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景离篇之相见
每年的这个时节,皇兄都会外出狩猎,为了筹备有关的各项事宜,这几天宫里的事都比较多,总要忙到晚上方能停歇。
这天我回到府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朱毕低声问我是否备膳,已觉疲累,我再不愿多说,仅摇一下头,径直回了寝房。
走到房门前,恰好看到阿悦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她带着一脸淡淡的倦态,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团银白色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为了要把那小家伙照看好,她已经倾尽心力。
阿悦回身看见我,连忙要行礼,我点头,淡然道:“不必了。”
那小家伙似乎已经睡得极熟,一只爪子放松地搭在阿悦臂上垂了下来,脑袋歪倚在她的怀里,弯长的眼缝几乎要被毛茸茸的皮毛掩住,耳朵也难得的没有动弹。
我望向阿悦。
阿悦抬头看看我,神色犹豫,她咬了一下唇,终于轻声道:“王爷这几天也累了,奴婢怕它会打扰王爷休息……”
“没有关系,给我罢。”我截住她的话,一边把手伸过去。
阿悦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雪狐送了过来,动作小心轻柔。
阿悦一动,雪狐的耳朵也抖动一下,似是很不满意有人打搅它的酣睡。我没有停住,仍是把它慢慢地抱了过来。
轻软的身体接在手上,传来连绵不绝的温暖。
这时,它的鼻翼微微地动着,然后睁开了一线眼缝。
我面无表情地看它一眼,走进房里。
像是根本就没有醒过来一样,它迷迷糊糊地又闭上了眼睛,只是把长尾一蜷裹住自己,然后缩在我的怀中再次沉沉睡去,一副毫无警戒的模样。
我突然有一种想法,即使那天遇到它的不是我,任何别的人都可以将它带走。
任何人……
我走到床前,轻轻地将那个温热的身体放在床榻上。
——温暖的触觉戛然而止。
其实,这个世上,本没有什么是独独的属于某一个人的。
得到了,也会失去。
我也如此,并非例外。
它不是平常的生灵,终究也要离开的,而这温暖也必会离去。
只是它确实独特,习惯于人的生活,喜欢与阿悦嬉闹,贪吃爱睡,贪恋人的体温;望着人时,眼神如水清澈……
像一个孩子,只是披上了狐狸的皮毛。
想起清早睁眼时,看到的,总是它紧紧依人而眠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眷恋大人体温的孩子。可是现在我想,贪恋这样的温暖的,也许不止它一个……
……
狩猎那天,我将它带在身旁。它像是不大情愿地跃上了马,可当入了山林之后,它的精神却上来了,不再窝起来打盹,探着脑袋四处张望着,对什么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我不觉微微的笑起来。
以前似乎没怎么注意,原来这里的景色确实不错。
朱毕策马上来,刚唤了一声王爷,我看过去时,他却只是望着我张着嘴不说话,神情有些奇怪,并且像是已经忘了自己本要说什么。
我虚握了拳,移至唇边轻咳一下。
朱毕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笑,道:“禀王爷,陛下方才传书过来说已经到了。”
我淡然应一声。
“王爷,”朱毕想了一下,又抬眼看着我道,“王爷平日里也该多笑的。”
我一怔。
朱毕微笑,将马速放缓,片刻便已退至我身后。
不觉看向身前,雪狐正仰了脸看我,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弯弯的长缝,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禁不住一敲它的脑壳,我道:“乐什么?”
它似乎有些讶然,望着我,露出像是没有料到自己的心事居然被人看出来的那种表情。但很快,它又毫不在意地扭过头去,装作对沿途的风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却没有表露出来,也望着周围,不再去理会它,只是想起一个成语,叫欲盖弥彰。
一直都能感觉得到它的特别,但也只是以为它只是一只独行特立而且稍带怪癖的雪狐而已。但我却想不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竟就这样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很久以后我都在想,如果那一日没有带他出行,也没有遇到刺杀,是否,我们就要从此错过?
而我们的重逢,是因为命运么?
命运……原以为,那掌握命运的神袛早已离弃了我。
但祂却再次回顾,将那失落已久的珍宝重新交回我的手心……
……
.
