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定下心来,不由泪流满面。傅行之皱眉道:“修兄,救人要紧,且慢伤心。”
修文怒道:“人都完了,还有屁的救!”
傅行之也不与他计较,道:“谁说田兄完了?”众人一怔,修文急忙伸手至田武口鼻间一试,果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不由大喜道:“他,他还活着。”原来田武后背密密中箭,众人只道不能活,乃是先入为主,故而那一丝细微呼吸众人都未发现。傅行之却是内功深湛耳力绝佳,虽在众人声音之中,仍辨出了田武的一缕呼吸之声。
修文见田武未死,不由大喜道:“快,快放他躺下。”但田武背后皆是箭镞,怎能仰卧。修文欲待拔箭,又恐触动要害之处,犹豫片刻,方捡臀上没要紧之处,拔下一支箭来。初时只道入肉极深,不想手上稍一用力,箭已脱出,并未射得太深。这一拔,只见田武身子一动,哎呀一声竟醒了过来,叫道:“俺的妈呀,怎么这么痛!”声音并还中气十足,把众人喜得几乎呆住了。还是祁晓心最先醒悟过来,破涕为笑道:“十三太保横练。”修文亦跟着笑道:“还有童子功!”
原来田武也是天赋异禀,不仅神力惊人,外功也练得不错。不过他并非师出名门,既不是铁布衫也不是金钟罩,只不过是街头耍把式常用的十三太保横练,原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他却另有长处,便是至今仍保持童子身,故而这十三太保横练,居然也给他练出了几分名堂。方才他向墙下一扑,头部恰在死角,箭射不着,身上则真气贯注,铁羽军那般穿石入木的手劲,箭镞也只不过入肉数分,只是中箭太多,衣衫全被鲜血染红,看来吓人,其实倒有九分是疼晕过去的。修文在他臀上拔出一箭,他一痛,立时醒转,勉强转过头,瞥见修文满面泪痕,骂道:“老子又没死,你这白日见鬼的哭什么,没死也被你哭死了!”
若换了平日,修文必定反唇相讥,今日却是满心欢喜,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我没哭什么。来来,我给你拔箭。”
田武虽未受什么致命之伤,但这几十支箭也够他受的。修文拔一根,他哎哟一声,喃喃咒骂铁羽军。祁晓心见田武没事,放下心来,一回头却见展白面色铁青,满头冷汗。他右腕被燕十七生生扭断,初时还可忍受,愈到后来愈是痛楚,走上一步,便是一头冷汗。只是他死也不肯哼出声来,只瞪着燕十七道:“你好快的手。”论内力他与燕十七本在伯仲之间,但燕十七却是左手使个巧劲缠住他右掌,右手先用绳子伤了修文,随即收回来帮忙。展白左爪刚沾上他肩头,右腕已被他双手用力生生扭断,动作果是快逾闪电,故而展白有此一说。
燕十七勉强一笑,却说不出话来。他在三人夹击之下,比展白伤得更重。右肩上五个窟窿因避开了要害还只是外伤,田武那两拳他只避开了一拳,另一拳却结结实实击在他后心。田武号称分金手,这一记全力而出,燕十七终是三面分心,五脏皆伤。这一场误会,双方可都是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默然半晌,傅行之终于向燕十七道:“现在,你还要押我去蜀西么?”
燕十七摇了摇头,众人方自一喜,他已道:“不去蜀西,去京城。”
傅行之一怔,道:“京城?”
燕十七点了点头:“你虽无罪,也应到刑部大堂去讲个明白,还你公正,而不该逃。”
傅行之笑了,道:“你现在也相信我无罪了?”
