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满月低悬,晚风轻轻拂过,他的发丝墨黑如缎,拂过耳旁,脸颊被衬得白皙如玉。
蒲景离望着河面,忽而说:“没事不要到处乱跑。”
我撇嘴,还说我,那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蒲景离没有再开口说话,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碧透的河水缓缓流动,月色下水光潋滟。
草丛里亮起点点萤光,忽闪忽暗的像在努力地诱惑着别人的视线。
河边长着几棵高大的树木,开着不知名的白色碎花,花瓣随风飘落,漫溢淡淡芬芳。
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就要醉掉。
心中已是一片澄澈安宁,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放纵着自己贪婪地去享受夜神的馈赠。
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①
我蹲坐下来,眯着眼睛,仰脸看蒲景离。
蒲景离也望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坐下。
一人一狐,就这么并肩而坐,静看流水落花。
嗯,诡异……却宁静。
只可惜,这样的宁静并没有能够维持多久。
听到那极其细微的声音时,我的耳朵不觉动了动,一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有太注意。
等到那抹寒光划破夜色就要袭至身前时,我才意识到危险来临。
这等轻功!
我察觉得太晚了!从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法,只觉自己全身都被那凌厉的杀气紧紧罩住,左右难躲,几乎已经看得见死神的再次莅临。
而那刀气并未指向我,那黑衣人要取的,是蒲景离的性命!
他会死,我想道,现在没有一个侍卫在这里,他根本没有办法活着逃离刀口!
只是那么一瞬之间,我想到这里时,刀芒已临。
而后,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脚下一屈,身体不自觉地猛力跃起,直直迎向那扇寒芒。
可是,身子忽被横横一击,我的整个身体偏开了刀芒,向旁侧跌去。
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我在心里暗骂蒲景离力气太大。
定眼去看,那边,蒲景离正与黑衣人对峙周旋。
吐血,这个人原来会武功!
而且好像还不错……
可是,没有刀剑武器,敌人又是高手,蒲景离渐渐地处在下风了。
我一急,想冲过去扑到黑衣人身上咬他,刚跑了几步,蒲景离便喝道:“你退后!”
我怔住,呆站在那儿。
对上强敌,即使仅是些微的分神也是不允许的,蒲景离胳膊竟就这样挨了一刀。
我的心猛然一紧。
黑衣人这时嘿嘿笑了几声,道:“刀上喂了毒,你必死无疑了。”眼中闪着森冷的光。
什么?!
我的呼吸一滞。
果然,不多时,蒲景离已是脚步不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黑衣人见此,像是等不及要尽快终结掉这场打斗一样,突然猛力举起手中的刀,狠狠向蒲景离头上挥下——
“不——!”
右臂平举于前,手心面天,无名指向里屈起。
……
银白色的光芒霎时环绕身侧,耀得一片大亮,而后缓缓消隐不见。
……
扬起的长发轻轻落下,慢慢覆在我光裸于夜里的肩背、前胸,银亮色的光泽迷离闪耀……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我微微一怔。
现在的我,居然有着人的身体!!
而且,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此刻我的指上结出的,正是天祈术的法印!
可是——我的天祈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了?
我愣在那里,看着那个黑衣人缓缓倒在地上,闭眼之前,眼眸里满是艳羡与惊叹。
望了望自己的手,我有些不知所措,又看向蒲景离。
他已经倒在地上,双眼紧闭。
我一惊,急忙跑过去,在他身边跪下来,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息。
可是已经渐渐微弱!
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四处张望着,呼喊了几声,希望会有人恰好经过,并能帮上忙。
视线落到那黑衣人身上时,忽然想,或许解药会在他身上!
毕竟毒是抹到了他自己的兵器上,万一不小心误伤自己或他人,难道就此等死?
必须试试!
在他的腰间果真摸出了一个小瓶子,真得感谢老天——要是这人带了几个瓶子,我还得推测一番,费尽周折去确定哪个才是真的解药。
可是即使如此,还是不敢贸然给蒲景离服下这个东西。
想了想,我用手心盛了少许河水,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融在里面,然后取下蒲景离的银制护腕,把药水淋上去。
没有变色,我舒了口气,起码不是毒。我再倒出另一颗药丸喂进蒲景离口中。
但,这是不是解药,就要看他的运气如何了。
……
还没有完全从自己忽然变成人的震惊中缓过来,变异又起,一帘银白色的光芒散尽后,我竟再次化为狐身。
这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瞠目结舌,把魄封印在这只灵力凝成的雪貂里竟然会有这种副作用的吗?!
