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说来就来,雨点也不大,但却刺皮刺肉的。幸好前边打探的老边发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勉强可以避避风雨,但囚车却进不去。燕十七皱了皱眉,道:“把车门打开吧。”
大崔听了便去开门,老边却皱皱眉道:“燕大侠,这不大妥当吧?”罗艺林马上白了他一眼,道:“燕大侠既说开门,有啥不妥当的!”老边也瞪眼道:“难道不怕他跑了?”罗艺林尖着嗓门道:“这人不死也去半条命了,你还怕他跑了?嘿,老边,你的胆子倒是越练越回去了。”
老边紫胀了脸,却发作不得。燕十七轻叹道:“此人既然双腿筋脉俱断,是跑不了的。他虽是囚犯,自有王法裁决,何必这般折磨。眼下天已黑了,难道叫他在庙外过夜不成?”
罗艺林横了老边一眼,道:“燕大侠说得是。”大崔已开了门,搓着手道:“燕大侠,这人伤得很重,只怕碰不得呢。”话犹未了,燕十七已俯身车中,轻轻将人抱了起来。傅行之身形高大,他抱着却不费吹灰之力,双手内劲暗聚,似沾非沾,虽抱起了人,却不牵动伤处,大步进了山神庙。
忽听蚊子叫道:“这里有个人!”罗艺林自听燕十七说那两名骑士是为傅行之而来,早已神经紧张,此时乍闻风吹草动,立刻拔刀。随听小郑道:“没什么,只是个小乞丐。蚊子又在瞎嚷嚷。”
众人一看,可不是个皮包骨头的小乞丐,满面灰土,大概怕冷,又没有火,蜷在墙角一堆烂草里,见众人进来,手上又有刀剑,早吓得缩成一团,不敢乱动。罗世林横了蚊子一眼,忙移开一处干净地方请燕十七坐。燕十七将傅行之轻轻放在地上,检查了一下,便知罗艺林所说不假—此人双腿十余条筋脉,俱被生生挑断了,而且身负极重内伤,五脏都略有移位,若非本身内功深湛,早已没命。燕十七不是没见过血,但这般的酷刑他却的是第一次领教。犯人纵有罪,自有国法制裁,为何要用如此酷刑?谁又有权拿人不当人呢?平民百姓不能,难道当官的就有这个权力么?他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小张小郑二人早生起火烘烤干粮。罗艺林连忙取了一块奉给燕十七。他这般小心周到,倒叫燕十七有些过意不去。墙角那小乞丐见了火,不由眼睛发亮,向前蹭了蹭。老边心情不好,斥道:“滚远点!”罗艺林皱眉道:“一个小孩子,干什么这般大呼小叫。喂,过来吧。”说着随手丢块干粮过去。燕十七看得暗暗点头,心想此人虽然粗枝大叶,心地倒真不错,难怪颇得人心,能做老大。
那小乞丐得了这句话,胆子大了些。慢慢蹭到火堆边,小心翼翼拿起一根柴火,犹有些胆怯地看看几人,方投入火中。老边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偏偏小乞丐正在他身边,越想越气,碍着罗艺林不好发作,猛地便站起身来要换个地方。不想身子一动,忽觉四肢乏力,如同醉酒一般,非但没有站起,反而倒在大崔身上。大崔伸手欲扶,自己却也倒了下去,两人滚作一团。再看小郑小张早已软成一堆。罗艺林张口欲呼,却倒在蚊子身上,将他压在底下。傅行之睁眼一看,燕十七以剑支地,站起一半,终于也歪倒在地。只听庙后有人笑道:“十妹,俺真服了你。”话声中走进两人来,一个高大粗壮,一个又瘦又长,竟然是自在岭逍遥山庄的田武修文二人。那小乞丐笑道:“二哥呢?”声音清脆,竟是个女子。傅行之吃了一惊,道:“是你们!”