燕十七慢慢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傅行之道:“但你却仍要抓我。”
燕十七道:“我职责所在,不能私自放人。何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请你见谅。”
傅行之凝视着他,忽叹了口气,道:“天下捕快若都像你,该有多好。”
燕十七眼中却倏然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低下头去缓缓道:“我若不是我,或许就会放你走了。”
这句话仿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步飞彤忍不住道:“你说什么?”燕十七摇了摇头。傅行之却微笑道:“你若放我走,你便不是你了。”这话其实也只是将燕十七方才那句话倒过来重复了一遍,听来好象没有什么意义,燕十七却倏然抬头望着他,半晌方道:“多谢。”他本是捕快,傅行之本是犯人,此刻捕快要押解犯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却反而要谢傅行之。
众人听得糊里糊涂,田武忍不住道:“你真要跟这—他走?”他本把燕十七叫做“六扇门的鹰爪子”,此时念及同经生死,生生咽了回去,以他的性格,已是实属不易。
傅行之点了点头,望了燕十七一眼,道:“只是我要先安置小雨姑娘,才能跟你走。”
田武还想再说话,展白已对他摇了摇头。他们四人本是为救傅行之而来,既然傅行之自愿跟随燕十七入京,他们也无可奈何。不过燕十七的为人他们已然看到,想傅行之与他同行谅必无虞。毕竟傅行之是将军府幕僚,他们却是占山为匪,有些话也就难再深讲。展白人情通透,如今既已尽力,无可挂牵,当下便要告别,只是一抱拳间,只觉受伤的左臂疼如针刺,在这片刻之间竟难再提起手臂。祁晓心吃了一惊,道:“二哥,你的伤—”眼睛看着燕十七,只盼他出手救治。
燕十七知她心思,但他这一路擒拿手只会使用却不会救治,也未听说有人能治,只好苦笑道:“抱歉得很,在下也不知救治之法。”
祁晓心失声道:“什么?”展白却低声喝止道:“晓心,这全是误会,不要说了。”向傅行之点头致意,掉头就走。祁晓心只好噙着眼泪跟在他后面。不久天色已明,祁晓心一瞧展白,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展白面色如土,脚下也愈来愈慢。原来他此时不但伤处麻木,连臂带肩都渐觉血脉凝滞。他不愿祁晓心等人担心,一路上强运真气欲疏通血脉,却全无功效。
祁晓心急得手足无措,遥见前面一个茶馆,连忙扶展白进去坐下。他们四人身上带伤,本极惹人注目,此时也顾不得了,好在天色极早,茶馆刚刚开门,倒也没有什么客人。展白已知伤势不妙,但既无办法,说也无益,徒教兄弟们担心,故而绝口不提。祁晓心关心则乱,既想问又不敢问,眼泪垂到睫边,险险便要掉下来。修文田武虽不明详情,但看祁晓心神情,也不由紧张起来。展白勉强一笑,正想出言安慰,忽然门帘一掀,四人眼前一亮,却是一个白衣青年,掮着个小小药箱,走了进来。
此人看起来是游方郎中打扮,一身白衣点尘不染。展白四人形容狼狈,尤其田武身上血迹斑斑,十分引人注目,此人却视而不见,捡张干净桌子坐下,道:“掌柜的,上茶。”
这小小茶馆乃是夫妻店,丈夫看出来人不凡,急忙滚水冲茶,恭恭敬敬端上来道:“先生请用茶。”
白衣郎中嗯了一声,接过茶碗,头也不抬道:“掌柜的身上不太舒服吧?”
掌柜怔了一怔,道:“先生的意思是—”
白衣郎中以碗盖撇着茶沫,淡淡道:“掌柜的是不是一年前曾被硬物撞伤,至今右面第三根肋骨下时时作痛?”
掌柜的张大了嘴,半天才说得出话来:“先生如何知道?”这无疑是承认白衣郎中所言非虚了。
白衣郎中淡然一笑:“掌柜的说话略有嘶哑,右臂也不方便,自然一看便知。”
掌柜的惊叹道:“先生真是神眼!小人一年前去乡下探亲,被牛撞了。当时伤得也不重,只是这肋下久痛不愈,贴了多少膏药也不见效,大概是瘀血一直未散?”
