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渡口边一条小船斜系垂柳之旁,艄公身披蓑衣头戴笠帽,在渡口旁一家小店支起的芦棚下躲雨,一面百无聊赖地呷着一葫芦劣酒。一根粗长的竹篙倚在手边,十几年用下来已是又黄又亮。
这是渡口边唯一的一家小店,天气虽恶劣,店里零零星星还有几个客人。门边桌上是个彪形汉子,旁若无人地据案大嚼。看他打扮是个挑夫,桌边拄了条粗长的扁担,黑黝黝地连竹节也看不清楚。角落里一张桌上伏着个中年文士,衣着寒酸落魄,已醉得不省人事。另一张桌上也是个中年人,衣着却极是体面华贵,自斟自饮,神情悠闲。自早至午,店里就只这三个客人,掌柜的已躲懒溜到后堂去了,伙计懒洋洋地倚在柜台边上,也是昏昏欲睡。
忽然门帘一动,伙计猛然惊醒,只见四个客人鱼贯而入,头上都戴着遮雨的竹笠,压得看不见眉眼。伙计忙堆起一脸笑容迎上去。四人桌边坐下,也不摘下竹笠,一人道:“小二哥,有什么现成的饭菜没有?”
伙计满面笑容,一面倒茶一面道:“客官莫非急着赶路?小店有刚出炉的热烧饼,还有面。菜么,客官若嫌现炒太慢,小店有自家的酱牛肉和腌杂鱼,还有茴香豆小菜,客官可要?”
他说着话,茶已倒好。另一个身材瘦小的客人又冷又渴,端起茶杯就要喝。说话的客人本也端起了杯子,眼光忽瞥在伙计手上,突然喝道:“不能喝!”左手一拂,茶杯叮一声落在桌上,竟溅起一片白烟,惊得瘦小客人跳了起来。陡然间金光一闪,伙计已自袖中掣出一杆一尺八寸长的□□,抖手刺出三朵枪花。但茶杯一翻,四人皆警,伙计枪方刺出,旁边那身材颀长的客人忽然双掌一合,呛地一声,金枪已被他夹在掌中。伙计用力拉扯,竟是纹丝不动,冷哼一声,左手一翻,竟又是一柄金枪,迎面刺来。
这徒手接枪的客人自然就是傅行之,冒冒失失要喝茶的便是步飞彤,出声示警的是燕十七,还有一个自然就是小雨。步飞彤被这一杯毒茶惊得跳了起来,猛听背后风声骤响,已到背心。好在她跳起时已拔刀在手,反手一撩,叮一声一柄七寸长短的红缨银枪钉入屋梁之上,枪缨犹自震颤不绝。步飞彤只觉手腕发麻,不由吃了一惊,眼见发出的飞枪共有四柄,一柄打向自己,却有三柄飞向燕十七,不觉失声叫道:“小心!”
燕十七右掌在桌下一拍,桌子翻倒过来,夺夺夺三声,三柄飞枪将桌面穿了三个大洞,虽仍破木飞来,但力量速度均大大减弱,燕十七身子疾退,三柄银枪飞至他面前力道已竭,叮叮连声俱落在地上。忽然斜刺里风声疾响,原来却是那挑夫倏地拔起桌边扁担,扁担拄地一端竟是尖锐如枪,一枪便刺了过来。燕十七正在疾退,便等于是自己向他枪尖上撞了过去。
步飞彤惊声呼叫,傅行之对付那伙计虽占上风,却不及相救,不由也变了面色。眼见这一枪已将刺入燕十七后心,燕十七足下一滑,侧开半尺,哧一声枪从他胁下透衣而出,他已反手拔剑,倒刺挑夫脉门。这几招如同计算好了一般,本来枪长七尺,剑仅三尺,万万刺他不中,但枪透衣而出,燕十七仍在疾退,两人之间已不过相距四尺,加上燕十七手臂,这挑夫若不弃枪,脉门势将被剑锋撩中。
突然飕地一声,一条长鞭自柜台后闪电般飞出。燕十七回剑一点,剑尖点在鞭梢三寸处,长鞭唿一声倒卷了回去。挑夫趁机收枪而退,已惊出一身冷汗。
燕十七点开长鞭,傅行之已逼退那伙计,两人一左一右将步飞彤和小雨护在中间。燕十七目注柜台之后,道:“钟捕头,任捕头,请现身吧。难得两位竟能请到小梁王府三大枪王,真是幸会。”
柜台之后默然无语,一人缓缓站了起来,长脸阴沉如店外天色一般,可不是钟一鸣是谁。此时挑夫、伙计以及那自斟自饮的中年人各占一方,已成合围之势。伙计冷冷道:“你好眼力。”
燕十七笑道:“非是在下眼力好,乃是阁下一双手虎口有茧,手背却保养得宜,实不像酒店伙计的手。看阁下袖中双枪,想必是碎梦枪邱洁圃了。”
邱洁圃看了一眼自己双手,哼了一声。挑夫大声道:“那你又是如何看出我破绽的?”
