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该打烊的时候了。马家面店的小伙计黑豆懒洋洋地抹着桌子,等着店里最后两个客人。两人都是粗布衣裳,却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个子稍矮的那个,简直比这街上最美貌的豆腐西施还好看。这般的客人,马家面店里实不多见,若非如此,黑豆早就不耐烦了。那个子略高,腰佩长剑的年轻人将面汤喝得一干二净,静静看着对面的同伴用筷子在碗里挑来挑去,道:“吃不下?”
俊俏少年推开了碗,道:“饱了。”这一碗面他只动了几根,饱了才怪。
佩剑少年点了点头,道:“小二哥,结帐。”自怀中掏出二两重的一块碎银。
既然人家给钱,吃不吃黑豆可也管不着,但这二两银子却实在找不开。黑豆只得道:“客官还有没有零钱?柜上的钱都被掌柜收走了,这一钱八分银子的帐,小的现下实在找不开。”
佩剑少年皱了皱眉,掏出荷包。只见里面只剩三五个铜钱,一时间两人都有些为难。忽有一双手伸过来,将那二两银子接了过去。黑豆一抬头,只见桌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个人。他吓了一跳,尚未叫出声来,那人已用中食二指一挟,自银子上硬生生夹下一小块,恰好是一钱八分之数。这一下黑豆几乎咬了舌头,连那一声叫也吞回肚里去了。这人的一双手除了稍宽大些外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怎的却比夹剪还要厉害!
佩剑少年却并不惊讶,仿佛早知这人会来,点了点头,道:“你来了。”后来这人微微一笑,正想说话,陡然间寒光一闪,那俊俏少年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柄柳叶刀,一刀便对他砍了下来。黑豆吓得“妈呀”一声,一头扎进柜台里,却见那后来的年轻客人双指一夹,已挟着刀锋,刀顿如嵌入铁石中一般,任那俊俏少年怎么用力,却是丝毫也拔不出。佩剑少年低声道:“步姑娘,不要吓着旁人。”一语未了,后来的客人已放开刀锋,身形一仰自后窗穿了出去。头前两客人也随着掠了出去。黑豆只觉眼前一花,三人全都不见了,只留下那一钱八分银子,在油灯下闪闪发亮。
这三人当然就是燕十七、步飞彤和傅行之。面店后面是一条又窄又黑的小巷,傅行之一出来便停下了脚步。步飞彤紧跟而出,唰一刀又斫下来。傅行之一闪身,道:“步姑娘,有话好说。”
步飞彤怒道:“还有什么好说!”连环三刀又劈了下来。巷子既窄,傅行之脚下又不太利索,只得双掌一合夹住刀身,向燕十七道:“我已听说了袁府之事,但我实非逃跑,更未与人勾结不利于袁府。”他知道步飞彤盛怒之中什么也听不进去,这才向燕十七说话。
黑暗中看不清燕十七神情,隔了一会方听他缓缓道:“我知道。”
步飞彤叫道:“你居然信他?”
燕十七道:“他若是逃跑,何必来见我。”
步飞彤冷笑道:“他若不是逃跑,为何不早来见你?”
燕十七道:“因为他也在忙着求医救人。不知你携行的那位姑娘,毒伤可曾全愈?”
傅行之微微一凛,道:“原来你已知道了。”暗想,我只道是偶遇,岂知他却是跟踪而来,人皆言快手神捕追踪术无人能及,果然名下无虚。
燕十七缓缓道:“我容你先行救人,并不等于不会拿你。”你刚说到“拿你”二字,突然出手将步飞彤一带,步飞彤向左打了个踉跄,只觉颊边嗖地一凉,若不是燕十七推她一把,必然正中后脑。耳边只听燕十七低叱一声,背后黑暗之中立时有人一声闷哼。几是同时,眼前人影一闪,一人已自傅行之背后扑出。小巷狭窄,此人身材高大犹在傅行之之上,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身法,倏然已绕到燕十七眼前。黑暗之中只听喀拉一声,紧接着砰一声如击败革,傅行之已失声叫道:“住手,是自己人!”但已哪里来得及?燕十七向前跌出三步,那高大人影也斜退了开去。
倏然火光亮起,却是握在一个娇小女子手中。燕十七失声道:“是你们?”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已吐了出来。那娇小女子亦同时惊呼:“二哥!”却是向着那高大人影唤的。
背后一声大吼:“二哥怎么了!”一人又拳齐出,又对燕十七击了下来。步飞彤拔刀不及,惊呼:“小心!”火光下只见燕十七面如金纸,左肩鲜血淋漓,已是闪避不及。
傅行之忽一长身,单掌划了个圆圈,轻轻将来人双拳引开,道:“田兄,是自己人。”那人也是个高大的粗豪汉子,闻言叫道:“什么!”他身后却另有一人冷冷道:“什么时候鹰—狗腿子也成了自己人?”这四人正是自在岭逍遥山庄的展白,田武,修文和祁晓心。修文本想说“鹰爪子”,但因展白绰号九翼飞鹰,显是触了忌讳,话到口边又改了。
步飞彤却不认得他们,扶住燕十七,反唇相讥:“你们偷袭在先,怪得谁来?”
