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
这天刚刚跑到楼台,居然又被阿悦逮着了,她把我抱起来,一边往回走一边絮叨,说我玩性大,忘性更大。
“不怕殷小姐见了你,真的剥了你的皮做围脖吗?”她这样道。
我闷闷地窝在她的怀里,不出声。
经过前院时,正好遇到行色匆匆的老管家简伯,他看见阿悦,叫道:“不好了,王爷遇刺了!”神情有些惊恐。
“什么?!”阿悦失声。
我亦是一惊。
简伯继续道:“还好朱毕他们护住了王爷,也拿下了刺客。”
我长呼一口气。
这个简伯,说的话要把人吓死。
可是,到底谁要杀他?
蒲景离呢?他有没有被刺客伤到?
我从阿悦怀里跳下来,跟着简伯跑到前厅。
蒲景离正倚在座上,神情冷冷,看不出任何受伤的迹象。
地上跪着五名黑衣大汉,个个皆是一副不屈的表情。
侍卫朱毕按着腰间的长剑,继续厉声喝问:“说!到底何人指使?!”
一个汉子呸一声,骂道:“你休想从我们嘴里逼出话来。”
朱毕不屑地:“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敢杀你,你们的主子是谁我根本不必追究,反正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王爷。”
我震惊。
竟可以这样草菅人命,官府是干什么吃的?!
看向蒲景离,他还是那样淡然的表情,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这些人的对话。
这样,是……默许么?
朱毕朝蒲景离拱手,刚要说什么,蒲景离已经站了起来,冷然道:“任你处置。”
朱毕恭敬低头,道:“是!”然后回身令其他侍卫把人押下去,还做了个杀的手势。
我一急,飞速跑到那些犯人前挡住,对着要动手的侍卫呲牙。
朱毕愣住,半晌叫道:“王,王爷!”
蒲景离正要往屋里走,这时回身看,也微微一怔。
这是五条活生生的人命!
我看着他。
生命,怎可如此轻怠!
身子却忽而一轻,我呆住,反应过来后不禁暗暗苦笑。
阿悦,你怎么在这时……
阿悦跪下请罪,道:“王爷宽恕,奴婢失职。”
侍卫们赶紧将犯人押下去了。
我叹气。
最后,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阿悦抱着我离开前厅,忽然轻声说:“不要怪王爷心狠,他那样裁决人命,也是不得已。”
“有五年了吧,从王爷回到卫潋时起,每年都有好几次遇袭。不杀他们,那些同伙还是会过来救出刺客,继续来袭。”阿悦轻轻抚着我的颈背。
我竖起耳朵听。
“更何况,刺杀王族本来就是死罪。”
我抬头,可是,这些人为何要杀他?一直没有追究原因么?
“知道吗?”阿悦笑着看我,“你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呃?!
“有时会想,你哪里像狐狸呢,更像人。”阿悦的大眼睛眨了眨,满是笑意。
天啊,不会穿帮吧?!
我不再看她。
听不懂,听不懂……
阿悦柔声道:“像人一样,有着喜怒,纯真善良。”
我怔住。
阿悦,其实不是那样的。
人有欲,有着渴求高权名利的心,人间红尘往往黯淡,充斥浓重的黑暗。
或许,小动物要比人类纯净。
……
.
阿悦老不让我跑到楼台这儿来,她觉得太高,站在这里会有危险。
但我喜欢这里,仍然一有机会就往这边跑。
卫潋很美,在这里,可以俯瞰各种景色——
阔气的府院里立着精致的亭台楼阁,再远一些,可以看到行人在热闹的街道上来往走动,小如黑蚁;远山如画,睡卧在天际之处,环着碧树绿水,带着几分慵懒可爱。
在山的后面,或许是湛蓝的大海,又或许是青盛——我已经离别了的地方。
记得那时答应了宣皇要到卫潋来,可是后来太忙,因而一直未能成行。
想不到,我现在过来了,却是以狐狸的形态。
身后有人过来了,我的耳朵轻轻跳一下,不是阿悦。
熟悉的气息慢慢袭来。
我已经知道是谁了,身子却静然不动。
蒲景离静静站在我身侧,也望着远处的山脉。
许久,他道:“在生气?”
呃?嗯。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道:“我没有杀他们。”
我看过去,他也正望着我。
啊,不行,我又不是人!