小乞丐看他一眼,笑道:“吸了我的神仙醉,居然还不睡倒,傅将军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二哥佩服你。”
傅行之道:“是展二当家—”
田武哈哈笑道:“可不是二哥叫俺们来救你的。还是十妹说得准,料定了这几个小子不敢再走大路,在这里等个正着。”伸脚踢了燕十七一脚,道,“二哥还说这小子是个扎手的点子,不也照样睡倒了!”他还是原来的脾气,大说大笑,声如洪钟。
那小乞丐原来便是逍遥山庄的十当家妙手女诸葛祁晓心,傅行之当日上自在岭却不曾与她朝过相,故此并不认识。祁晓心轻笑道:“也别说,他中了神仙醉居然还能站起,也算是好样的了。”
田武哼了一声,扶起傅行之道:“走!”
傅行之道:“去哪里?”田武奇道:“还去哪里,当然是救你出去。”手上一叫劲,那铁枷竟被他生生拉断。
修文冷冷道:“这几人怎办?”田武道:“这还用问,一刀宰了!”
傅行之急叫:“不可!”田武又奇道:“为什么?见这几个鸟人将你折磨成这样,不杀了留着做什么?”
傅行之叹道:“承蒙诸位好意,但在下,唉,在下却不能随诸位走。”
田武道:“俺知道你受了伤不能走,俺背你。”
傅行之哭笑不得。祁晓心却道:“难道傅将军不愿跟咱们走?”田武瞪大眼道:“什么?”
傅行之叹道:“在下本是受人所诬,若是逃走,必然连累大将军,到时有口难辩,唉,在下—”展白与他不过一面之交,冒险相救,他又如何能说他们一片好心却会适得其反。
修文冷冷道:“看来这一次咱们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还不稀罕哩。”
田武大声道:“俺不管你是怎么回事,二哥叫俺们救你,俺就非救不可!”一弯腰将傅行之扛了起来。
修文道:“这几人也不能留。”祁晓心唰地自袖中拔出一柄匕首。傅行之急道:“不行!”
田武瞪眼道:“为何不行?”傅行之道:“三位如果伤人,在下宁死也不能跟三位走。”
田武怒道:“你怎地不知好歹?”傅行之闭口不言。修文冷冷道:“这些鹰爪子为虎作伥,何况你便不杀他们,他们也未必感激。”傅行之叹了口气,道:“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一路上并未折辱于我,反而多方照顾,我岂可忘恩负义。”
田武斜眼向燕十七看了一眼,道:“原来这小子倒还心好。”向祁晓心道,“十妹,你说怎办?”显然对这位妙手女诸葛的智计甚是心服。
祁晓心笑道:“反正二哥只叫咱们救人,没说杀人,那就算了,快走吧。”
傅行之松了口气,道:“多谢。”
王麻子开在甜水街上的肉铺小得很,只勉强容二人转身,若有第三个,就挤不开了。这肉铺里,也确只有他和一个小学徒阿毛。门头后面便是扒皮剔骨的所在,一股血腥气甚重,除了王麻子,连阿毛都不爱进去。但若有人肯进去,便会发现这屋子后面还有一间小屋。
祁晓心终于轻叹了一声,向展白摇了摇头。她也精通歧黄,但傅行之双腿筋脉已尽被挑断,她却也实在无能为力。
展白面上有失望之色,田武已忍不住道:“十妹,你也不行?”祁晓心轻叹道:“他们下手也太狠了,我只怕不行,还是另请大夫吧。”
田武道:“你若不行,还另请什么大夫。有什么大夫能比你还厉害?”
