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与新生
左聿转身,微笑看我:“来得好快!”
我拱手,郑重其事道:“陛下宣召,小臣岂敢轻慢!”
左聿有些不悦:“国辅大人,您就不能不叫我陛下吗?”我笑:“小气!”左聿不满地:“说好了没有别人的时候……”
只有投降:“好好,我一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遵命的!”
“谁敢要你脑袋?”左聿虽还板着脸,唇角已经微翘起来。
不是不忧心的,都这么大了,怎么仍是孩子心性?
左聿放下笔,站直了身体。
我的个子已经算高的了,他才十七岁,却只比我矮半个头,但是感觉还像孩子一样长不大。
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很是信任我,以前他还是太子而我还没当国辅的时候,就已经与我不分君臣。现在虽然不能太放肆了,但没有旁人的时候,左聿也不允许我呼他陛下,一叫就急,我觉得有趣,偶尔和他闹。
这孩子很是聪颖——并不是没有城府的帝王,只是不会把心计用在值得自己信赖的人身上。
与他相处,很遗憾的说,伴君如伴虎的滋味,我目前还没有尝到过。
左聿在我面前,笑容总是明澈如泉,一望见底。
可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我看他不说,就自己开口问:“今天怎么了?”
左聿看着我,又犹豫一下,终于道:“父皇要见你。”
我敛容:“宣皇身体好些了?”
左聿不语,摇头。
我宽慰他:“会好的,宫中的太医总有办法。”
左聿神情有些凄然,忽而微微苦笑,道:“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原谅他……”
我只静默而立,并不言语。
两年前云妃病逝,左聿哀恸难抑;整整七天,他都只是沉默,除去我,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话。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哀痛至此,可他那时蜷在我怀里,低声说,我不能原谅他们。
我只知道“他们”中的一个,就是左聿自己的父亲——宣皇。
那时不太明白,但我没有问。
宫里后来有传言,说是皇后以前给云妃下过药,后来毒是解了,云妃却因此伤了身,才没能熬过第三年的冬天。
宣皇那时已将皇后遣至宕崆山的蕴至寺,说是要在寺中清修祈福三年。可三年过后,云妃病逝,宣皇既没有治皇后的罪,亦没有将皇后召回,更没有废后另立。
我曾想,身为帝王,如此情重,倒也真的难得。
而左聿恨的,既是害了母亲的皇后,也恨着自己的父亲——竟任由母亲死去却无力挽回的父亲。
那时,似乎是第一次,看这孩子落泪……
可是,毕竟也是骨肉亲情。父亲如今也重病在身,他也不能狠心再去恨了罢。
左聿沉默许久,终于抬头对我说:“快过去吧!他刚刚一直念着要见你。”
我看着左聿的表情,略微有些惊讶,看来,病情竟然……已经加重了么?!
若非如此,左文宣怎会这样着急见我?
我疾步退出华安殿,马上开始跑起来。
还没有进门,就已经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
我在门外喘匀了气,觉得差不多了,悄声走进去。
小祥子也已经在这里守着,见了我,神情凄楚。我点头示意他不必施礼,慢慢走到床前。
左文宣静静闭目,正安然卧在床上。
比起上次见面,如今他的脸颊已经有些许凹陷,面容更显清癯。
心像被一只手一下子揪住,我走过去,单膝跪在床边,安静等他醒来。
左文宣却没有睡得太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半睁开眼睛,问:“是子言么?”手低低的举起来。
我握住他的手,微笑道:“是的,陛下,是我。惊扰到陛下了,望陛下宽宥,不要怪我。”
他缓缓转过头来看我,淡淡笑道:“你来得好慢。”
我笑着道:“抱歉,下次会快一点的。”
左文宣笑笑,说:“我快登极乐了,下次就见不到你了。”
我说:“陛下鸿福万寿,怎么会……”
左文宣笑:“不要难过。”
我沉默。
左文宣静了一下,看着上方,忽然道:“我一直,对你们心怀愧疚。修臣他……”
我一怔。修臣,是五年前病逝的林将军?