燕十七瞥他一眼,道:“阁下定是断魂枪袁迟了。阁下扮相倒是全无破绽,但一个挑夫满桌酒肉,未免太奢侈了些。”
袁迟怔住。傅行之不由暗叫惭愧。论到江湖经验,他实不如燕十七来得丰富。
钟一鸣冷冷道:“你眼力虽不错,可惜迟了。”
燕十七看了傅行之一眼,两人均是面色沉重。只因这小梁王府的三枪王实非庸手。小梁王府乃开国元勋梁王韩基府第,□□敕封“无戏山庄”,现传至其子韩启功,在当今皇上登基一事中也立过大功,人称小梁王,故而“无戏山庄”也被称为小梁王府。小梁王府在朝极得皇上宠信,在野则颇有江湖势力。韩启功长子韩梦承梁王爵,广纳贤士能人,与唐门二公子唐品、东海秋家四少秋苇白、京城朱家五公子朱闻并称江湖四公子。次子韩楚年仅一十九岁,却已位列御封七大皇捕,在江湖上的名头绝不下于乃兄。小梁王府高手以断碎绝灭四大煞神为最,便是断魂枪、碎梦枪、绝情枪与灭神刀,号称三枪一刀王。其中三枪王均是韩启功贴身侍卫,亦是韩楚授业恩师;而灭神刀王冷夜出身山东王家,年纪与韩梦相仿,在四大煞神中年纪最轻,武功却最高。此次三枪王随韩基入京,恰好被鸳鸯神捕借韩楚的关系拉了过来做援兵。
钟一鸣逼上一步,冷冷道:“束手就擒,我可饶你们不死。”
傅行之冷笑道:“钟大捕头,你这些话留着去骗鬼吧。”话犹未了,钟一鸣肩头一震,长鞭飕一声抽了过来。傅行之屈指一弹,铮一声长鞭斜荡开去。
袁迟大喝一声,铁枪一抖,抖出斗大一个枪花,霍一声刺了过来。枪未到,枪风已扑面作痛。傅行之右手一招,生生将铁枪杆握在手中。袁迟涨红了脸,力贯双臂全力一送,却丝毫前进不得。傅行之吐气开声,左掌在枪杆上一斫,只听喀嚓一声,铁枪应手而断。
邱洁圃大吃一惊。袁迟这杆枪精钢混铜,即坚且韧,竟被傅行之轻轻一掌断为两截,这轻描淡写的一掌,怕不有千斤之力!他自忖内力不及袁迟,双枪一起,招数轻灵,疾如闪电,连刺傅行之十七处穴道。
燕十七笑道:“好枪法。”寒光一闪叮叮之声如雨点一般,邱洁圃连退了五步,已出了一身大汗。他本与袁迟扼守门口,这一退,已退到门边,闪出了空隙。步飞彤机灵,一拖小雨,便欲从空隙中冲出去。骤然间风声锐响,一柄银枪斜射而至,枪至犹在风声之前。步飞彤急忙止步,挥刀一挡,当一声刀脱手飞出,银枪擦头顶而过,将竹笠打翻,露出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容,骇然回望那衣履华贵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似也为她的容光怔了一怔,微笑道:“原来还是个绝色佳人。”
傅行之抢上一步,挡在二女身前,冷冷道:“涂先生好一手夺命飞枪。”
这中年人当然就是绝情枪涂玉,闻言微笑道:“阁下想必是滇南铁手将军了?”