祁晓心瞪了他一眼,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虽不行,焉知没有人能治得好傅将军。”
傅行之微微一笑,道:“十当家不必安慰我了,在下这两条腿已经废了,哪怕华陀再世,怕也是无能为力。田兄并没说错。”
展白叹了口气,道:“冷兄也不必太悲观。晓心说得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再找好大夫。”
傅行之笑得已有些凄凉:“再过得几日,挑断的筋脉已皆僵死萎缩,纵有妙手,亦难施术了。”
展白何尝不知。他与傅行之自一线天梯上交过手之后,又在听涛榭中目睹他力压大当家柳吹绵,对他甚为佩服。他是个好交朋友之人,既生敬佩之心,有意结纳,恰好大当家秘召几位当家,谈到傅行之被诬入狱之事,他便请令来救。祁晓心号称妙手女诸葛,平日里便是出谋划策之人,这假扮乞丐的计策便是她出的。她虽不用毒,但号称妙手岂是浪得虚名,神仙醉便是她自己精研而成的一种迷药,恰好用在了此处。不想人虽救了来,傅行之双腿却已被生生废掉,眼看当日青衫飘拂温文俊伟的一位铁手将军,如今竟已是形销骨立,折磨得面目全非。他岂不知筋脉被断实难挽回,但只不欲傅行之绝望,方才力图宽慰。
傅行之也晓得展白的心意,不愿展白为难,岔开话题道:“大当家不念旧恶,还施以援手,傅行之感激不尽。展兄回到山庄之后,还请代在下向大当家致谢。”
田武道:“代什么代?你自己去不好?说真的,你若肯加入咱们,大当家才不知有多高兴呢。”
傅行之怔了怔。他虽并不以自己出身官宦世家而鄙视草莽之士,但自在岭与大将军府毕竟是敌非友,田武冒冒失失说出这么一句,透露了柳吹绵之意意在招纳,他却不能应承。
祁晓心又瞪了田武一眼,柔声道:“傅将军,大当家并无施恩图报之意,只是自岭上一见,引将军为平生知己。将军岂不知,相交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大当家一片相惜之意,将军也是聪明人,焉有不明之理?何况,现在将军确是与咱们在一起,传了出去,只怕说不清楚。”
傅行之听了祁晓心这一番柔柔的话,心里却不禁打了个冷战,莫名地生起了一种反感,默然不语。祁晓心正欲再说,展白忽轻喝道:“晓心住口。既不是施恩图报,又何必说这些话。冷兄接下来意欲何往?”
傅行之茫然片刻,方道:“在下也不知。只是这件事情,却要先行通知大将军,早作防备才是。”
展白道:“此事包在逍遥山庄身上,三日之内,定将此事报知大将军。不知可还有什么可效劳之处?”
傅行之道:“多谢展兄。可否请贵山代为打探一下五联镖局一干人现在何处?只怕他们也是被在下连累了。”
祁晓心叹道:“傅将军这时还只替别人着想,实是难得。只是将军如今处境十分尴尬,倒不知做何打算?”
傅行之闭口不言,只因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田武却冒冒失失地道:“有什么怎么办的!天大的事也得先把伤养好。”祁晓心展颜笑道:“八哥这次倒说对了。傅将军不如先留在此处,待伤好后再做打算。”
傅行之叹道:“只怕在下这伤,是好不了的。”
四人正在说话,忽听外面一阵混乱,马蹄之声动地而来。展白面色一变,振衣而起。忽然王麻子自前门踉跄而入,嘶声道:“二当家,快走—”话犹未了已翻身仆倒,背后一支铁翎箭直没入羽。展白一步冲过去,方在门口一露头,七八支羽箭已齐射过来。展白将门一关,只听夺夺连声,羽箭甚至穿透门板微露箭镞,显见射箭之人手劲极大。再看王麻子,已然气绝身亡。
只听马蹄声、脚步声已将一座肉铺围了个结实,大街上哭声喊声响成一片。忽听一人高声道:“围剿滇南流匪,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傅行之面色微微一变,道:“是钟一鸣!”祁晓心哼了一声道:“鸳鸯神捕?居然被他们找到了。”
展白沉声道:“来的人不少,外面的兄弟只怕都完了。”
田武怒道:“他杀咱们的人,咱们就杀他!”