那一天,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突然——
正与黑衣人凝神对峙的自己忽然被一帘芒丈夺取了视线。
灼眼耀目的银色光芒缓缓淡去……芒彩之后,绝美出尘的容颜渐渐清晰——仿佛碧泓之中,一擎纯美清艳的菡萏浴水而现……
或许,这姿容艳美的少年本是天域之上的神灵,只是不经意间误入凡俗——否则,他此刻的神情怎会带着讶异?
像是霎时被重锤击中心腑,我望着他,呼吸不觉一窒。
身体早已支撑不住,我终于倒在地上,任黑暗沉沉地覆没下来……
……
睁开眼时,一切已经恢复原状。
自己正卧在寝房的胡榻上,四周安谧。
侧过头去,雪狐正枕在被角上熟睡着,身体随着小小的呼吸轻轻起伏。
一时,心里涌上的,似是些微的失落与怅茫。
若不是左臂上隐隐传来的疼痛,我真的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静静地卧着,我开始努力地整理自己的思路。
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的一切究竟是幻觉,抑或真实。
他……又是谁?
雪狐、妖物、仙灵……还是与我一样,是人?
记得他那时使出的,是天祈术?——像是我那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见过识的法术。
可他为何化身雪狐,又为何突然化作人形?只是……为了救我么?
我望着他,想开口直接的问清楚——但却犹豫了。
他这样做,是否有着不可言说的原因?
突然想起平日他的一些奇怪的掩饰行为,若我现在贸然相询,他会不会觉得不安,继而离开?
我的心忽而有一些慌乱。
还是……以后再弄清楚吧。
其实,保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
……
.
阮纱雪轻声重复:“狐妖?”她微微蹙眉,思索片刻后缓摇螓首,“纱雪也未曾听闻世上有此等灵物,不过……”阮纱雪抿唇一笑,“这世上纱雪不知道的事儿很多,或许真的存在也未可知。”
看我默然不语,阮纱雪又道:“王爷是否遇到什么不可解说之事了?或许……真的遇到了那狐妖么?”说到这里似乎是因为自己也觉得不可能,阮纱雪轻轻笑起来。
我望着她,静静的道:“也许吧。”
阮纱雪惊讶起来,看着我说:“王爷说的……是真的?真的有狐妖?” 眼中露出好奇与期待。
我微一摇头,道:“不,或许是人,也或许是仙。”
阮纱雪终于敛了笑,神情认真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问她道:“先前你用的法术,可叫天祈?”
阮纱雪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这么问她,微怔一下,道:“正是。”
我沉默片刻,又道:“天祈术能否让人化身禽畜?”
阮纱雪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纱雪尚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她托腮思索,又道:“不过,师父倒是跟纱雪提过一种情况……”她对我一笑,“不如王爷先带我去看看那个狐妖,可好?”
.
……
阮纱雪猜想得没有错,他果然是被封印住了。
而那一夜,我所看到的,确实并非梦境。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俊美无方的人,但那倾城艳美的容颜之下并没有丝毫妖冶媚惑之气。站在青铜镜前的他,神情举止均散发着淡雅的清贵气韵,恰如一位翩然脱俗的皇族公子,纤尘不染。
他,到底是谁?
多日以来的疑问再次涌至我的心上。
我立在他的身后,看着镜中的人,一时移不开视线。
突然想起自己此举实在失礼,我连忙偏过脸去,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双耳似乎有些微的发烫。
我,是怎么了?
不觉的,我又看向青铜镜中。
他似乎不习惯这样的装束,方才缠缚腰巾时的动作并不熟练。我不禁想,莫不是,他并非卫潋之人?
如若仔细察看,易知卫潋国的人,颧骨一般较他国之民更为高出些许,而他的轮廓边界则是柔和的线条,像被天匠以巧手精心描画,每一笔均是难以易改。
是青盛或是……
“你叫什么?”我望着他,不觉脱口问道。
“至允。”他转身看我,浅浅微笑,“许至允。”
略略怔仲,至允……么?
好像,是陌生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