“修臣,还有你。你们本该……”他忽然侧过脸,开始猛烈地咳起来,“……本该,咳,咳咳……”
我和小祥子马上将他扶坐起来。
“陛下先缓缓,稍后再和我聊。”我拍着他的背,一边说:“我天天陪着陛下,陛下什么时候想和我说话,都是可以的。”
左文宣还在咳着,摇头,紧紧拉着我的另一只手。
忽然想,现在若能分去他的九分苦痛有多好,我还年轻,也不怕疼。
太医们把汤药端过来,我小心地把药一点点喂进左文宣口中,好容易才让他停下剧咳。
左文宣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了下去。
我说:“陛下先休息吧,我就在这里守着,陛下醒过来时,我就陪陛下说话。”
左文宣摇头,神情略略有些悲凉,低声道:“……直到今天,我还是那么自私。修臣,我对不住他……”
我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弥留之际,病人的思维或许会混乱,我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很严重,却,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能握住他的手,微笑,劝着他说现在好好睡一觉吧,醒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劝着他宽心,也劝着自己。
左文宣看我:“子言,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可以答应我吗?”
我微笑着对他说:“什么都可以,而且不止一个,明天我过来,陛下还可以再提。”
左文宣缓缓道:“记得要到卫潋去……”我说:“好,我去。”他苦涩一笑:“找到修臣后,要好好帮我照顾他。”他似乎忘了,林修臣已经死了。我依旧神色不动,点着头答应。左文宣又想了一下,却不再开口,叹一口气,终于沉默。
我说:“陛下累了,歇会儿吧 !”
左文宣对我微笑,慢慢点头。
……
…………
不知不觉的,春天已经走过半程了。
我站在庭院里微仰着头,身旁,落英缤纷,暗香淡传。
这里的春天太短,很快的,夏天就要到了。
到那时,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合欢的绒球花一树树的开满。
左文宣的葬礼很简单,却隆重。盛京的百姓沉默着在长街上送他,很多人红着眼,但没有哭出声来。
在位十四年,青盛太平,农商繁茂。
而最后一次受到西若的威胁时已是五年以前的事了,那时青盛的神遣之将林修臣突然病逝,西若在边界蠢蠢欲动。
谁也没想到,左文宣竟已与卫潋国握手交好,西若担心腹背受敌,不敢再妄动。
就这样轻易化解一场干戈。
他也曾有错,却在最后得到了原谅。他离开前,左聿在他的床前微笑,握着他的手轻声说,父皇,帮我好好照顾我娘。
……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缓旋而落的花瓣。
生死难避。
若在心里将怀念永存,那么,他也会一直都在的。
“公子。”素素在身后唤我。
我回过头,微微的笑。
素素也笑着道:“方大人在厅堂等公子呢,还带了一个小娃娃,公子快过去吧。”
相处了几日才发现,素素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儿,笑起来时,眉眼弯成月牙一样,做事也细心得很。我还发现她的审美观很不错,给我备好的衣服式样虽简单,小处却别致。开始我还不愿意她来侍候我,慢慢却发现这样省心了不少。
而且这孩子身上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气质,即使在侍候别人的时候,你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冒犯轻贱了她。
我问素素:“小娃娃?是二棋的宝贝儿子吧?”
素素点头,说:“好可爱呢,谁抱也不哭。”眼里淡淡地闪着温柔的光。
二棋果然守在厅堂上,神色骄傲,他手里抱着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粉白小婴儿,周围围住了一圈人,都在争着抱。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握了他胖乎乎的小手,笑着轻轻问:“宝宝啊,今年几岁了?”
二棋高兴地晃着脑袋,答曰:“不多不少,刚好五个月啦!”
我呃一声,又问:“叫什么名字啊?”
二棋:“叫羡臣。”
我看二棋:“方羡臣。”二棋只微笑着点头。
我知道二棋以前追随的将军正是林修臣,二棋一直都很崇敬他。
五年前,好像那位将军得了急病,未及医治就死去了。二棋后来很少提起他,就是说到了,神情也很是黯然,话也格外的少。
我看他今天心情还算不错,就说:“以后嫂子生小妹妹了,也叫方什么臣吗?”
二棋摇头:“怀着的时候就想好要叫什么了,那时不知道是儿子是女儿,就跟琴妹商量,男的叫羡臣,女儿唤紫言。”他说着看我笑,“怎样?好听吧?”
“子言?”我笑,“尽胡扯吧!”
二棋哎呀一声:“不是你的那个子,是紫色的紫。”看着宝贝儿子,神情宠溺地说:“男当如将军,英勇神武;女儿只要有小侯爷三分的俊美就好。”
我蛮横地拍他脑袋,笑:“叫嫂子生个母老虎?嗯?”
二棋嚷:“性子当然不要一样!”
