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艺林知道这一趟差只怕不好出。吃久了官差这碗饭,日日在刀头上舔血过日子,他还能活到现在,恐怕不能不归功于他的预感。每逢要出大麻烦的时候,他就会牙痛,这个时候他就会特别小心。有兄弟笑他不过是心理作用,因为有时他不牙痛也会出事,有时牙痛了反而不出事。但罗艺林自己总有一番话可以解释:出事不牙痛,是因为那事还没严重到会要他的命;而牙痛了不出事,则是因为牙痛而生警觉,结果防危杜渐,将事态弭化于无形之中。总之,他对自己的牙痛预感是深信不疑的。所以这次牙一痛,他的心立刻就揪到了喉咙口。
其实简直用不着牙痛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因为他还从来没押解过这么重要的一个犯人,重要得可以吓死人的—背负谋反之罪的犯人,而且还来自镇边无敌大将军府!单只这两项“头衔”已够人心惊了,可是衙门里偏偏只派了六个差役。这六个人是:他罗艺林、老边、小张、小郑、大崔和蚊子。如果只看人数—六个押一个已然不少,而且他们六人也算得上衙门里的好手。但罗艺林心里明白,这好手只是对衙门里一干武功平平的兄弟而言,若是真放到江湖中去,那最好连提也不要提。押解这么个重犯,为何只派他们六人?罗艺林武功不十分醒透,脑子却醒透。在衙门里混了二十年,他对这些猫腻纵看不了十分,也看得九分半。通常这样的情况有两个原因:其一,重犯已确无逃跑之能,无须多派人手,押解之人既不必太费力,又可得上一功,可惜这样的好事,他怎么看,也不像可以轮到自己头上来的;其二,押解途中定有人劫囚,派来押解的人纯粹是个掩饰,真正的高手在暗中。这样的情况之下,公开押解的几个人就成了活靶子,若暗中跟随的高手好心,可能救你一下,若懒得管,你这趟出来,回去的就是因公殉职四个字了。罗艺林觉得,他遇上的,只怕以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些,因为他们六个人,全都是没有靠山没有后台只靠拼命吃饭的普通差役。
罗世林想明白了这几点后,牙就更要命地痛了起来。他不想死,这世上谁又好好地活着却想死呢?所以他问:“怎么办?”
没人回答。过了半天,才有人问:“真会,这么严重?”说话的是大崔,崔宝田。其实他年纪并不大,但个头大,所以弟兄们都叫他大崔。可惜他个头虽大,脑子却不大,否则又怎会在这时还问出这种话来。
老边一个暴栗就凿在他额角上。老边叫边虹,今年已五十有二,早该退职了,只是迫于家计,还得再干几年,没想到就摊上了这事:“你小子简直—”骂了半句,他也没心思骂了。骂死他又如何?大家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蚊子忽说了话。他本名叫文梓,谐音就叫蚊子,他的武功也像蚊子一样,见缝就叮。平常他也喜欢说话,像蚊子一样东也哼哼,西也嗡嗡,所以他说的话,大家都不怎么往心上去。但这次,他的话一出口,罗艺林已跳了起来。他说的是:“罗大哥,听说你和开封府来的那个燕捕头还有点交情,何不去求他帮忙?”
罗艺林只恨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他是奉命搜捕逃窜到无锡来的福建五虎余孽时认识的那位燕捕头。他自称只是开封府的普通捕快,可罗艺林是亲眼看过他的功夫的。福建五虎也算横到了家,可他只一拔剑,只一招,木虎与红虎已同时被刺中六处大穴而倒。罗艺林当时连眼都直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武功。若是他肯帮忙,还怕什么?
罗艺林一头扎进了“六顺客栈”。这里是南来北往的行贩、军卒、差役们投店的地方,档次不高,收费自然也便宜些,所以客人也不少。老板郝六一见他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吓了一跳。罗艺林一手抓住他,道:“人字十三号那位开封来的客人还在不在?”
