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文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进的酒楼。他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除了逢年过节家宴上之外,卞一平从不许他喝酒。酒与女人,是卞一平课子训中绝不许他沾的东西。他虽宠爱卞文青,但对他教导却甚严。卞文青确实也从未违训。他脾气虽不大好,对养父却十分尊敬,何况他以前也从未觉需要过这两样东西。酒,又苦又辣有什么好喝;至于女人,他眼里只看得见一个人—步飞彤。她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孩子,也一向都是他心里未来的妻子。他甚至已无数次幻想过那一天,张灯结彩,丝竹鼓乐,而他挑开那张覆面红巾,看到一张熟悉而美丽的脸……他觉得这并不只是梦,卞一平与袁双林也都有此意。倘若不是突然来了个皇甫云的话。
第一杯酒又苦又辣,第二杯就顺口多了,到了第三杯,他只觉这实在是世上最好的东西,然后用不着朋友们再劝,他自己就左一杯右一杯往肚子里倒了。后来怎么样来着?他也记不清了。好象是他自己大喊大叫不肯回家,然后就跟着他们进了一个地方。里面香得很,人人都穿得红红绿绿,而且都是些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好象,朋友们还给他也找了一个……
卞文青霍地翻身坐起,触手处只觉一片温软,登时宿醉全消。那真是个女孩子,蜷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卞文青努力回想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里面却是一片空白。他刚想跳下床来穿衣裳门突然开了,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带着一阵香风卷了进来,咯咯笑道:“给公子道喜呀。”
道喜!卞文青只觉自己的头已然裂开,道的是哪门子喜!门外忽有人笑道:“冯妈妈,你可别吓着我们卞公子,他可是头一次到你们这里来。”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锦衣少年自那中年妇人身后走了出来。卞文青仿佛记得,这人是他昨天才认识的朋友霍子英。
霍子英的笑在白天看起来不知怎的似有些诡异。他轻笑着道:“文青兄,这是这一行的规矩。你昨夜占了高枝,今早大家都该来向你道喜才是。”
卞文青越发糊涂了。冯妈妈却像团火似的赶过来,笑道:“卞公子可是好眼力。小雨可是刚来咱们这里,如假包换的原货儿。咱们这里给公子道喜啦!”霍子英笑道:“行了行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我别在这里碍眼,趁早出去让他们再亲热亲热。”冯妈妈被他扯出去,一面还不忘高喊:“咱们在外面给公子摆喜酒啦。”
卞文青明白了一大半,顿时头痛得更厉害了。酒,女人,一个晚上他就把养父的训导全犯了。但—他不由自主又去看那女孩子。她已醒了,用小衣掩着胸前,呆呆地坐着。鲜红的衣裳衬着雪白的肌肤,卞文青竟舍不得转开目光,心里似有个声音在低低叫着:这是我的女人,我的第一个女人!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的头埋得更低,卞文青只能看见她白生生的额头和小小的鼻梁,还有两片黑绒绒的睫毛。一说话,那睫毛就轻轻颤动:“我叫小雨。”说完,她长长的睫毛一闪,抛了个秋波给他。
卞文青心里砰地一跳,鼻中嗅到一种淡淡的幽香,情不自禁伸手搂住了她。耳鬓厮磨,那如兰似麝的香气就更浓郁。卞文青只觉触手处温软滑嫩,正在心猿意马之时,小雨似是没坐稳,轻呼一声向后倒了下去,连卞文青也一齐拉倒,压在了她身上……
冯妈妈摆下的喜酒已喝得差不多了,朋友们终于也识相地走了,房间里就只剩下卞文青与霍子英二人。
“卞兄有心事?”霍子英提起酒壶斟了杯酒,眼里含着笑意,问道。他的一双眼弯弯的,如同两柄弯弯的刀,眼中含着笑,眼尾却闪着刀锋般的光。
卞文青没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霍子英眼中笑意更浓,道:“卞兄昨夜佳人在抱,独占鳌头,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垂头丧气的?”
卞文青烦躁地道:“你不懂。”
霍子英嘿嘿轻笑了两声,道:“我有什么不懂。卞兄是家中情场失意,这才出来买醉。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卞兄又何必单恋一枝花?”
卞文青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霍子英笑道:“是卞兄自己说的。怎么卞兄不记得了?”
卞文青确实想不起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好道:“你还知道什么?”
霍子英又是嘿嘿轻笑了两声,道:“该说是卞兄还说了些什么才对。”卞文青沉着脸不说话,霍子英也不在意,拈了粒花生抛入口中,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卞兄遇到的总是只不过是想赶走一个人罢了。”卞文青哼了一声,道:“若有这么简单,早就好了。”
霍子英瞄着他道:“皇甫云不过是贵府请来的大夫,现在袁二爷病情已无恙,他又有何借口再留在贵府?”
卞文青苦恼地道:“全是爹的那位恩公,带了一个奇怪的病人来。这一来,皇甫云至少还要在二叔家里呆一个月。”
霍子英仰头喝了杯酒,悠然道:“若是这病人不在,他还治什么?”