努力回想一下吕逸所说过的话,好像他并没有提过这个。
离开蒲景离身侧,走到黑衣人旁边守住。
很后悔刚刚找解药时没有把他捆起来,现在只有祈祷这家伙不要太快醒来,要不然,到时我可不能保证自己还能遇上奇迹再次化为人身,这样的话,蒲景离的性命可就堪危了。
等到众人发现王爷失踪,沿途寻到这里时,天色已经微明。
我累死,立马趴到地上去。
终于,可以入睡了……
……
.
接下来的几天,蒲景离一直在府中养伤调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最近总感觉他老盯着我看,而且神情好像怪怪的。
我也知道身为一只雪貂或狐狸,自己的举止实在有着不合常理的地方,现在也只好终日小心翼翼地过活,努力扮演着一只合格的动物,还有尽量不要在他眼前晃。
阿悦不止一次地叹道我变了,说我沉默了很多。
我听得郁闷,我本来就不能说话的啊,不是么?
这天蒲景离却意外地出门了,而且到了掌灯时分才回。
听到响声,我睁开眼,鼻子动动,嗯,好香,像是……女孩子的脂粉味儿,还带着一种淡淡的花香——说真的,似乎我现在的嗅觉不是一般的好。
又把下巴放回爪背上,心里有点堵闷,那个大色狼该不会是去了勾栏院之类的地方吧!
我开始认真地想,到底今晚还要不要在他的身边睡了?
蒲景离从不用什么薰香或是在腰下配上香囊,他的味道永远是一种干净的清爽之气,是好闻的自然气息。
要是他现在沾染到这种脂粉香气,我才不要躺在他的身边睡觉。
当然不要,会打喷嚏的!我愤愤地想。
抬起头时,发现进来的是两个人,果然是个女孩子!
蒲景离居然把人都带回来了!
我没有跳下床去迎蒲景离,只是趴在床上看着他们,身体一动不动。
——休想要我让地方!
蒲景离引着那名女子走到床前,说:“在这里。”
在这里?我眯眼看他。
——什么意思?
我看向那个女子,她身着水蓝色的长裙,确实长得秀丽动人,沉静闲雅,气质并非寻常。
……也许,蒲景离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吧。
这时她也正打量着我,很仔细地看,神态认真。
我现在是被两个人一起盯着看。
呃?你们在干什么??
不多时,那个蓝衣女子收回目光,对蒲景离轻轻一笑,道:“我也不敢说,不过你可以试一试看。”说完,她又微笑着看了我一眼。
什,什么?!
我僵住。
这个,和我想的是一个意思吗?
呃,要试……试什么??
蒲景离居然也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真的不是一般的震撼,惊讶地望着蒲景离,感觉自己的五腑像被人一下子抽空。
蒲蒲蒲,蒲景离?!
蒲景离接着道:“我送你出去。”蓝衣女子微笑颔首。
出去?啊?你们不是要那个……
我看着这两个语言举止均是莫名其妙的人。
喂,那个,我再怔,你们在干什么啊??
干嘛神秘兮兮的。
等蒲景离再次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个紅漆面的雕花盒子。
我盯着盒子。
嗯?定情之物么?
上了床,他跪坐下来抱起我。
明亮胜雪的月光从宽大的窗子外映照进来,在他的肩上铺满霜白色的光华。
蒲景离看着我,神情严肃,说:“不要动。”
我颤颤耳朵,不满地表示:哪里动了?
蒲景离打开盒子,我探脑袋——
好像是两个银打的手镯,分别坠了三个做得十分精致的圆球,球上花纹繁复精美;还有一个环比较大,上面倒没有那个小球,只是刻着精细的纹样……
我疑惑地看向蒲景离。
他没有看我,在盒里拿出一个手镯,一阵悦耳的铃音响起——啊,原来那个小球是铃铛!
蒲景离一只手臂箍住我,然后把那个手镯套在我的左前爪上。
那个,我看着他,蒲景离,我戴这个也太大了吧!
蒲景离好像并不理会这些,继续拿出另一个手镯往我右后腿上套,一边说:“别动!”
我真是啼笑皆非了。
蒲景离,你太闲了……
最后只剩那个大的银环了。
我看着蒲景离,那个,你该不会想……
果然,他拿起那个银环,慢慢地套在我的颈脖上,神情郑重。
我昏!