我赶紧转回头去,假装什么也听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蒲景离没有说什么,许久,他淡淡道:“回去吧,起风了。”转身要走。
我也从扶栏上跳下来,甩着尾巴紧紧跟在他脚侧。
我不觉想,他或许并没有别人所说的那样残虐不仁、狠毒且嗜血。
……
.
“快给我上来!”阿悦叫道。
我抖抖脑袋,划动四爪游得离她远一点。
阿悦跑到温玉池的另一边,杏眼圆瞪,两手叉腰等着我过去。
我傻啊?
我当然是换方向躲。
阿悦气得大叫:“你到底上不上来!给我过来!”陡然拔高的声调几乎让我的耳朵失聪。
算了,不能再玩了,这孩子要被我逼疯了。
乖乖地游过去,任阿悦把自己抱了上去。
她把我放在布垫上,转身去拿巾帕。
湿透的毛紧紧地贴在身上不好受,我用力抖了抖身子,顿时水珠四溅。
“啊——”阿悦突然惨叫起来。
我赶紧抬头看她,可怜的孩子满脸水珠。
呃,不好意思啊,把你也……
阿悦皱着脸,蹲下来用巾帕裹住我,一边恨恨地道:“非得欺负我吗?大晚上的跑这来洗澡!”
嘴上凶巴巴的,动作依然轻柔,我被她搓得舒舒服服的,眯着眼看她。
阿悦忽然笑了,说:“看你……”继续笑。
嗯??怎么?
阿悦笑得手好像也软掉了,再搓不下去。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睫下闪动着,很是好看。
……
我从阿悦怀里跳下来,悄声溜进房里。
蒲景离已经换上轻软的白袍,看来正要就寝。
我照例跃上宽大的胡榻,坐在枕边看他。
蒲景离回头时,愣了一下。
呃?他的眼神……
我很怀疑阿悦是不是为了报复我,在我身上弄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蒲景离走近来,俯身看我,唇边渐渐的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明澈如湖的双眸微泛涟漪。
又一次,有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真奇怪,这个身体的心脏那么小,跳动起来声音却这样大。
呆呆地看他,我不觉的想,他的笑真是……
“跑到哪里去了?毛都弄乱了。”蒲景离轻声说着,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给我梳理身上的皮毛。
我想起刚刚阿悦的笑,终于恍然——那丫头给我搓的!
可他只是给我拨弄了几下就停了下来,浅笑着说:“唔,其实这样也挺好。”
我吐血。
……
耳边的呼吸轻微绵长,我睁眼,慢慢伸直蜷起的身体,坐起来。
现在的我,一天睡几次,而每一次的时间又很短。
像现在,夜已经深了,大家都睡得香甜,而我独醒。
绘纱灯里的烛火还在静静地燃着,微弱的亮光隔着纱幔照进来,蒲景离清俊的脸庞有些朦胧,神情宁静,少了平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神情。
他的身上,有着令人安心的气息,总让我觉得……那样熟悉。
可是,我们不曾相识,何来的熟悉?
我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他,恍惚能感觉得到时光的流逝,带着斑驳眩目的光影,从我们的身侧缓缓而过。
我忽然想起他画过的画来。
对,好像就是那种感觉——隐约可以看见的人和物,可是等你真要看清楚他们时,却又转瞬不见。
晃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驱赶出来,挪到他的身侧蜷起身体。
还是,睡觉吧!
蒲景离的体温隐隐透过衣袍传过来,那样温暖。
看他最后一眼,我再次迷迷糊糊地睡去。
蒲景离的心跳,稳而有力,一下一下地律动着,轻轻碰撞我的身体……
……
再次醒过来时,自己正被软软的锦被裹在里面,蒲景离已经不在身旁。
可是他的体温犹存,我蹭蹭被子,赖床。
这时蒲景离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我,径直开口道:“今天去打猎,你要不要去?”这里没有别人了,应该是在问我。
可是,我不是动物么?你居然问我打猎的事……
诡异!
慢慢地爬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个小小的懒腰。
蒲景离看过来,像是等待我的回答一样。
不妙,莫不是我最近的行为实在不像个畜生,因此让他奇怪或怀疑了吧?
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话,蹲坐在床上甩一下毛茸茸的尾巴,然后还眯着眼睛用后腿挠挠脖子。
我也很想擦擦汗,现在是不得已,只能尽量表现得像只正常的狐狸或者貂……
蒲景离却走过来,微微低下身子,向我伸出手臂——
我只好跳下床,轻轻一跃,扒拉几下爪子蹿上他的肩去;尾巴卷着他的脖子蹲坐好,四爪则抓住他的衣服,很小心地避免碰到皮肉。
我想,他应该只是把我当作驯化好的马或者狗了吧。
汗!感觉……有点晕。
看过去时,他正好也看向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嗯?不解!当了我的坐骑还高兴??