卞文青怔了怔:“不在?他怎会不在?他的伤重得很,还会到哪里去?”
霍子英目光闪了一闪,道:“若他被人带走了呢?”
卞文青虽江湖经验不多,但却不是个傻子,听到这里,倏然变色道:“你是什么人?究竟有什么意思?”
霍子英又嘿嘿笑了。他本是个极俊秀的年轻人,但这嘿嘿一笑,却让人有点从心里发凉。“实不相瞒卞兄,贵府这个病人,就是在下的意思。”
卞文青沉下面色,道:“阁下是什么人?”
霍子英悠然道:“卞兄又何必管我是什么人。我只要这个病人,其他都不管。”
卞文青霍然立起,冷冷道:“你接近我,为的就是这个人?”
霍子英眯着眼道:“卞兄难道还希望那位皇甫先生继续留在贵府?”
卞文青怔了怔,不由自主又慢慢坐了下来。霍子英舒舒服服地倚在椅背上,道:“卞兄可知贵府这些天来的这几位都是什么人?”卞文青哼了一声,却不回答,只因他确实不知。霍子英也知他答不上来,续道:“这位燕捕头,只不过是开封府的二级捕快,但他带来的这病人,却是滇南镇边大将军府的副将。”
卞文青悚然动容,道:“但他说是燕公子的犯人。”
霍子英哼了一声,道:“犯人也有很多种。据说袁二爷府上什么朋友都交,唯独不结交六扇门里的人,是么?”
卞文青点头道:“不错。二叔认为现在六扇门里干刑捕的人往往滥用职权,甚至以权谋私—”忽住了口,惊道,“你难道说燕公子也是?但我爹和二叔都对他十分尊敬……”
霍子英笑道:“那只因他救过令尊性命之故。江湖中讲究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令尊恩怨分明之人,自然对他尊敬。其实令尊已有六年未见过此人,又怎知他现在怎样?令尊若不是也心有顾忌,怎会将他们藏起来不肯见人?”
卞文青沉吟道:“但他竟肯带着一个囚犯四处奔波求医,这—”霍子英不耐道:“这只因犯人若死了,他也交不了差!何况这犯人身份又自不同。”
卞文青断然道:“若这般说,犯人若被人劫走,他也交不了差。不行,他是我爹的恩人,我总不能害他。”
霍子英叹了口气,道:“卞兄也太好心了,此人出手就断了你右腕,令你在心上人面前大大丢丑—算了算了,卞兄就留他们多住几天,也让这位皇甫先生多住两天。反正女人有的是,家中失意,到这里来便是,又何必去争。”
卞文青面上阵青阵红,道:“那犯人难道果真是被屈?”霍子英冷笑道:“若非心中内疚,哪个捕快肯花这般力气带犯人求医?”
卞文青迟疑着,终于道:“只是,我要用什么法子将他弄走?”
霍子英目中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个我会安排,卞兄只要将他弄出袁府来……”
卞文青仿佛下定了决心,立起身道:“好。”他转身欲走,忽又停下,盯着霍子英道:“你既要救他,可知他的腿现在还未全治好?若现在带他走,也许他的腿就会……皇甫云的医术,毕竟是无人可及。”这无人可及四字在他嘴里说出来,就好象吞下块石头那么困难。
霍子英又嘿嘿笑了,目中闪过一丝诡异之色,道:“我自然有办法,你放心吧。”他看着卞文青走出门,眼色突然又变得有如刀锋般锐利,喃喃道,“他的腿?可惜废掉的为何不是他的手?”
德裕祥绸缎庄的掌柜,也是东家尚三丰看着伙计下了门板,亲手锁上门户,这才打着哈欠往家里走。镇子上无人不知,来宾楼东家卞一平,连升客栈东家袁双林和德裕祥东家尚三丰是朋友,他们的买卖均是本地同行中最大的,在本镇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据说将来还想要结儿女亲家,俨然要结成地方上的一股势力。不过,卞大老爷、袁二老爷均是乐善好施的善人,只这位尚三老爷,虽也和气,却有点爱钱如命。这么晚了,一个大绸缎庄的东家,居然车也舍不得坐,马也舍不得骑,自己用两条腿往回走。留店守夜的伙计看了,只好摇摇头。
尚三丰拐过街角,前面是一条长长的黑巷,巷子那头便是他府上。他正加快了脚步,忽听暗处一个声音低低冷冷地道:“尚风竹。”声音虽低,听在尚三丰耳中却如一声惊雷,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停步,只见暗处一黑衣蒙面人负手而立。巷中甚黑,若他不出声,尚三丰还真是发现不了。
尚三丰沉了沉气,道:“阁下是什么人?只怕,认错人了吧?”
黑衣人“嘿嘿”一笑:“没错。尚三丰就是尚风竹,便如卞一平是卞青松,袁双林是袁梅子一般。今日的三大掌柜,便是昔日的岁寒三友松梅竹!”