我说:“让我抱抱。”
“看你最近这样闷,”二棋嘻嘻笑,把孩子递过来,“本就是带来给你提溜着玩的。”
那个,二棋,这孩子是你亲儿子吧……
我替嫂子吐血。
小宝贝的身体那么轻,接在手里,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如姨笑着帮我纠正手放着的位置。
我低头看他,孩子也正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那是一双不沾染一星世俗尘埃的眼睛,清澈明亮。
这,是新的生命啊。
我微笑:“宝宝乖,笑一个!”
他睁大眼睛注视我,樱瓣小唇动了动,咿呀而语,却没有笑,肉团似的小手伸过来抓住我垂在胸前的发带。
二棋在一边伸着脑袋说:“小侯爷试试亲一下他。”
我恍然,秘诀啊。把脸凑过去要亲宝宝的小脸蛋,还没有亲到,脸颊边的长发垂落下来触到了他,或许觉得痒,宝贝呵的一声笑起来。
我也笑了,好可爱的小家伙!
这时于阁走进来,看到我们,微微一怔,然后把目光从小宝宝身上移开,对我说:“皇后要见你。”
厅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二棋张着嘴,表情很奇怪。
我把孩子小心地交给如姨,说:“等一下,我去换身衣服。”
平时在府里,为了方便,我一般将头发用发带在身后松松的一扎完事,身上就穿那些较为宽松的长袍,总不能就这样出门的。
刚站起来,我觉得不对,问于阁:“皇后?我们已经立后了吗?”
二棋:“小侯爷不要去了,我们继续玩。”
于阁道:“是宣皇……”
二棋似乎忍无可忍的样子,说:“那个女人又想做什么?!”
我反应过来,啊,说的是蕴至寺里的那个皇后吧。
.
我不信佛,但到了这种地方,总会不觉的发出人生如梦的慨叹。
在这里,红尘浮世中那些追逐争夺仿佛显得那样的幼稚和可笑。
慢慢的踏上长着碧色苔草的石阶,心,也在隐隐可闻的诵经声里渐渐沉静下来,渐渐澄净无扰。
皇后正在门前静静伫立,见了我,淡淡一笑。
我郑重施礼。
素色的长裙,发髻低挽,除了手里握着的一串褐色檀香佛珠子,她浑身上下再无任何珠翠金饰点缀,却如出尘仙子,内敛雍容之气。
她朝我点头,轻声感叹:“当年初次见你的情景,现在还觉得就像昨日发生的事一样……”
当年?我努力回想……不行,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又不能跟皇后说不好意思啊,后来生了病,已经忘了,我只好浅笑不语。
“……你如今的容貌,或许连那人也是比不上的吧!”她望着我,眼神渺远。
不觉想起二棋在府门前谆谆告诫我的话:“……她是个疯子,觉得不对记得要马上逃!马上!!”
皇后忽而回过神来,抱歉地对我笑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请你来,只是,”她缓步至小道上,看着远处,“我已经没有可以见的人,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不觉想,她已经……没有亲人朋友了吧。
我轻声说:“皇后若有事要托付于微臣,尽可开口,只要是做得到的,微臣不会推辞。”
她转过身来,微笑着,说:“谢谢了。”
“宣,走之前说了什么吗?”她面容沉静,眼里却是期盼。
我想起左文宣那时跟我讲的几句奇怪的话,便道:“陛下叫我去卫潋……”我没有说下去,她想要听的,不是这个。
皇后垂下双眸,低喃:“我知道了。”落寞一笑,“是啊,谁会原谅我呢?”
我忽然道:“未提原谅,但,也没有忘却。”
低了声音,我继续道:“陛下的心,依旧如昔,未曾变改。”他一直没有废后另立,也许,是为了等你回去。
皇后抬头看我,略略有些惊讶,然后却笑了,背过身,她说:“我当年该忘了旧事,该相信他,如果那样,这五年里我们或许能过得无憾。”轻叹一口气,她又道:“只可惜,我在这里想了三年才明白过来,可是,我害了太多的人,已再无颜面回去。”
“帮我跟聿儿说对不起。”她最后道:“他登位为王那日起,我就在等,等他来杀我为母亲报仇,却等了一年多,直至今日。”皇后微顿一下,微笑,“……好久没看见这孩子了,只记得他的眼睛跟易云长得很像,秉性,也几乎一样。”
第二天,皇后自缢的消息传来时,我没有太多的惊讶。
她在最后,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翠色的扳指。
那个扳指,与我在宣皇手上常常看到的那个,本是一对。
这样,也是一个结局了。
爱与怨,统统化为那一捧尘土,由风吹散,从此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