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临
面前的纸张上投下一片淡色的暗影。
我头也没抬:“方大人,您可真忙啊,现在才来……”
于阁的声音响起:“抱歉,路上耽搁了点时间。”
我一怔,抬眸,于阁表情淡淡,并不看我,只望着桌上的宗卷,他问:“是什么?”
我笑笑,简答:“前几次出行的记录。二棋呢?”
于阁:“他有事要忙,我来代他。”
我在心里暗骂方传宝(二棋的原名)实在没人性,居然把我丢给铁面神,面上却是笑容不变的道:“如此有劳了。”
院子里的桃花早已繁盛成景,淡红的花瓣在风中优雅旋舞,飘落于地,将黑泥覆住,画成一幅斑驳美丽的写意。
闲看落花漾于水,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那样的空闲去赏花了。
我微微仰头,留恋地再望一眼漫天而落的桃花瓣,然后踏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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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太大,只能划成五个区域分次巡看,但还是总有看不完的时候。
我不禁回想一下,上次出来已经是十五天之前的事了。
可是没有办法,这阵子确实忙了些,我确实是想要几个助手秘书什么的来帮帮忙,可是相中的几个能人又都有自己要忙的事的,我也只有作罢。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我对自己催眠,所以啊,你就暂时甘之如饴吧!
于阁一直安静的跟在我身后。
我郁闷,以前是和二棋一块出来的,二棋虽然笨些,可好歹还算有个人在一旁帮我开腔说话什么的,像现在,我什么都得一个人做,嗓子也已经觉得很干。
走到一家卖字画的店铺里,我假装悠闲地看墙上挂着的字画,一边随意和老板攀谈起来,不多久,家里有几口人、近日生意如何、能否温饱之类的情况多多少少也能了解到一些。
这里的百姓都挺淳朴,要在原来那个时空中,老板早就警惕地看着你,接着就很有可能下逐客令甚至叫保安了,而且我现在还戴着纱帽,也更像商业间谍。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新颁布下来的商业政策法令实效如何而已,所以才像现在这样,平时抽时间出来巡视一下盛京的商业状况,以尽可能的掌握更多的实际情况,从而确切的知道这些政策是否真正可行,漏洞又在哪儿,以及该如何修改。
确实这样做的效率并不高,而且也已经设了新的司衙定时做这些统计,但是,为了推行自己坚持了三年的重商政策,很多事不去亲力亲为看一下,自己会觉得不放心。
“已经正午了,先去吃些东西吧。”于阁突然开口。
我看看天,原来已经这时候了,于是点头赞成,说:“也好。”
轻车熟路地绕到一家酒楼前,我们正要过去,意外却发生了——
街道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骚乱,叫骂声、喝斥声,还有行人的惊叫声阵阵地传过来,而且越来越近。
我停下脚步,看过去。
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朝这边冲过来,后面追赶着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手里提着棍棒,叫骂着追得越来越近。
我叹气,怎么上演这种剧目?刚夸你们民风淳朴来着。
迅速算准时间,我跨前一步,一把将那个小姑娘拉过来——跑是跑不掉的,问题是该尽快解决的。
可我只顾看前面那个孩子了,这才注意到她后面有个壮汉已经追近,正举起手中大棒,朝小姑娘背上打下去,我一急,把孩子揽进怀中,同时带着她半转过身子,心想,打到背总比打我脑袋好些吧。
预料中的疼痛真的来了,不过,不是后背,而是手臂。
我疼得抽气,倏然低头去看,那小姑娘正两手抱着我的胳膊,弓着身咬住我的小臂不放。
我只能咬牙忍着,这时要推开她,我手臂上的皮肉不要了?
苦笑,被当成坏人了……
于阁这时已经放倒那几个恶汉,转身看我,脸色微变。
我看他疾步走来,忽然就举起了手臂要往小姑娘背上劈去,心一惊,忙说:“于阁不要!”