尚三丰的面色即便是在深巷中也变得十分难看,徐徐道:“朋友,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懂。”话音未落,他双手一张,飕飕左右八片竹叶形飞刀齐射黑衣蒙面人,这正是他仗以成名的青竹叶。黑衣人一声冷笑,肩头一动,蓦然一条蛇一般的长索自他袖中飞出,黑暗中竟似闪着金属的光泽,叮叮连声八片竹叶飞刀全部落地。长鞭余势未绝,倏然已到眼前。尚三丰既习暗器眼力自佳,隐约可见长鞭上遍生倒刺,不敢用手去接,疾忙闪身避过。那长鞭鞭梢在墙上拖过,登时留下了一道深槽。尚三丰心中一惊,脱口道:“你,你是鸳鸯……”
蒙面人却不作答,只道:“岁寒三友昔年在江湖上也颇有侠名,可是却做过劫夺官差的勾当,现在虽已金盆洗手,但江湖规矩官府是不管的,这罪嘛,仍要追究。你三人辛苦四年挣下这点家业不易,难道要毁于一旦?”
尚三丰面色阴晴不定。自四年前二哥袁梅子重伤武功几废后,兄弟三人决意退隐,这四年来已是颇有身家。说来也怪,若是当年漂泊江湖,无牵无挂也觉自在,如今有妻有子,却陡觉家之可贵,尤其最近一年,竟屡被二哥笑嘲为“家奴”而不以为忤。如今设若真要他放弃家业抛妻别子—终于大声道:“你想怎样?”
黑衣人笑道:“其实这些年来你倒是遵纪守法,老老实实。官府本来也想过往不咎,只是你二哥却静极思动,蓄意与官府作对,这就罪无可免了。”尚三丰一怔道:“二哥?这不可能。他武功已失,如何会与官府作对?”黑衣人冷冷道:“他现将朝廷要犯窝藏家中,岂不是与官府作对?”
尚三丰一惊道:“要犯?什么要犯,我怎地不知?”黑衣人笑道:“正是了。此等大事,令二哥竟自作主张,连累了兄弟也是个糊涂鬼。枉你们当年义结金兰,竟然不知?真是可惜。”
尚三丰沉住了气,道:“你休要挑拨离间,我二哥做事,自有他的道理。”黑衣人嘿嘿笑道:“自然。他窝藏的乃是他昔年的救命恩人,自然有道理。”尚三丰心中一动,脱口道:“燕十七?”黑衣人冷笑道:“不错。”
尚三丰怔了怔,冷笑道:“胡说,燕十七是个捕快,本就是公门中人,怎会成了朝廷要犯?”
黑衣人冷冷道:“他虽是捕快,但他手上的人却是要犯。燕十七包庇此人,自然也同样有罪。”
尚三丰冷冷道:“既然犯人在我二哥家中,你们前去缉拿便可,何必找我?只怕你们是拿不下这两人吧?”
黑衣人怒道:“尚风竹,你休要不知好歹!我是要保全你。”尚三丰截口道:“保全?你是要我背信弃义,为人不齿!”
黑衣人怔了怔,忽怪笑道:“背信弃义,为人不齿?尚风竹,你犹以为你现在的名声很好么?”
尚三丰心中一跳,硬着头皮道:“岁寒三友虽不敢妄称大侠,却也素有清誉,我—”黑衣人截口道:“若是郑家寡妇尚在,怕不会这般说罢?”尚三丰一震道:“你—”黑衣人不容他再说,立道:“你三兄弟为郑氏寡妇向百刃庄讨还公道,本是义举,你却以此要挟,毁人清白,致使郑氏自尽身亡。别的不说,若你两位兄长得知,怕也不会放过你罢?”尚三丰嘶声道:“你,是你!你是—”黑衣人将手一摆,打断他话:“不错,就是我。你也知道燕十七虽只是个小捕快,却疾恶如仇,若此事被他知晓,纵然你二哥救了他,他也不会置之不理。你自想一想,可是他的对手?”
尚三丰怔在当地,想到严厉的大哥卞青松,再想到那个一十六岁已武功超群的小捕快燕十七,不觉打了个寒战。黑衣人冷眼旁观,悠然道:“如何?其实,我们只要那四个人,只要你帮忙拿下他们四人,你和你两位兄长可保无虞。”
尚三丰面有难色:“但燕十七乃我二哥救命恩人,他又怎肯—”黑衣人不耐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尚风竹,你要明白,我乃是给你指了一条路,至于怎么走,难道还要我教你不成?你若不干也可,等着举家逃亡吧。若你妻子均能抛家舍亲与你亡命天涯,你自可不走此路。”
尚三丰一震。三兄弟中只有他已有妻有子。其妻乃当地秀才之女,亲族俱在此地,又皆不会武功;独生子年幼,怎能过亡命生涯?黑衣人咄咄逼人地道:“燕十七武功颇高,足可自保,却来投你二哥,将你兄弟三人拖下水。若是事发,他们一走了之,你们却如何收拾善后?再者,即便你二哥愿意为报恩抛家舍业,又与事何补?你二哥未必不明此理,只是江湖中讲究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不好回绝。这等尴尬境地,你做兄弟的不帮忙,却又有何人帮忙?”
尚三丰木然呆立,终于以几不可闻之声道:“你,你要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