然后他小心地用双手把我举高一些,神情像是有些犹豫,只是片刻之后,他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坚定地低声诵道:“解!”——
光芒,银白色的大片光芒霎时爆亮,倏然在我身侧回旋环绕,而后慢慢散开!——
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像是缚住自己多年的枷锁终于解开,一时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舒畅,不觉眯眼,我高高仰起头。
轻风无声拂过,长发在空中轻轻扬起,而后落下,一丝一丝;皎洁的月色下,细碎的银色光泽耀目迷离……
……光芒终于渐渐消散。
放平视线,蒲景离清俊的面容近在咫尺,他正静静的看着我,双眸涟漪轻漾,潋滟流光。
此时的蒲景离冷静得不正常,神情不辨悲喜。他的手臂正揽住我光裸的腰身,体温源源不断地由手心处传来。
地上正投映着我们两个人的侧影,风慢慢地从窗外吹进来,有发丝扬起,彼此交缠。
像一首歌谣正在无声吟唱,轻轻地咏叹着一种缠绵和瑰丽。
蒲景离的手还抱着我,光裸着的身体因为他的体温而渐渐开始发热,觉得有些窘迫,我往后退了一点好离他远一些。轻细的铃音在耳边叮铃作响。
他一怔,手臂慢慢松开来。
“是谁,”他随即开口,轻声说道:“封印了你?”
我一惊,抬眸看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
我想起刚刚蒲景离莫名其妙的举动。
——这个封印正是他解开的!蒲景离,他竟然会……
还有手腕上的银镯,应该说,是这些东西的原因。
“好冷!”我对他笑一下,说:“蒲景离,劳驾给我拿件衣服。”
……
银色长发如锦缎一般沿着我的腰背直泻而下,铺在半张宽大的胡榻上。
我低下头,任额发遮住双眼。
自己,又再次的化为人身。
还是在他的面前!
现在,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有些乱。
他会怎么想?我,该怎么解释?他会不会……以为我是怪物?
会觉得恶心,会轻视我,还是更糟?
封印……他知道这个,那么,他是以为我是狐妖或是什么——那些被得道高僧、茅山道士封印住的会害人的妖怪……
越想越沮丧。
“穿上罢。”蒲景离抛过来一套银绣暗纹的雪色衣袍。
他正站在衣橱旁,还在继续翻找些什么。
我愣一下,思路被打断,干脆不再去想,拿起一件内袍,找到衣领和袖子,站在床边开始把衣袍往身上套。
卫潋的衣饰与青盛不太一样。衣袖是直直的窄袖,极方便行动;内袍则用一根长长的腰带斜斜地在腰腹处以之字形缠绕起来;如此,更凸现了男子体形的修长优雅。
由于这里的风大,即使是夏天也须着一件外袍;可扣上一两个布扣,也可将外袍衣领随意敞开。
较于青盛的儒服宽袍,卫潋的服饰更为轻便,而卫潋皇族的衣饰崇尚华贵,却不失雅致,倒是更合我的胃口。
蒲景离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条银色的腰巾。他走到床前,把它递给我。
我接住了,走到青铜镜前,对着镜子在腰间找到大概的方位,开始把腰巾缠上去,可是试了好几次,依然没有办法把这根光滑的绸带缠缚在身上。
抹汗……卫潋的衣饰也太……
我稍抬高了头,望向青铜镜,却微微的一怔。
不错,脸还是原来自己的脸,可是——
头发,竟是银白色的!
眉心微皱,我望着镜子发愣。
这个颜色和雪貂的皮毛一样,有一种银亮的色泽,迷离耀目。
是很漂亮没有错,但不像人……
打击。
现在的我……不像人。
我闷住,吕逸那时就不能弄个黑貂么?
现在的我,整一怪物!
一双手突然从后面环了过来,动作轻柔,却还是把我吓了一跳。忙看向镜子,是蒲景离。
他正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握住了腰巾,正要把它往我腰上缠缚。
“别动,我帮你。”他的呼吸轻轻喷吐在我的耳后,带着一种好闻的干净气息,有些痒。
我会意,松开腰巾,并稍微将手臂抬离身侧,好让他不受阻碍。
蒲景离的双臂已将我环住,手指纤长,灵活地在我的腰侧动作着,很熟练的将那条光滑若蛇的锦缎一圈圈缠上去。
蒲景离比我高了大半个头,于是一直微微垂首;这样,他的呼吸便一直的喷吐在我耳后,气息轻柔若无。我的耳朵不觉开始发烫,渐渐连脸颊也热了起来。
有些窘,只好抬起了头,想看向别处好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
视线却再次移到了镜前,我再难转开眼睛——
镜里的蒲景离身形修长,正着暗青色的窄袖锦服,松松一束如墨黑发斜搭于肩,眼帘微垂;长睫半掩琉璃眼瞳,却遮不住那一泓潋滟流波。此时的他神情淡雅,薄唇紧抿,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镜子。
这样的他,真的……
“嗯,现在好了。”蒲景离低声道,他的双臂也放开了我。
淡淡的体温随之离去,一时间,心竟有些空落落的。
“谢了。”我对着镜子里的他道,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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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武昌阻风 方泽(宋)
江上春风留客舟,无穷归思满东流。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