郝六还没说话,柜台后面忽然站起个人,笑道:“原来是罗兄,不知找小弟有何贵干?”此人一副店小二的打扮,手上还拿了一只碗,显是正在刷碗,埋头柜台之后,还真无人注意。但这一抬头,才赫然发现,此人剑眉星目,竟是个标准的美少年。
罗艺林失声道:“燕大侠,你怎么—”年轻人耸了耸肩:“我欠郝老板三天房钱,没办法,只好刷碗顶账了。”
罗艺林张大了嘴—本事这么大的人,穷得连房钱也交不起要刷碗顶账?刷碗!要这么一双足可名震天下的手刷碗?这简直,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郝老板倒有些不耐烦了,敲敲柜台:“喂喂,碗刷完了没有,客人等着呢!”
“刷你个头!”罗艺林突然大吼。他在兄弟们中间有个外号叫做喇叭,一是说他大部分时候的差事是四邻八里地传达消息,二就是说他嗓门大。这一吼,吓得郝老板倒退了一步。罗艺林瞪着他,恨不得把他这双不识货的眼珠子打爆:“你知道他是谁么?你,你—他欠了多少钱?我来还!”
囚车在路上慢慢地行进。罗艺林挺胸凸肚,在头前开路。他身上不过是个二级捕快服色,但看他的气派,倒似是至少三品官儿出巡一般。有些人也许天生看起来就比较像老大,罗艺林无疑就是这种人。
燕十七在他身边,心里又有点好笑又有点好气。想想真有些不值,罗艺林替他付了三钱银子的店钱,他却要陪他走上这一趟差。难道自己真的只值三钱银子?他本来可以不答应的。刷两天碗并没什么。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样的事他早已习惯了。刷碗?连挑粪的活儿他也不是没干过,何必欠这三钱银子的情?在江湖上,人情是欠不得的,有时欠了人情就等于欠了人头,而且死了都没处哭。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当然不是为这三钱银子。那是为什么呢?也许是为了罗艺林这个人—他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也许是为了这件事太不公平—一旦有什么危险,总是这些既无靠山又无背景的捕快兄弟倒霉,而他自己也曾是这些捕快中的一员。总之不管怎样,他还是来了。
罗艺林现在一点心事都没有,身边有这么样一个有本事的人,他还怕什么?他也一点都没有想过他代燕十七还钱是否有施恩图报之嫌,也没想过燕十七为了这三钱银子可能拼上一条命究竟值不值。他根本一点都没想。他替燕十七还钱,只因他实在不能忍受一个英雄—至少在他眼里是—为人刷碗;他求燕十七帮忙,也只因他武功高强。他在还钱的时候绝没想过这是施恩,他在求人的时候也没想过人家是不是图报,也许这就是罗艺林这人之所以武功平平却能在兄弟中做老大的原因。
罗艺林忽然骂了一句。前面的路被连日来几场秋雨冲得不成样子,再加上人踩车辗,坎坷不平。罗艺林回头向几个兄弟喊道:“先停一停。小郑小张,你们去找点东西把路铺平再走。”然后喃喃补了句,“万一颠出点好歹,谁担得起?”
燕十七微笑道:“罗兄在说谁?谁会颠出点好歹?”
罗艺林脸上一红,道:“我是说那囚犯。虽说谋反之罪到京也是死,可要死在路上,那我们几个兄弟就倒霉了。”
燕十七笑道:“罗兄说得是。”
罗艺林见燕十七赞同自己,不觉大为得意,悄声道:“燕大侠你有所不知,虽说这人是个死囚,我还真不愿他死在路上。也不只是为了难担责任—”向燕十七耳边更贴近了点,神神秘秘地道,“他可真是个汉子,有骨头!”
燕十七双眉微微一扬:“这话怎么讲?他犯的是什么案子,难道还有内情不成?”
罗艺林连连摇头:“不是说那个。是说这人骨头硬着呢,他一进来,先给上了七道大刑,足折腾了两个时辰……”
燕十七听得眉头一皱:“他是谋反之罪,理应送交大理寺,怎能在牢中滥用私刑?”
