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景离篇之重逢
天已微亮。
走出房门时,朱毕弓身行礼,低声道:“王爷,车马已经备好。”
我心里忽然涌起些微的烦闷来,并不愿意说话,只是点一下头,继续走出去,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行驶,而现在离卫都还有很长的路途,无事可做,便斜倚着软垫闭目假寐。
经过集市时,车外常会传来一些凌乱却并不嘈杂的声音:商贩在街口吆喝叫卖,川流不息的百姓交谈欢笑,车马辘辘行驶马夫扬鞭而喝……
男女老少,音色各异,交杂在一起,本来暗黑无光的眼幕之前也随着这些变换不息的声音浮现出种种鲜活的景象来,每一幅都是热闹鲜明的生活场景,那样平凡,然而,却叫人羡慕。
本是平静的心境,却是渐渐的黯淡下去。
我知道,这些生活都与我无关,他们的快乐和悲伤也与我无关……
我现在,只是活着而已。
然而,却找不到活着的理由,没有任何想要做的事,想要珍惜的人……或是要爱护的人。
……想要珍惜与爱护的人已死去,在我七岁的时候。
……
身为皇子,很小便清楚地知道外表华美的夜潋宫里笙萧舞乐之后,是女子怨艾哀凄的眼眸。
我只是没有想到,互相倾轧、彼此争夺……诸如此类的闹剧,有一天,竟会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将我的母妃带离我的身边。
我自小习武,我早早的知道身在宫中,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来保护我所要珍惜的人。
我站在父王面前,郑重其事地说要习武。父王从来依顺着我,以为我只是兴致忽来,要玩闹一下,却还是为我找到最好的师父教授武艺。
师父们一直惊羡于我的天赋,却叹息我是帝王之家的皇子,觉得可惜了这份禀赋。可是他们不知道,于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每一次他们夸赞我之时,我的母亲都会在一旁舒心的微笑着,这就够了。
可是我错了,在这里,无论武艺有多么好,我都保护不了我的母亲。
她的生命,注定要在这暗箭难防的宫廷之中早早消逝……
母亲并不是卫潋的人,她脸颊的颧骨并没有像这里的大部分人一样略微高起,她的脸庞永远是柔和的,笑起来时更是美丽。
现在的我,已经记不清母亲的容貌,但我记得,她的双眸永远温柔如水,而只有在看着父王与我的时候,眼里,才会漾动着美丽的光泽。
她总喜欢笑容温暖地环住我,轻轻唤着:离儿。
怀里,慢慢的溢出清淡的木兰花香。
……那样叫我眷恋的香气。
可是,那一年的初春,在那个木兰花微吐芳华的日子里,她却静静的倚卧在竹榻上,紧闭的双眸不再睁开,双手不复温暖柔软。
我握着母亲的手,想让它们重新暖和起来。
可是不行,她一直沉睡,安静得让我惧怕。
天黑了,侍从跪了一地,却没有人敢上来劝慰我一句。
我知道,我失去她了,我失去了我的母亲!
但我……却不愿去接受。
我无法理解这个恢弘华丽的宫殿里发生着的这一切。
为什么这样对她?为什么?!
我冲出房门,奔跑在长长的宫廊中。
宫里的钩心斗角、明枪暗箭为何会将她也带进那样黑暗的旋涡之中?!
她不过是一个安静柔顺的妃子,从来不去与你们争抢什么,为何这样对她?
我的母妃,我那温柔如水的母亲为何要承受这一切?这些由嫉恨与妒意堆垒起来的坟墓之下,埋葬着的,为何竟是我的母亲?!
泪,流落脸庞。
可是,已经没有那带着木兰清香的绫绢帕轻轻为我拭去它们了。
我跑到父王的寝殿,看到的,却是素日俊朗威仪的君王一夜憔悴的背影。
我那时知道,什么都没有办法挽回了。
我的母亲,已经死去……
可是,我连害死她的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
……
不久后,宫里再起大变。
父王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失去母妃之后,更是一直的沉溺在悲痛之中,竟在月余后一病不起,最后在菊香初漫的季节里撒手而去。
皇权更变之时,久驻边境的皇叔竟突然领兵策马而归,他的目的,是帝王之位!