于阁沉着脸看我。
我对他摇头,缓慢而坚定地。
“没事了。”我复又垂首,柔声安慰她道,“不怕不怕,已经没事了。
小姑娘身子一颤,却仍旧没有松口。
真的是吓坏了吧,我想道。
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我强忍着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微笑着继续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么?哥哥会帮你的,不要怕。”
感觉到手臂上被牙齿咬住的地方微微的松开了一些,我的冷汗缓缓的在背部滑下。
像是等待了好久,小姑娘的牙终于完全离开我的手臂,她慢慢直起身来,抬起脸看向我。
我也放开她,朝她淡淡一笑,以示宽慰。
她微带惧意的神情掠过一丝讶异,眼中,溢满惊羡。
于阁拾起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纱帽,面无表情地递给我。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就变得好吵,一个个的义愤填膺,有大骂那几个壮汉欺侮弱小的,有因为同情而絮絮叨叨地在一边摇头感叹咬耳朵的,还有的人开始骂起一个叫肖月楼的。
我听得头涨,好不容易才从众人的七嘴八舌里听明白一些事,慢慢理清了思路。
原来这小姑娘叫沈素素,自小便是孤儿,年方十七,本是那肖月楼的丫头。
而那个肖月楼其实不是人名,而是一家勾栏院。
好像是那老鸨看素素大了些,又长得水灵,于是动了心思,要开始让她接客。素素机灵,假意屈服,却在当夜找到机会跑了出来,可很快又被那些汉子捉了回去,当时还在大街上闹了好久。
素素性倔,挨了打,却依旧要跑,想尽办法的逃,先后已有两次从那肖月楼跑出来,如今已是闹得市井皆知了。
我憋着气,又无处可发,看向于阁,他居然也对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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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算有耐心,一直慢慢的呷茶,静心等待。
是花楼的人嘛,习惯昼伏夜出,我是可以理解的。
于阁的脸色却愈是阴沉,抿着唇,不发一言。
以我多年总结出的经验教训来看,若不想亲身体验于大人发飙,最好不要在在这种时候陪他说话解闷。
我当然静默。
等了好半天,那位肖月楼的掌门人——即老鸨月娘——才终于出场。
只见那花绣翠底帘子一掀,听得一声娇笑传入屋子里来,金饰环佩轻轻敲得叮咚作响,过了帘,月娘缓缓抬起头来——竟是一个满目含春的少妇模样。
我站起,浅笑着朝来人微一颔首,算作打了招呼。
月娘看向我时,却是一怔。
她很快恢复常色,仍旧带着笑,浑似不在意的将我上下打量几遍,道:“月娘听闻,两位公子今日到肖月楼来,是为一个姑娘赎身?”示意我坐下,自己也在一旁款款落座。
在她的目光下,我觉得不太自在,也许这是职业病?习惯也把客人当商品一般鉴货估价?
神色如常,我依然微笑,道:“正是如此。”怕一会儿说不清楚,再补上一句,“是为沈素素赎身。”
月娘倒是爽快人,也不与我打马虎眼,笑道:“不知公子可知,这素素的赎身钱需要多少?”
嗯,说到钱了,甚好,速战速决。
我说:“望明示。”
她一笑,一伸纤纤柔荑指,道:“白银三万两。”
白白白,白银……三万两?!
开价开得好爽快!
我想,或许我辛辛苦苦的干上一年,就是为了今天来这肖月楼喝碗茶的花销。
你怎不大大方方挂个牌子写上:打劫?!
我神色不动,继续慢条斯理的喝茶。
风度,记住要保持住风度,我对自己说,虽然地面的吸引力好强,但也不能因为气愤而把杯子摔下去。
不过就算摔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赔一个,然后……把我下个月的俸银也送过来,在《北风吹》的背景乐里熬上个把月。
我放下茶,对月娘淡淡一笑,说:“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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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棋还在那边絮絮叨叨:“三万!三万!!”痛心状看我,“小侯爷你不会砍价的吗?”
我看他比自己还心疼,忍不住笑了,说:“那时太生气了,就……忘了。”
二棋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看:“忘……忘了?!”捧心,“三万两……”
于阁把药箱往桌上重重一放,沉声令道:“手拿过来。”
我几乎要忘了这件事了,看向右手的袖子,白衣上染到了些许血迹,由于和上小姑娘的口水,边缘已经洇开来,变成一种淡淡的绛色。
现在看到,才又感到微微的疼。
于阁把我的袖子轻轻拿高,再慢慢往上捋。
二棋倒抽一口冷气,惊叫:“那姑娘是只狗吗?”
我顿时哭笑不得。
于阁一直没有说话,包扎好后,脸色稍缓。
二棋安慰我:“小侯爷不必担心,于大人医术精湛,伤好后连个疤也不会留下的。”
本来就是小伤口,二棋也太婆妈了些,我马上说:“大男人怕什么留疤?”
于阁接着就看了我一眼。
好,我闭嘴。
这时如姨把换过衣服的沈素素带进来了,一边走过来一边笑着说:“大人看,素素姑娘长得真是标致。”
我们都看了过去,只见沈素素已换了一身干净的淡绿色长裙,梳着双巧如意髻,淡敷脂粉,娟秀眉目中带着俏丽。见我们看她,沈素素一惊,慌忙垂下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我笑着对如姨点头,说:“劳烦如姨了。”
如姨道:“大人客气。”施了礼,说怕是姑娘饿了,要下去给素素做些膳食。
我看向沈素素时,却见她正盯着我的手臂看,便微笑道:“姑娘随意坐吧!”一边不着痕迹地把那只包得跟猪蹄一样的手收到桌下。
沈素素却纤眉微皱,低头跪了下来,道:“素素伤了公子,公子若要责罚杖打,素素一概无怨,只求公子留下素素……”
我连忙站起,过去扶她:“不要这样,姑娘快起来。”
沈素素摇着头,说:“请公子成全,让素素留在公子身边照顾公子起居。素素本是肖月楼的丫头,什么都能做的。”
怕说错话伤到她,我不好开口拒绝。
看二棋,二棋只是露出一副很同情的样子,摊着手表示:真对不起啊帮不了你。
再看于阁,那个人……好像没有什么表情。
这俩人居然也不知道吱个声帮帮忙,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他们。
但总不能让人家一直跪着,我只好胡乱答应下来,心里想,以后再把她送出府去吧。
这时管家尚叔进来了,道:“大人,祥公公在府外等候大人,说是陛下宣见。”
我点头,说:“好,我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