罗艺林苦笑道:“这,这也是常有的,常有的。燕大侠,你的武功嘛是好到顶尖了,可这衙门里的事……”忽一挑大拇指,“可这人,七道大刑上过,眉头都不皱一下,倒是那几副刑具,竟然全被他崩裂了!那用刑的郑平,一向自吹是东厂出身,一套手段无人不怕。嘿,这次偏就遇上不怕的人了!据说,他上刑上到手软,到了后来,人家一声不哼,他反倒不敢正视了。”
燕十七听得心头一阵翻涌,不由自主大步走到囚车旁。囚车内犯人本用一块布连头带身子都盖住了,燕十七倒未在意,此时将布一掀,不由面色一变。只见此人脸上一片青紫,到处肿淤,眼角唇角均被打裂,几乎已不成人形。身上衣衫破碎,露出的地方已无一块好皮肉;尤其一双手,十指皮开肉绽,有几处地方已露出白骨,指甲更全被掀翻。只他深陷在肿胀眼皮下的一双眸子仍深邃明亮,却蕴含着一簇冷冷的火,教人看了心寒。
罗艺林叹道:“兄弟们都觉得,这手段忒也狠毒了,但也没人敢说什么,只好今早提他出大牢时,悄悄给他上了点金创药。”
一旁的蚊子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用处。外伤事小,内伤事大,何况他双腿筋脉都被挑断了。”
燕十七面色大变,道:“挑断了!是谁下手这么狠?”
蚊子嘿声道:“除了郑平那阉人还有谁?他说这叫什么绣花,就是用针把人全身筋脉一根根挑断。饶这么着,也没把人的口供逼出来。”
燕十七只觉背上都似有些发冷,道:“他全身筋脉都被挑断了?”
罗艺林道:“好象没来得及。后来周大人看到后叫他们住了手。不过这人的两条腿,算是完了。”周大人是无锡府的知府,倒是素来有些清誉。
燕十七咬了咬牙,道:“这般的用刑,就不怕屈打成招么?”
罗艺林尴尬道:“这,这也不好说。听说这人还是鸳鸯神捕亲手拿进大牢的。既惊动了大内皇捕,也许真是谋反之罪也说不定。这般大罪,若不动大刑,怕也—”瞥见燕十七的神气,不敢再说。
燕十七一直看着囚车里的人。那两簇冷冷的火焰,只在听罗艺林提到他的腿时才黯淡了一下,而听到鸳鸯神捕的名字,却立刻又炽热起来。
几人正站着发呆,忽听背后马蹄声骤响,来得极快。几人方一回头,两匹黑马已自囚车边一左一右疾驰而过,马上骑手均戴斗笠,压得极低,又竖起了黑披风的领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还未等众人看清二人模样,两人已纵马而过。只见这两匹马通身乌黑,四蹄却是雪白,那蹄铁竟是黄金打造而成,奔驰之中金光闪烁,煞是好看。前路泥泞之处高高低低被人垫上了些碎石砖瓦,这两匹马八只蹄子翻飞,踏在其上却稳稳当当,驰过泥潭,却未溅上半点泥水。罗艺林忍不住赞道:“好马!”
燕十七面色微微一沉,将布幕放下,沉声道:“前面路走不得了。”
罗艺林一怔,道:“为什么?”燕十七轻哼了一声,道:“这两人一个十指长而有力,骨节突显,是练大力鹰爪手的;另一个手背厚实,手指短粗,指尖平坦,若不是惯习铁砂掌便是碎碑手,想必是冲我们来的。”
蚊子怔怔道:“冲我们来的?何以,何以见得?”
罗艺林不耐道:“燕大侠既说是冲我们来的,那就定是冲我们来的,还多说什么?绕路走便是。”他已差不多将燕十七的话当做了圣旨一般。
燕十七笑了笑道:“这两人跟在我们后面已有不少时间,却专拣我们掀起布幕之时赶上来,多半是想看看囚车里是否他们要找的人。而且他们有意遮住脸面,只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猝然道,“前面可还有别的路?”
蚊子道:“前面是一条道。倒是后面有条小道,不过已走过头了。”
燕十七决然道:“退回去,走小道。”离开囚车,终于忍不住道,“此人,是谁?”
罗艺林半天才领悟他说的是囚车中人,忙道:“好象是无敌镇边大将军府出来的,听说叫做什么,铁手将军,傅什么?对,傅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