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边上是一家很小的客店,只有三间小房,门前用竹竿支起一片芦棚,棚下摆了几副桌凳。从这里直到入城,十里之内只有这一家小店,所以生意一向也还都不错。
不过今天并没有几个人,因为自早晨起天色已阴沉欲雨,过了午后已真的下了起来,而且还越下越大。门边一张桌上对坐着两个商贩,年纪较大的一个浓眉鹰眼,虽有顶竹笠压在眉际,仍掩不住虎老雄风在的豪迈。另一个中年人竹笠却放在手边,露出一张长眉细眼的脸。棚边还有个年轻伙计正在整理挑子。
鹰眼老人目光一直在向路上看,忽道:“鸳鸯神捕真的找到了宁致远?”他声音压得极低,隔了一张桌子的人只看见他嘴皮动,却听不见声音。
长眉细眼的中年人却听见了,忙道:“小弟也是听官府里的朋友打听的。不过鸳鸯神捕前来却是真的,不管押的是什么人,大约总与此案有些关系。”
鹰眼老人不说话了,长眉细眼的中年人却道:“大哥,其实你今日不必来的。我和燕公子就足够对付他们,倒是二哥重病方愈,家里只有文青和彤儿,只怕看不住……”瞥了那年轻伙计一眼,不说话了。
这中年人自然就是岁寒三友中的尚风竹,鹰眼老人是他的结拜兄长卞青松,那小伙计自然除了燕十七再无别个。
卞青松也看了燕十七一眼,道:“我不放心这里。鸳鸯神捕做事精明,只怕有诈。家里……”他也不说话了。
燕十七忽道:“傅行之不会逃走。我们已有约定,救出宁致远之前,他绝不会逃。”
尚风竹似有些不以为然,道:“燕公子未免太信任他了,毕竟他是个囚犯,若有机会又怎会不逃。”
燕十七道:“我若不能信任他,今日也不会来劫人。”他抬头看了卞尚二人一眼,缓缓道:“不过卞大哥你们今日真的其实不必来的。”卞尚二人现在都也算是有家有业的人,可真不能如他一般了无牵挂。
尚风竹抢着道:“燕公子这话就太见外了。我家小都已送走,其他均是身外之物,又有什么要紧!”
燕十七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却未说话。只因这些话在朋友面前都是用不着说的。他眼睛刚低下,忽又抬起,道:“来了。”
尚风竹竖起耳朵,却未听到什么,忍不住道:“来了?”只因岁寒三友皆有一手发暗器的绝活,卞青松是松纹针,袁梅子是梅花镖,他则是竹叶刀,练暗器的人耳力目力自均胜常人,但他聚精会神却未听出什么,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燕十七低下目光,道:“一车三马,另有驾辕一马,车上两人。”他说到这里,尚风竹与卞青松方听到隐隐马蹄车轮之声。又过了半晌,马车才在路尽头出现。但却不是囚车,而是一辆普通人家常用的小马车,还垂着绣花边的窗帘,车前后跟着的三骑也是家丁打扮,不像押解囚犯,倒似谁家出来游山玩水的。
卞青松讶然道:“就是这些人?”尚风竹也有些发怔。燕十七却道:“是他们。”他又转过了身,背对外面,低声道:“那车后之人名叫关良,乃是无锡府的捕头,有几分功夫。我见过他。”
尚风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了。”说着他右手已伸入桌旁的茶篓里,沉声道:“这人留给我。大哥你对付那两个,不要走了活口。车上的人由燕公子对付。”
燕十七微微皱了皱眉。他做捕快九年,手下向少杀人,只是尚风竹卞一平等人都有家小,不能授人以柄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他若再说勿伤人命,只怕就有几分不近情理了。岁寒三友虽蒙他有救命之恩,却也没理由将三家人性命一起搭上的。
马车已到近前。关良三人均已被淋得透湿,一见有个客店,不由大喜道:“先避一避。”三人翻身下马。蓦然间寒光闪动,两个同伴已先仰天跌倒。关良只怔了怔,四枚竹叶形的飞刀已齐齐没入他胸际,狂吼一声,也倒了下去。他身形尚未倒下,一条人影已“呼”一声掠过他身旁,剑尖一挑,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帘子才掀起一线,飕一声一条鞭子已毒蛇般卷了出来。燕十七剑尖一扬,就刺在鞭子上。打蛇打七寸,这一剑也正刺在这条“蛇”的七寸上,鞭子立时倒卷了回去。燕十七身形一闪,已如影随形地扑到帘边。但他前冲之势忽然急改上跃,阴暗天光下淡淡蓝光一闪,几枚毒针擦他鞋底而过,险到了极点。燕十七飘落下来,目光已寒如手中剑锋,一字字道:“鸳鸯神捕?”
马车帘子一掀,里面正坐着个三十出头的青衣女子,长眉秀目,未语先笑道:“原来是开封府的快手神捕燕兄弟,怪道有这么好的轻功。”马车后却有人冷哼一声,走出一个高瘦的中年汉子,一张脸虽也眉目端正,神情却阴沉得可怕。他两手缩在宽大的袖中,冷冷道:“公门中人劫囚,倒是闻所未闻。”
任飞霜笑容一敛,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小兄弟,你是乖乖束手就擒,还是真要咱们动手?”