.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到了围场,那里竟然更浩荡。
人也太多了,大部分是身着暗青色箭衣的侍卫,个个身姿矫健,英武不凡。
这场面,还真是壮观。
上次的那个殷丽芸也在,看见蒲景离,笑着御马而来。
我跃到马背上,再跳下地去——惹不起这个女人,先避避也好。
刚跑了没有几步,蒲景离道:“要去哪里?回来!”
我停步,回头。
他正望着我,又说了一句:“过来。”
我看看那个殷大小姐阴沉沉的脸,想,不行,我冒不起这个险,抱歉了!继续转身跑开。
等到看不见他们了,我才慢慢缓下脚步,眯着眼看远处的山林竹影。
阳光正好,晒得毛皮烘暖,我拣了处碧绿的草块趴下来。
他们打猎,我只好打盹。
只是,发现每次自己要睡觉的时候,都会跑来不速之客。
而这次的客人,竟是上次中的一个——
殷丽芸!
耳朵捕捉到疾箭射来的声音时,虽愣了一下,但还是及时地跃起来躲开了。
我可是被射杀过的人,同一个坑,不想掉下去两次!
殷丽芸端坐马背,持弓看我,眼里闪烁着冷酷的光。
见我躲开,她又取了一箭。
这人居然真要杀我!
是要泄愤么?
我急忙转身奔逃。
“驾!”一声娇喝,马蹄声起。
她紧紧追在后面。
想到她手上的弓箭可能随时射来,我头也不敢回,用尽力气全速奔跑。
“嗖——”
一支长箭射在我身侧,没入泥中。
我急急拐弯,跑向另一条路。
前面,一列骏马正飞驰而来——
为首的男子身着火红色的窄袖锦衣,丰神俊朗,身上带着一股凛凛威武之气。
略缓于他的另一个年轻男子则着浅紫窄袖缎袍,右臂缠缚革带,神情淡然——正是蒲景离!
看见我,蒲景离神色微讶,抬眼再看前面,微微蹙眉,表情变得冰冷。
他朝我微一扬颔。
看王爷似乎就要动怒的样子,我赶紧跑过去,灰溜溜地跃上马背。
蒲景离的手臂一揽,自然地将我护在怀里。
一时间,大家都拉住了缰绳,驻马而立,为首的男子看着殷丽芸,笑道:“丽芸也来了!”
殷丽芸喘着气,也对他一笑,道:“丽芸见过陛下。”却没有下马行礼。
原来他便是卫潋的国君——蒲湛瑜。
难怪轮廓与蒲景离有几分相似,只是他的身上透着豪迈之气,个性爽朗,恰如烈火;而蒲景离则沉静如水,俊逸优雅,一动一静皆可入画,毫无雕琢匠气。
蒲湛瑜继续与殷丽芸说话,言笑晏晏,毫无君王架子。
看起来,这几个人的关系不错啊。
我仰头看看蒲景离,他正静默不语,眼睛望着前面,却很明显的没有焦距。
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蒲湛瑜转过头来看我,有些好奇地道:“哪里来的雪狐?”看我正窝在蒲景离的怀里,又朗笑道:“是景离的宠爱之物么?这小东西这样黏人!”
蒲景离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言。蒲湛瑜似乎也不在意,我猜他是因为习惯了。
殷丽芸早已收了弓,这时看过来,然后又低了头。
我忽然想其实她也够可怜的,蒲景离这个石头人啊……
只是,不要把帐记我头上嘛。
蒲湛瑜一声喝下,众人重又驱马飞驰,兴致颇为高涨地继续打猎去了。
蒲景离经过殷丽芸身侧时,低声道:“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声调虽是平静无澜,却寒胜霜雪。
殷丽芸的身子猛然一颤。
……
就这样,一直闹到了晚上,这些人才稍微消停一些,开始围在营帐外的篝火旁喝酒谈笑。
由于大家都误以为我是蒲景离的宠物(??),现在的我可以随便走动,不受任何骚扰。常常有过往的宫女惊叹着看过来,但她们却不敢随便靠近来抱我。
看看周围,依然没有发现蒲景离的身影。
一直走到河边,才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他一个人,安静伫立。
这孩子总给人孤寂的感觉,身影看去萧索落寞。
我暗叹一口气,我悄然走到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