白衣郎中道:“瘀血倒是已散了,但牛角顶伤之处血脉错乱,始终不曾理顺,这才久痛不愈。”
这时本在后灶的老板娘也听呆住了,不知不觉走到前面,忍不住道:“先生既说得这么明白,一定能治。能不能就请先生给我当家的治上一治?咱们虽是小户人家,也一定重谢先生。”
白衣郎中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一面说,一面自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在掌柜肋下连刺了六针,道:“深吸气。”
掌柜的自被顶伤之后,但凡呼吸过深,肋下便痛不可支,如今听说叫他深吸气,不由有些胆怯,试一呼吸,却全无痛感,遂放大了胆子猛力呼吸,全然无恙,不由大喜。老板娘更是连连施礼,道谢不叠。
白衣郎中微笑道:“二位不必多礼,这只是小病,便不治也无碍大局。但有人却是大病,再不救治,只怕病入膏肓。”他说这话时,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向展白看了过来。
展白本已看出这郎中绝非凡品,此时听他的话似是正对自己而来,不由心中微微一凛。祁晓心和修文也觉这白衣郎中话中有话。只有田武尚未听出端倪,大喜道:“二哥,这郎中真是神医,正好请他来看看你的伤。”展白还未来得及阻止,他已呼地站了起来,拱手道:“先生请了。”他声音宏亮,震得屋子里嗡嗡作响,旁人拉他都来不及。
白衣郎中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欠了欠身,道:“兄台有何见教?”
田武愣头愣脑地道:“我这位哥哥有伤在身,先生医术高明,可否施妙手一治?”他也不问人姓名,连寒喧都没有一句,倒是开门见山。
白衣郎中哦了一声,缓步走了过来,目光投注在展白面上,皱了皱眉,道:“阁下是因何而伤?”
展白与他目光一对,心中又是微微一凛,只觉此人目光似能看入人肺腑中去。他自不能对一个陌生人吐露实情,道:“原是前日路间遇匪,侥幸逃得性命。”
白衣郎中嘴角轻轻一挑,似笑非笑地道:“只怕非是前日。若是前日所伤,此时已不可治矣。阁下定是昨夜新伤无疑。”
此言一出,展白心中惊讶面上神情不动,但祁晓心等人却已喜动颜色。祁晓心忍不住道:“先生神目如电,还请妙手施术,咱们感恩不尽。”
白衣郎中不置可否,大马金刀在桌边坐下,伸手便托起展白伤臂。展白右腕自被扭断之后,略动一下便是剧痛难忍,到后来已连喘气急些也会扯动伤处,此刻皇甫先生一伸手,他不自觉地便咬住了牙。但白衣郎中出手极轻,虽托起他手,却并无预料之中的痛苦。只这一下,展白已可断定此人绝非凡人,心中不觉多了一丝希望。
白衣郎中一手托起展白右腕,一手自他肩头向下一路推捏过来。他手劲绵长,每推一处,展白便觉如针刺一般,但他一路推捏到腕部,展白一条手臂却觉轻松了不少,已不似方才气血都几乎凝滞的痛苦情形,不觉大奇道:“先生果然妙手。敢问高姓大名?”