燕十七正待说话,忽听咕咚一声,眼梢一瞥,卞青松竟已倒了下去。尚风竹喉中嘶嘶作响,却说不出话来,终于也跌在地上。燕十七面色一变,但任钟二人正虎视眈眈,却分心不得。此时他反而沉下了气,道:“原来二位并没有押宁致远入京。”
任飞霜笑道:“前几日咱们还在那小肉铺见过面,就这么几天,咱们哪有那么巧就能抓住了宁致远?”
燕十七沉默了一下,道:“任大人那时已经认出在下了?”
任飞霜笑道:“除了快手,谁还能将宇文连珠的连珠箭一拂之下全拨转了方向?”
燕十七道:“但这事却有点奇怪。”
任飞霜道:“奇怪什么?”
燕十七道:“奇怪两位当日在甜水街上,似乎有杀人灭口之嫌。”
任飞霜眨了眨眼,道:“小兄弟说话可要当心。无凭无据,干咱们这一行的可不能乱讲。”
燕十七冷笑一声,道:“傅行之的案子同样无凭无据,两位大人却仍是办了。”
任飞霜笑道:“小兄弟若是有意为他脱罪,那也容易,不如随我们一同入京,当面过堂如何?”
燕十七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他本是有意亲解傅行之入京,若有冤屈亦会全力为他奔走,但绝不会真的傻到与鸳鸯神捕同行。任飞霜见他不答,目中寒光一闪,道:“小兄弟莫非是想让傅行之翻供不成?”
燕十七冷笑道:“傅行之几时有过口供?”
这一下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四面天色已愈黑暗,雨也更急。陡然一声霹雳,声动原野,震得人心头一跳。任飞霜瞳孔突然收缩,牵动着她的眼睛也微微一眯。这本是个极细微的动作,但燕十七却看见了。他自小流浪江湖,刀尖上打滚,反应之快,心思之灵敏实在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一刹那间,一连串问题电光火石般自他脑中闪过:任飞霜看见了什么?她看见的东西在哪里?任飞霜站在他对面,二人之间什么也没有,那么她看见的东西或事情就只能是—在他身后!
当然在这一瞬间,燕十七是不可能想得如此仔细的。甚至这一连串问题都是根本没有成形的,它们联成一气,犹如一道闪电在他脑中一闪,他已做出了反应—他陡然侧移开了一尺!
时间只容许他移开一尺,一种冰冷的锋锐之感已贴着他肋下滑过,又无声无息地收了回去,在他肋下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口。
但是这伤口却并不深。如果燕十七在这一刹那间没有横移开去,这柄刀已经插入了他后心。燕十七甚至来不及回头,但他的剑却如同长了眼睛,比他的意识更快,几乎在他中刀的同时已向后刺出,刺入了一个人的身体里。一声惨叫—关良!
关良?怎会是关良?这问题也只不过是在燕十七脑海里一滑而过—他已无暇思索,因为任飞霜与钟一鸣已同时出手。
鸳鸯神捕份属夫妻连体连心,十数年来又是搭档从未分开,相互间的配合已默契到了极点。何况燕十七已受了伤,纵然伤势不重,但他已分心,何况他的剑还插在关良的身体里。
任飞霜的暗器均淬有剧毒,她一挥袖旋身之间已发出二十二件,回旋撞击,已封住了燕十七所有的退路。钟一鸣袖中长索飞出,已结成一个套圈,对准燕十七套下。这一招看起来并不难,但长索飞出时已成圈套,成圈套时已到了燕十七头顶,竟比妻子的暗器还要快!这两人若分开来,燕十七绝不在乎,但两人联手一击却是威力倍增,更何况他已来不及拔剑!快手神捕的功夫乃在快剑,剑若不在手,他还能接得住这一击么?
闪电一道,划破天空,一时间亮光晃得众人眼前都是一花。钟一鸣明明看见自己的绳圈已到了燕十七头上,蓦地手上却突然一轻。只听叮叮连声,任飞霜发出的暗器竟自行撞击,全打了个空。
燕十七竟已不在原来那位置上了。他的剑还插在关良胸前,竟是以徒手在一瞬间解开了钟一鸣的绳圈,就自这个缺口中闪身脱出。钟一鸣的长索遍生倒刺淬有剧毒,莫说动手去抓,便是被沾上一沾,也会皮开肉绽。他忌惮燕十七武功了得,长索一挥之下结了个双层圈套,但只不过电光一闪,圈套已被解开,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燕十七一脱身而出,已掠到卞青松与尚风竹倒地之处,一手托起了一人。但他方将人托起,突然脑中又一闪—关良怎会不死?一念及此,他已甩手将托起的一人摔了出去。他摔出去的人是尚风竹,但尚风竹已身子一挺,半空中一个翻身落在地上。
燕十七半边衣裳已被血染红。八柄竹叶飞刀插在他肋下、腰间、腿上。若不是他先摔出了尚风竹,这八柄飞刀任一柄也已可取他的性命。他瞪着尚风竹,一字字道:“为什么?”