那时,我的皇兄才只有十三岁,尚带稚气的脸庞却满是坚毅。
他把我一起带出了宫,率着兵卫逃离卫都。
我们的身后,一直有身着铠甲的兵队紧紧追赶。突然有一天,皇兄将大半的精壮兵卫挑选出来,下令让他们将我平安带到青盛国。
皇兄握住我的手,告诉我,在那里有个人会尽他的全力护我安好。
我曾听母亲提起过,所以也知道自己还有个舅舅,但是,我却不愿离开我的皇兄。我固执的认为,我现在剩下的亲人,只有他一个了。
皇兄对我微笑,多天来一直绷紧的脸颊在那一刻有着平日里也少见的温柔,他许下诺言,答应会在日后接我回国。
皇兄郑重地道,八年之后,他必会率兵回来,并且誓要三年之内平反叛乱,然后到青盛接我。
我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一向能够言出必行。
前往青盛的途中,我们的兵卫一路的死去。
最后,我的身边,只剩下朱峰,而他也受了重伤。将最后一个追兵砍倒在地后,我跑过去扶起他,朱峰对我微笑,说,殿下,青盛要到了。
是的,我们终于到了青盛,在历尽一路的杀戮与倾死守护之后。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竟全都记不得了。
那十年的记忆,仿佛是被人刻意带走了一样,竟然连半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睁开眼时,看到了身量已经长得与父王一样高大的皇兄,他穿着火红色的锦服,面容俊朗,双眼明如星辰。
他对我微笑,说,景离,你长大了。
……
此后,我的心,却像是一座空城,仿佛失落过什么,却难以思寻,而这座城像是已被岁月的尘泥匆匆覆住,此后再住不进任何一个身影。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总是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再没有办法轻快的大笑出声,心里,总是一片空茫。
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自己在期待着的会是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手,打开,又握住,再打开……
而里面,还是空的……
……
夜里,常常在黑暗中看到各种不停幻化的影子,像是一个个的人,面容却是模糊难辨,他们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对我说话,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到后来,这些身影愈加模糊不清,最后,我终于,连他们的动作也分辨不了。
每次醒来,睁眼,我只静静地卧着,不断努力地回想:到底,他们要跟我说的话,是什么?
我将他们画在纸上,久久的看着,却依旧无法寻回自己那十年的记忆。
也许现在的我,就像一潭无法流动的泉水,正在渐渐的沉寂下去,而后,慢慢死去。
每一个人都会死的。
也会有人像我一样罢,会离开得,如此寂寞。
……
马车停了下来,而现在应该还没有抵达卫都,我没有睁开眼,依旧斜斜卧在软塌上,并不出声询问。
前胸却突然一沉,像是落下了一个小的物件,然而却是奇怪的轻软温暖触感。
慢慢睁眼,一只雪色的小狐狸正呆呆地趴在那里。
它很漂亮,一双美丽惑人的眼睛正注视着我。眉眼细长,末梢微微上挑;双瞳则是一种漂亮的浅褐色,眼瞳外沿似是环着一圈美丽的淡淡金光,兀自流转不息,仿佛有一种魅惑人心的力量。
而那里正映出我的影子。
它一直望着我,微微歪着脑袋。
哪里来的雪狐?
而且,我以前见过它吗?这样熟悉的感觉……
我一时怔住。
“王爷,前面有匪。”朱毕在马车外道。
我回过神来,那小狐狸也像是醒了过来一样,耳朵微一颤动,然后笨拙地爬起来,从我身上跳下,继续仰着头望我。
我也坐起来,却不再看它。心里再次涌起那一股烦闷,我淡然回道:“杀了罢。”
那雪狐却像是听懂了一样,身子轻轻一颤,似乎是吃惊不已的样子。它轻捷地再次跃上我的膝头,仰着脸睁大眼睛望着我,似是正在哀求的神情。
是在……恳求我什么吗?