白衣郎中淡淡道:“皇甫云。”
展白将这名字在心里暗念了一遍,却想不起江湖中有这个名号,忍不住斜瞟了祁晓心一眼。祁晓心搜索枯肠,却也想不出,只好轻轻摇了摇头。皇甫云看了二人一眼,突然一手握住展白小臂,一手托他手掌猛地一扭,展白只觉一阵剧痛,饶是他咬牙强忍,也不禁叫出了声。祁晓心三人变色起立,皇甫云却松了口气,道:“好了。”自药箱里取出绷带,为展白敷药包扎。他用的乃是一种碧青色药膏,敷上只觉凉凉的甚是舒服。展白方才那一下虽是痛得汗如雨下,但痛楚过后,右腕自外观上看去已恢复正常,全不似原来手掌扭转的骇人模样,虽也仍疼痛,但比起方才马车之上却轻松了许多。他自己的手自己清楚,试着轻轻动了动五指,竟已无大碍。祁晓心方才急得也是满头是汗,此时见展白神情平静,才放下了心。
皇甫云看见祁晓心的神情,笑了一笑。祁晓心不觉脸上一红,低下头去。不知怎的她竟不敢看皇甫云的眼睛,只好盯着他的手。皇甫云双手白晰,十指修长,指甲留得略长却干净整齐。他十指翻动,为展白敷药包扎,自己手上却未沾一点药泥,动作轻灵优美之极。祁晓心正看得发呆,皇甫先生已将展白手腕包扎好,抬头道:“行了。”
开茶馆的这一对夫妇极有眼色,早端来清水毛巾备在一边。皇甫云在盆中净了手,又取出一瓶药丸,倒出六粒,用一张绵纸包了,递给祁晓心,道:“一日三次,以黄酒送服,温凉皆可。”他只给六粒药,那自是说展白只需两日便可痊愈了。
祁晓心将药接到手中,隔着几层绵纸也可嗅到清香之气沁人肺腑,不由大喜。修文恭恭敬敬取出两锭黄金放到皇甫云眼前,道:“多谢先生妙手,这些聊作脉敬,不成敬意。”两锭黄金的脉敬确实也不算少。修文等人占山为王,出手素来豪阔,若非此番在外屡遭变故,所余盘缠不多,怕还要大方些。
皇甫云却看也不看那两锭黄金,只淡淡一笑,道:“在下并非行医糊口,阁下还是收回去吧。”
祁晓心将身上的金银也全掏了出来,道:“这些东西本不足为谢,但我们眼下只有这些,还请先生笑纳。”
皇甫云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仿佛也柔和了些,忽笑了笑道:“姑娘若真想谢我,就用姑娘鬓边这朵珠花吧。”
祁晓心怔了怔,展白面色已变了。一个男人,向一个初次相识的女人要一朵珠花,这行为也未免太轻佻了,何况这朵珠花并非价值连城,皇甫云说出这话,几乎已有点调戏的嫌疑了。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展白说不定已出手了。但眼前只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郎中,而且刚替他治过伤,所以他只有咬紧牙,转过了头去。祁晓心脸已有些红了,迟疑了一下才道:“这——先生若是喜欢珍珠,金子也可买得到的……”这珠花虽不值什么钱,但却是展白买给她的,她又怎舍得送出去?
皇甫云又笑了笑。这一笑中却含着说不出的意味,似是讥讽,又似是了解,却又都不太像。他笑了一笑,提起药箱就走。祁晓心瞧着他,满眼又是抱愧又是着急。展白沉着脸,突然一伸手撷下祁晓心鬓边的珠花,将手一甩,珠花不偏不倚落在皇甫云的药箱上,沉声道:“先生请笑纳。”珠花本是易碎之物,但经他一掷却直插入木板之中。茶馆老板夫妇看得眼睛都直了,皇甫云却只低头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多谢。”一挑帘子出去了。
祁晓心急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把珠花给了他?”
展白一拍桌子:“为什么不能?既说要谢他,怎能言而无信!”他也不知这火气是哪里来的,只是想起祁晓心和皇甫云对视的情景,就忍不住心里不是滋味。
祁晓心也不知他为什么发怒,顿足道:“可,可那是我的信物呀!”逍遥山庄十位庄主各有一件信物,凡属自在岭兄弟,见物如见其人。祁晓心的信物便是这朵珠花。这道理展白本来自然知道,但方才一生气早已想不起来了。修文一步蹿到门口,一掀帘子却怔住了。此时天方大亮,路上行人还不多,但饶是他极目眺望,也不见方才那白衣人影—这短短几句话的工夫里,皇甫云竟已不见了。
展白面色沉重,半晌方缓缓道:“好轻功。他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