尚风竹在他目光之下竟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兄弟已退出江湖,有家有小,被你,被你连累不起……”
燕十七瞪着他,终于长长吐出口气 ,道:“不错。”一句话出口,他已打了个踉跄,卞青松也摔落地上,仍是昏迷不醒。燕十七垂头瞧着他,心里泛起一丝安慰,又是一丝心酸—卞青松总算还没有出卖他,但这又有什么用?他现在虽还未死,但还能挡得住任钟二人的一击么?
雨已越下越大,四周几已伸手不见五指。陡然间又一道闪电如同剑锋割裂天地,这一瞬间钟一鸣与任飞霜已出手。闪电一闪而逝,白光之后四野反而更为黑暗,众人的眼睛一时竟都无法视物。只听拉车的骏马一声长嘶,轰然作响。此时众人视力才恢复正常,只见骏马倒地,马车车厢也被钟一鸣的鞭子抽塌了半边,倒在路中间。燕十七却已不知去向。
任飞霜与钟一鸣面面相觑。两人明明已觉一击必中,不想重伤之后的燕十七居然又脱身了!难道他有飞天遁地之术不成?
尚风竹嘴唇蠕动,似想说话。只因他站得较远,方才电光一闪中他似看到一条白影一闪,但饶是他目力不错,也未敢断定自己是否看准,是以想说又不敢开口。他未开口,钟一鸣倒先说话了,哑声道:“难道此时此刻,他还可如此之快?”蓦然转头瞧着妻子,似在等她回答。
任飞霜的面色也十分难看,道:“他必定是回袁家了。有铁羽军在,谅他重伤之余也讨不了便宜。我们走!”夫妻二人同时闪身上马,飞驰而去。
尚风竹见二人走了,环顾四周一片黑暗,十数年闯荡江湖,此时竟禁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觉那黑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在冷冷盯着他,忍不住大呼道:“等等!”抱起卞青松跳上最后一匹马,也随后奔去。直待他也没入黑暗中,歪倒在地已变形的车厢里才突有了响动,一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雨水打在他身上,顺衣襟流下时已是红色—燕十七!
休说鸳鸯神捕死也想不到燕十七会躲在这马车里,连燕十七自己也未想到。电光一闪之时他忽觉眼前一条鬼魅般的白影一闪,右手脉门已被人扣住,身不由己地被拉进了马车之中。随听头顶巨响,钟一鸣的鞭子已抽在车厢上,顿时塌了半边。车厢本小,仅容二人,塌了半边,燕十七自然要向边上一靠,却蓦觉车厢里只有他一人。那白影明明先他上车,此时却已不在了。这时电光方灭,车外众人才可视物,自然绝不会想到燕十七根本未逃而是近在眼前。他直待他们走远才出来,仍觉如做梦一般,若不是手里被塞了一包金创药,他也真要以为自己遇上了雨天出来透气的鬼魅。只是鬼魅不会救人,也绝不会用金创药。更奇怪的是,虽只刹那一瞥,他却觉得这白影十分熟悉,也正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毫不犹豫在随这白影行事。他本有过目不忘之能,凡见过的人绝不会忘记,但以他的眼力,也没有看清楚这白影究竟是谁。
只不过他现在也无暇去细想。拔出飞刀,他草草包扎一下伤口,便向城里赶。他也知道自己是绝赶不到鸳鸯神捕之前的,何况铁羽军早已到了袁家,待他赶到只怕什么都晚了,但他还是非赶去不可。
阴沉黑暗的天空边缘闪亮着一抹红霞,燕十七蓦然停步—那是袁府的房子,已变做了一片火海!热浪逼人,两条街外都站不住脚。狂舞的火舌中,隐约可看到照壁前一个人影,双臂张开站在火焰中一动不动。燕十七钻入火焰中,才发现那人竟是周广,手里还抓着一柄单刀,但已永远再无法挥动它了。五支铁翎箭穿过他咽喉、左右手掌、左右小腿,将他生生钉死在照壁上!
燕十七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此时袁家的房子已烧得吱吱作响,燕十七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裳已被烤干,衣角也冒出烟来,他却恍如不觉,反向火中走去。只见偌大的院子已无一处不烧得作响,褚氏兄弟就倒在院子中间,身上也不知有多少处刀伤。燕十七心已揪紧,顾不得火舌飞舞,向后园疾奔。他一冲到后园,便发觉这里火势更大,似乎便是自后园先烧起来的。袁梅子与袁保双双倒在园门口,袁保还扑在袁梅子身上,背后却已被一箭穿心而过,箭势未竭,又射入了袁梅子胸前。除了宇文连珠,谁还能射出这样的箭!
卞文青却倒在台阶之上,临死犹是满面惊讶愤怒不信之色,只是燕十七也无暇去细看,此时傅行之所住的房间一排都已烧透,轰一声倒塌了下来。燕十七飞身而起,便要抢入火中。忽然背后轧轧作响,他猛一回头,只见院中水井口辘轳转动,一人水淋淋地自中间升了上来,却是步飞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