可是,狐狸又怎么会……
或许是看我毫无所动,它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下来,转身跳下我的膝头,跑出了马车——我一时竟不觉的伸出了手,想把它抱住,可指尖仅是触到了它光洁滑润的皮毛,下一瞬,银亮色的身体便消失在马车的锦帘之外。
我的手,就那么怔怔的停在半空,那小小的温暖似乎还留在指尖。
……
.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只雪狐带回来的。
起先我还想,把这样一个本该属于野林荒山的生灵留在王府里或许并不合适。
总觉得,这样的一个生灵,继续在荒野之中自由地吸取天地之气也许更适合它一些;而它的身上也带着一种特别的气息——是那种属于天地自然的轻灵之气。
但是,它似乎很熟悉人的生活习性,而且极快地就适应了这里。
任由它去吧,我想。
如果它倦腻了,会自行离去的。
毕竟,它看起来并非一般的生灵。
到了房门前,正好看到它正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仰着头,看着圆桌旁的阿悦,长尾偶尔懒懒一甩。
“那里太危险!你以后再……”阿悦正弯着腰,小声地说着它什么。
我踏进去,阿悦见了我,赶紧行了礼,柔声道王爷安好。
它只是稍稍转过脑袋来,眯眼看我一下,又望向阿悦。
我问道:“怎么了?”阿悦忙笑一笑,低声道:“并没有什么。”走近桌边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继续道:“刚做了几品点心,王爷刚下朝,用一些吧!”
我淡淡应一声,坐下来。
桌上正摆了个彩锦瓷碟,装了满满一碟子精致小巧的各式点心,淡香扑鼻。
现在并没有感觉到饿,便只是喝茶。
这时,阿悦轻叫一声“银雪”,像是要阻止的语气,可是它已经跃上圆桌,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看过去,它的视线也正好从碟子上移来,看向我,眉眼弯弯,就像正在笑一样。
我不觉有些好笑,它向来贪爱美味糕点,不过现在这样谗,看来今天阿悦又是因为什么事要罚它不准吃饭了。
装作没有明白过来的样子,我只是淡然地看它一下,又垂下眼继续喝我的茶。
它的耳朵忽地抖动一下,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绕过点心碟子走到我的右侧,再次坐下看我。
我这次连头都没有再抬,装作凝神想着自己的事情,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它的举动。
看我仍然毫无反应,接下来它只好自己动手,伸出爪子扒着碟沿就要把那碟子往自己方向拨。
阿悦终于伸过手来要抱它,它轻巧偏身躲了过去,然后不等阿悦再动,便起身一跃,跳进我的怀中——这小家伙很聪明,知道阿悦现在怎么也不敢再过来抓它了,漂亮的长尾又是一甩,转过身,眯着眼看阿悦。
我不禁微微一笑。
“你退下罢。”我道。
阿悦红着脸应是,行了礼退下去。
“又闯祸了?”我低声问道。
它仰脸,睁大了眼一眨一眨的看我,一副委屈无辜的模样。
我淡淡道:“今天没吃东西么?”它不再看我,抖抖耳朵,低下头放平视线看别处,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知道它只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便伸手拿下一块软粟糕,托在手心放在它面前。
它怔了一下,然后不再客气,低下头吃起来,耳朵尖偶尔抖动着。
也许真是饿了,它很快就把那块糕点吃完,我刚要移开手,它就又凑近去,伸出小小的舌尖在我的手心一舔,把留在那里的一小块香蓉舔了去。
温热的舌尖飞快地掠过我的掌心,触到的却像是别的地方,我的心不觉轻轻一颤。
它抬头看我,眼睛弯起,像极了澄澈秋水倒映着半轮明月。
一块应该不够的,我这样想着,手已拿起一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