来不及了!季怀恩要死了!”
许子言手中的杯子落到地上摔成碎片,水花四溅。
于阁森冷着脸:“不要胡说。”
易云:“你刚刚在说什么?”声音微颤。
二棋急忙道:“皇后这几天都在观心阁颂经祈福。今日不知怎么,日日供在佛前的紫檀木念珠不见了,也查不出是谁弄丢了。观心阁的宫女太监都要领罚,季怀恩是总管,正挨板子呢!”
许子言冲出门去,心乱如麻。
他才受了伤,怎么熬得住!许子言用尽全力向前跑着,恨不得自己马上长出双翅膀来。
于阁急急下令:“二棋,你留在这里。”手往小太监那边一指,“把此人押下。”二棋糊里糊涂:“是!”
看着也冲了出门的于大人的背影,二棋碰碰正在瑟瑟发抖的小太监的胳膊:“你怎么得罪他的?”
许子言忽觉脚下一轻,身畔的景物都在急速后退,一只手正揽在腰侧,于阁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这样比较快。”
子言感激地看于阁一眼,心想,其实,他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冷酷的吧。
赶到观心阁前,那里正围了一圈的侍卫,惨叫讨饶声起伏不绝。
许子言拨开两人,正要冲进去,肩膀却被一人按住。“大胆!这里岂容你乱……”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一声惨叫。于阁看着被放倒在地的侍卫,眼神冷冽:“放肆。”
许子言目光在几十名正在受罚的宫女太监中搜寻,终于看到了季怀恩——他已经奄奄一息,侧着脸伏在地上,身下大片艳红色的鲜血正在缓缓扩大,刑板每落在他身上一次,他的身体就剧烈地震颤一下。
许子言叫起来:“住手!快住手!”可是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叫骂声,哀号声,讨饶声,将他的叫喊淹没在内。
子言急了,冲上前去,伸手握住那正要再次往下落的刑板想要阻止,整个人却被带了下去——眼看着自己就要倒在季怀恩身上,许子言在心里苦笑:完了,这下真是帮倒忙了。
这时于阁的手臂再一次稳稳地将少年托住,而那行刑的长板也被于大人另一只手一掌劈断。
“都给我住手!”于阁运气喝道。四周的目光都朝这边投了过来,众人都认出了于阁,没有谁敢再动手施刑。
许子言的耳朵被震得隆隆作响。
赵蓉看见他们,并不如何惊讶,朝许子言嫣然一笑,道:“盛安侯怎么也来了?”语气平常如两人只是在花园里散步,刚好碰了面而打个招呼。
许子言看着赵蓉的眼睛,轻声:“放过他们吧。”
赵蓉侧头避开许子言的双眸,慢慢拨弄着自己腕上的碧玉镯子,依然笑着道:“本就是一件无奇之物,只是宫中无纪,实在该整治一下,今日才略施小惩,免得日后闹出大乱来。”她的眼光掠过许子言脚边的季怀恩,“既然盛安侯开口求情,本宫便不再追究。”
许子言并不言语。
扶着身边的宫女,赵蓉站起来:“盛安侯请便罢,本宫倦了,就不奉陪了。”走过许子言身侧时,少年忽道:“此生本是虚空事,何苦青镜惹尘埃。①”赵蓉的身子轻轻一颤,她思悟片刻,垂首惨淡一笑,慢慢低声道:“身处繁华境,已失清明颜。”与少年擦肩而过。
这时地上的宫女太监都互相搀扶着跪坐起来,向许子言叩首谢恩,许子言心里担心季怀恩,只胡乱应了几句,劝慰他们回去好好养伤。众人这才渐渐散了,还有几个人围在季怀恩身边不愿离去,默默垂泪。
于阁已为季怀恩止住了血,正皱着眉搭他的手脉,一直没有说话。
“季怀恩。”子言试图唤醒他,叫了几声,季怀恩却依然一动不动,眼睛紧紧闭着。
许子言看季怀恩气息微弱,脸如金纸,唇色更是惨白得让人心惊,自己的心就像被铅块坠着,一直一直的往下沉。
门口进来了一个身影,子言抬头看,竟是易云。她扶住门框微微喘息着,眼睛在看到浑身带血的季怀恩时,急促的呼吸猛然一顿,整个人怔在那里,许久才回过神慢慢地走了过来。
许子言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别过脸去。
易云轻轻跪在季怀恩身旁,望着他苍白的侧脸,右手慢慢移至他的脸旁却又停下来。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易云睁开眼,低声唤他:“怀恩。”
季怀恩眼睫轻颤一下,呼吸变得微急。
“怀恩……”易云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哽咽。
季怀恩双眉皱了一下,艰难地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双瞳却在看到易云时闪动了一下,像是一点火星瞬时燃亮。
易云的泪终于落下,晶莹如珠,一颗颗滴落到地上。
季怀恩微笑一下,声音嘶哑低微:“我没事。”
易云也笑着:“我知道。”泪却不停。
于阁有些不自在,轻咳一下,说道:“伤虽有点重,唔,性命却是不要紧的,都不必担心。”
许子言几欲晕倒:那你不早讲!一直黑着脸诊脉,我还以为没救了呢!!
……
.
赵蓉脸上一抹明丽的笑:“确定人已经死了?”