展白道:“鸳鸯神捕有备而来,不会善罢甘休。你看这些箭手,便已不是普通军士。”他说着,心里却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只因他与田武祁晓心等人冲出去固不太难,但傅行之双腿俱废,却如何是好?
傅行之忽道:“展兄,你们走吧,不必管我了。”
祁晓心道:“那怎么行!”
傅行之道:“他们之意在我,拿下了我,自不会再与诸位为难。”轻轻一叹道,“诸位与我不过萍水相逢,今日相救,傅行之铭感五内。我双腿已残,今生终是废人,诸位不必为我费心了。”
展白怒道:“傅兄,你若这般,却把展白置于何地?”田武跟着大声道:“难道咱们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傅行之苦笑道:“展兄,傅远若累诸位与我同死,又算是什么人了。”
祁晓心道:“这说什么也不行。咱们冲出去。”
傅行之摇头道:“三位若带着在下,那是定然冲不出去的。”
田武道:“好歹得试试。”一长身站起来。但他只在窗上一露,立时飕飕连响,十几支箭已射了过来。田武只得又伏下身子,道:“娘的外面怎的全是些身穿铁甲的人,看上去不似平常官兵,衣甲上好象还绣了什么。”
傅行之面色微变,道:“可是绣着一片羽毛?”田武道:“好象是。你怎知道?”
傅行之面色沉重,道:“这是铁羽军,是铁衣侯的近卫亲军,人人精擅骑射,有连珠绝技。早闻大名,不想今日在这里遇上。”
展白沉声道:“可是称为天下第一神射的宇文连珠亲自训练出的那支铁羽军?”
傅行之点了点头,道:“只不知宇文连珠是否亲至。”
宇文连珠本名宇文峻,擅连珠箭绝技。当年他曾与飞刀世家好手孟一舸较技,以十二支连珠箭射落孟一舸十二柄柳叶飞刀,且箭箭将飞刀刀身射穿钉入墙中。其箭快、准、劲可想而知。从此人连他名字也叫做宇文连珠,本名反倒少有人知道了。
展白沉吟道:“我试试。”一长身已自门缝中冲了出去。登时几十支箭对准他招呼了过来。展白双足一点,拔起三尺,这一轮箭皆自他足下擦过。但第二轮箭随之又至,展白双足互踹,又上两尺。第三轮箭又至,展白忽一个筋斗直扑下来,反手接了几支箭甩手发出,只听哎呀两声,两名铁羽军栽下马来。但这些铁羽军却无一点惊慌,人人箭发连珠,如飞蝗般密射而来。好个展白,在箭雨之中飞转腾挪,竟无一支箭伤得了他,反而被他接箭还箭又伤了几人。
忽见一人自人丛中抢出,铁胎弓一拉,飕飕连射五箭。他手中弓较铁羽军所用为小,但射出箭矢却快劲更逾。这五支箭只有一支射向展白身上,但其余四支却已将他上下左右全部封住。祁晓心惊叫起来,田武已按捺不住冲了出去。却见展白忽向后一仰,平着倒射而出。那箭势虽疾,却还不如他去势之快。此时田武已被铁羽军的箭逼得手忙脚乱,展白倒飞回来,一个筋斗俯冲下来挡在他身前,将外衣一个旋风急舞,二人闪回屋中,田武肩上已中了一箭,深几入骨,疼得不住吸气,只不肯叫出声来。祁晓心一面为他拔箭疗伤,一面道:“那人想必便是宇文连珠了。”
傅行之道:“这样不是办法,还是让我出去吧。”话犹未了,忽然夺夺几声,又是几支箭射来,这次却是火箭,钉在窗棂门板上,登时着了起来。只听钟一鸣高声道:“流匪拒捕,格杀勿论。凡出屋者均杀无赦!”近百名铁羽军高声应诺,气势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