田武大怒。方才黑暗之中,祁晓心以飞刀偷袭步飞彤,修文田武二则对付燕十七。展白本不愿倚多为胜,不想燕十七一手推开步飞彤,一手接住修文的绳索,反借力将修文手腕甩脱了臼。展白一见不妙,不得不向燕十七出手。结果他右手鹰爪插在燕十七左肩,抓出五个血洞,左手却被燕十七生生拧断。修文也咬着牙。燕十七那一瞬间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他的绳子脱掌滑出又倒卷在自己腕上,若不是展白的左手鹰爪,他的手腕此刻只怕也已断了。
只有田武那一记金刚手算是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田武一招得手,正自大喜,火光一亮方知展白和修文已受了伤,又气又急,呼地又是一拳捣出。只是他一出手,傅行之又是单掌一圈,田武只觉自己掌力如泥牛入海,不由顿足道:“你拦我做什么?咱们是来救你的,你为何反护着这小子!”
傅行之叹道:“田兄实误会了,他并无害我之意。”
祁晓心尖声道:“那他为何下此毒手!”她精通歧黄之术,一看展白伤处,不但筋骨俱断,连经脉也被扭岔,只轻轻一碰,展白已疼得将嘴唇生生咬破。这般厉害的擒拿手法实是闻所未闻,饶是她号称妙手女诸葛,却也慌了手脚。
燕十七胸中也是气血翻涌。他号称快手,出手之快当真匪夷所思,但内力却非所长。何况田武天生神力,他硬吃一记,已五脏俱伤,半晌才能勉强说话:“你们用暗器和软索,我以为是鸳鸯神捕。”
展白等人面面相觑。只因他们一路找到此处来,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也将燕十七与步飞彤当做了钟一鸣任飞霜夫妻,故而出手毫不留情。尤其展白武功超卓,一出手便将燕十七逼至绝境,性命俄顷之间才使出了狠招。这一下双方皆是误会,两败俱伤。
田武正要说话,傅行之忽道:“有人来了。快走!”话犹未了,只听一人笑道:“走得了么?”四面火光骤亮,房顶之上齐唰唰站起一排队弓箭手,霎时间箭如雨下,朝着众人招呼了过来。
小巷中恰是最狭之处,众人挤在一起,真是个再好没有的靶子。祁晓心惊呼一声,扑到展白身上,射向展白的箭顿时全变成向她身上招呼了过来。展白不愧是九翼飞鹰,一手轻轻一带祁晓心纤腰,平地拔起六尺,方才他所立之处砖墙上一片火星乱溅,立时插满了铁翎箭,声势好不惊人。
田武大叫一声,抱住修文就向地下一滚,将修文压在身下。他滚入墙角,箭射不到他头部,尽数射在他后背之上,只听卟卟箭镞入肉之声不绝,登时衣衫尽红。修文嘶声道:“你快走!”怎奈田武身子庞大,死压住他不放,推也推不开,耳听箭镞一声声钉入田武身上,不由热泪盈眶。
傅行之拔出燕十七的剑,将燕十七护在剑光之下,眼见田武修文危急,一手扶着燕十七也移近过来。燕十七受伤最重,脚步一动,鲜血已溢出唇角,勉力道:“你,你快走吧,不必管我。”
此时展白与祁晓心也是叠遇险境。铁羽军倒有一半人对准他二人放箭。展白一只手已被燕十七扭断,另一只手揽着祁晓心,在箭雨中已难再接箭还箭。忽然飕飕几声破风之响,在箭雨中仍听得清清楚楚。展白面色一变,一个筋斗倒栽下来,三支铁箭擦二人身边而过,夺夺夺三声钉入墙上,几乎没羽而入。祁晓心低声道:“又是宇文连珠。”
忽听有人高声道:“傅将军,你看看这是谁?”十数支火把一下子聚拢来,火光之下只见任飞霜衣袂飘飘立在屋檐之上,手中却扣了一个少女。傅行之面色一变,怒喝道:“任飞霜,枉你是御封皇捕,却欺侮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原来这少女正是小雨。
任飞霜笑道:“这女子来历不明,又与你这钦犯勾结,我自然也要拿她。”手上一紧,小雨疼得面容也扭曲,只是口不能言,火光下只见冷汗一颗颗自脸上滚下来。傅行之急怒交加,喝道:“你要怎样?”