荆元垂首答:“回娘娘,奴才亲眼看了尸体,季怀恩确实已经死了。”
赵蓉满意一笑:“死因何在?”荆元迟疑一下:“中毒。是沾唇即亡的剧毒。”
赵蓉轻轻摇首:“不好不好。本宫好像听说,”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此人之前便已染病……”荆元连忙道:“娘娘明察!季怀恩确是病重身亡!”
赵蓉微一点头,叹道:“他也是个人才,只可惜……罢了。”半晌又道:“你下去吧!”
荆元背上俱是冷汗,施礼退下了。
赵蓉在窗前驻足半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往内室走去。屋中一面墙上摆着一个宽大的凤纹书架,旁边掩着一幅白色暗花锦缎帘子。她轻轻掀开布帘,一个黑玉金字的牌位正静静地立在帘后的檀木方桌上。
赵蓉凝神望着它,双目犹如春水初化。
“锦儿。”她的声音微颤,玉指慢慢地抚摸着牌位上的金字。
“锦儿。”赵蓉再唤了一声,“又有人要来陪你了。”她的脸上浮起笑意。
“没有人逃得过!他们都该死!”赵蓉继续说道,神色也渐变得狰狞,像在笑,却有七分似哭。
赵蓉垂下头,低低地笑了几声。
“也没有人,”赵蓉的声音低哑下来,慢慢抬起头来,“能抢走你的父王。”她忽然又笑得温柔如水,“他是我们的,他只属于我们……会一直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
“锦儿,母后知道你寂寞……他们会很快来陪你的,很快……”赵蓉喃喃低语。
……
.
一辆马车急急地驰向宫门。
当值的小兵伸手虚拦一下,马夫似乎没有预料到他的举动,慌忙拉紧缰绳。
马车剧震着停了下来。
车内一把冰冷的声音响起:“什么事?”声音不大,却是清晰入耳。
小兵刚要上前按例盘问,一名官阶略高的领兵连忙赶上来,一手拦住小兵,迭声道:“没有事没有事!天黑路滑,大人慢走!”
马夫莫名其妙地看一眼他们,扬鞭驱车而去。
小兵不明所以,刚要开口问些什么,那领兵抹了两把汗,瞪着他喝:“你不要命了?!”小兵瞠目。
领兵呼了两口气,把心跳缓下来了,才道:“也怪不得你,你是新来的。”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莫测,“记住那辆马车,以后见了千万别拦!”
小兵呆呆地:“为什么?”
领兵情不自禁地又变大嗓门:“你不知道里面坐的谁?!是于大人!”他忽顿住,自语:“当然,你不知道……”看小兵一脸茫然,无奈道:“总之,你只需记住一点,不要在于大人面前犯错,做不到的话就努力地不要让他注意到你。”
小兵看看周围,那两列卫兵现在都站得笔直,个个脸上均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又回想一下方才马车里传出的那个声音,此时尤感寒入人心,不免伸着脖子咽了口唾沫。
……
许子言舒了口气,忙去看季怀恩,低声问:“刚才有没有撞到伤处?很疼吗?”季怀恩睁开眼对他一笑:“不碍事。”
许子言:“疼的话就说,不要逞强。”
季怀恩望着许子言,歉意地笑着:“怀恩三番烦扰小侯爷,欠下小侯爷一大笔债,真是不要脸。”
许子言笑:“要脸的话就乖乖把伤养好。”狡黠地对季怀恩眨眼,“我以后可是要讨回来的。”
季怀恩一愣,又笑道:“悉听尊便,怀恩可为牛马,任君差遣。”
子言喷笑:”谁要你当牛马?”
二棋在一边很无奈地道:“是啊,属下一个就够了。”
许子言捅他一下:“二棋你现在很不满吗?居然见人就诉苦告状。”
二棋揉着肋骨,神色恭谨:“岂敢岂敢!在小侯爷爪下,不要说当牛做马,哪怕是做一只小狗也是很荣幸的!”
许子言假装很怀疑地看着他,微微歪着头笑问:“小狗?你觉得你哪里像?”
季怀恩看于阁绷着脸,一语不发,犹豫一下才对他道:“怀恩今日得以脱险,还未谢过于大人。”
二棋连忙拍个马屁:“是啊,大人那一招金蝉脱壳之计施得真妙!这下皇后必定以为季怀恩已经死了,也不会想到那具死尸便是她手下的死士。大人的易容术更是举世无双!”
于阁权当二棋没有说过话,漠然道:“不必谢了。”
季怀恩郑重地:“怀恩斗胆一求,今后她们母子的安危,还望大人多费心。”
于阁看他一眼,脸色稍缓:“你勿需太担心,在下会尽力。”
许子言望着季怀恩,看他虽微微笑着,眉宇间却隐隐有忧色,知道他始终放心不下,便说:“还有我啊,你不要太担心了,他们不会有事的。”
于阁寒下脸:“其实你不帮忙的话会更好。”
二棋觉得于大人简直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也凑过去点着头说:“于大人说得是。小侯爷你看你的伤好像又裂开了吧?啧啧,一天裂两次……”许子言捏起二棋的一小块皮,掐他,脸上却温和地笑,低声:“二棋啊,困了吧,把嘴闭上歇会儿?”
二棋龇牙咧嘴地努力忍住惨叫,连声道:“困了困了,这就睡!就睡!”
☆☆☆☆☆☆☆☆★☆★★☆☆☆☆☆★☆☆☆
①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