任飞霜只觉耳鼓嗡嗡作响,心头竟是一震,手不由自主竟一松。幸好钟一鸣站在她身边,傅行之喝声只对任飞霜发出,钟一鸣并未觉有异样,但他们夫妻二人搭档久了,心有灵犀,一见妻子面色有异,当即伸掌抵住妻子后心,将一股内力输了进去。任飞霜猛然憬醒,急忙又抓住小雨,冷笑道:“傅将军,你想救她?那就自缚就擒吧。”小雨若是会武功,方才那一瞬间已可借机脱困,无奈她根本不会武功,全未反应过来,白白浪费了机会。
傅行之暗叫可惜。他何尝不知任飞霜抓住小雨,正是要挟他束手就擒。但如今展白等人与燕十七拼了个两败俱伤,他若离开,铁羽军一轮快箭,只怕众人抵挡不住。但若不上前,小雨又怎么办?正自犹豫,任飞霜看出他迟疑之意,嗤一声一柄柳叶刀已插在小雨肩上,登时血染衣裳,小雨疼得缩作一团,眼泪也流了下来。傅行之心如刀绞,疾呼道:“住手!我这条命交给你们便是。”跃身上了屋檐,立在铁羽军弓矢之前。
步飞彤咬牙切齿骂道:“不要脸!”任飞霜耳朵尖极,笑吟吟看她一眼,道:“小姑娘倒是凶得很。”不屑与她斗口,左手将小雨向后一推,右手已扣住一把毒蒺藜。
宇文连珠正站在任飞霜身后,任飞霜这一推自然是将小雨推了给他,以他的武功,自然不会失手。只是他手指已触上小雨肩头,手肘忽然一麻,劲力顿失,小雨双膝一弯,尖叫一声,竟自房檐上滚了下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之间,傅行之、任飞霜、钟一鸣反应最快,任飞霜一把暗器便洒了出去;傅行之挥袖一拂,没有一枚暗器能打到他身上;但他毕竟分了分心,钟一鸣的长鞭已卷上小雨足踝。傅行之大喝一声,一掌拍出。他距离钟一鸣尚有一丈多远,但遥遥一掌,钟一鸣却觉胸口如压巨石,不得已斜退一步,一分神,鞭梢被祁晓心打出的暗器撞开,小雨骨碌碌滚下屋檐,被祁晓心轻轻接住。
宇文连珠莫明其妙地失手,又是惭愧又是恼怒,喝道:“放—”箭字尚未出口,忽然膝弯一麻,自己立足不住,竟也滚下屋檐,这时铁羽军若是放箭,他无力抵抗,只怕第一个便被射成刺猬。
傅行之怎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呼呼两掌拍出,任钟二人只觉一股劲风迫面而来,一重之后又是一重。两人内力皆非所长,双双施展轻功闪避。但屋檐之上终是不便,何况左右又有无数铁羽军,这时全成了妨碍,最后一重劲力两人无可再避,只得出手硬接,同时倒退几步,喀拉一声踩碎了足下瓦片。这时傅行之早跳下屋檐。祁晓心扶着展白,步飞彤扶着燕十七,修文背起田武,傅行之携着小雨,拔腿便逃。只剩一个宇文连珠躺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任飞霜气得面色都变了,猛一顿足,喝道:“追!”
黑夜之中,小巷七弯八扭,本就难以追赶;铁羽军以连珠神射著称,追踪却非所长。不过傅行之等人有伤在身,也逃不快,拖下去必然被追上。修文背着田武,不觉悲从中来,想平日里两人打闹吵骂不休,生死关头却如此舍命相护,掉头便要冲杀回去报仇。傅行之一手携着小雨,一手急搭上他肩头,道:“修兄不可。”修文只觉他手搭在肩上并不沉重,但变了三种身法,却是寸步难移,不由怒道:“人都完了,我要回去给他报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有赚头!你别管我!”
两人正在拉扯,忽听后面铁羽军一阵骚动,乱了片刻,竟向另一方向追赶去。声音渐远渐寂,八人竟糊里糊涂脱了困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