钟一鸣跃出柜台,冷冷道:“原来也是岁寒三友的余孽,一并拿下了!”长鞭一挥,首先上前。
袁迟手中□□只剩半段枪杆,索性当做□□来使。别看他一个彪形大汉,使起□□却也迅捷轻灵,毫不笨重。邱洁圃就地一滚,双枪化做一团金光,攻四人下盘。
燕十七忽将手中长剑对准钟一鸣便掷了过去。钟一鸣身形一偏,长剑擦身而过,伤他不着。但他只略一分心,燕十七已抓住他鞭梢,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倏地缠上了邱洁圃双枪。钟一鸣只觉手上一紧,本能地发力一抽,将邱洁圃竟提了起来,恰恰挡住了袁迟。傅行之双掌在二女背上轻轻一推,二女如腾云般向门外飞了出去。涂玉双眉一竖,衣袍下摆飘起,腰间一排插了四十八支七寸长的银枪,一挥手间已发出七柄。只见漫天银枪红缨,劲风破空如泣,声势惊人。他虽惊于步飞彤的美貌,下手却是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傅行之飞身而起,紧蹑二女身后,反手脱下外衣一挥,外衣紧束如棍,只听扑扑连声,七柄飞枪全部被他击落。傅行之与二女已出了店门。
燕十七叫道:“上船!” 傅行之所用手法极为巧妙,二女足尖落地,便似被人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一般。步飞彤知道此时危急,拖着小雨便欲往河边奔去。突然只听一声轻笑,眼前一花,一片碧光闪动,也不知是什么暗器迎面洒了过来。耳边只听燕十七怒喝:“任飞霜!”
本来鸳鸯神捕形影不离,任飞霜一直未出现,燕十七和傅行之早已心生警惕。只因店内除钟一鸣和三枪王外还有个伏桌醉倒的中年文士,看不见面目,是以燕傅二人始终分心在他身上。想不到此人并无异动,反而是任飞霜埋伏在店外,出手偷袭。
步飞彤手中刀已失,眼见这一片暗器不下百十枚,何况任飞霜暗器向有剧毒,人称“见血封喉”,这一大蓬暗器打在身上,哪里还有命在?
傅行之一声断喝,将手上衣裳投了出去。他本非长于轻功,兼之双腿经脉曾断,虽经皇甫云妙手驳续,但休养时间不够,轻功大打折扣,想抢到二女身前已是不能,当下挥手将衣袍投了出去。衣袍投到二女身前,突然张开。这件衣裳上贯注傅行之内力,便如鼓足了气的风帆一般。任飞霜一把梅花针打在这件衣裳上,竟然穿之不透。
只是傅行之这件衣裳方才施展束湿成棍的功夫击落银枪之时已破了好几处,一展开来不免露出三五个洞,仍有十几枚梅花针漏了过来。这时傅行之却是万万救之不及了。
燕十七人在店内,看得清楚。心神一分,钟一鸣已脱开邱洁圃,长鞭如灵蛇一般,绕过袁迟,连点燕十七胸前七处穴道。袁迟枪杆一横,前端急刺,后段隐含横打之势。邱洁圃人已落下,双枪也自后刺了过来。涂玉挥手又发出四柄飞枪,却是射向傅行之。
燕十七手中已无剑,左手倏伸,在钟一鸣鞭梢上一压,右手“缠丝擒拿手”将袁迟枪杆斜斜一带,袁迟重心顿失,那一枪竟变做向邱洁圃刺去。邱洁圃吃了一惊,幸而反应敏捷,及时变招一架。二人功力相若,邱洁圃固是连退了三步,袁迟也是身形一晃。
燕十七右手化解了袁邱二人的招数,钟一鸣的长鞭却趁机自他手下脱了出来。只因他长鞭上遍生倒刺,燕十七虽仗着闪电般的手法将其压住,却不敢抓牢。钟一鸣手腕一抖,鞭梢脱出,倒扫燕十七面门。这一下距离极近,燕十七惊觉之时,鞭梢已点到了眼前。
骤然间两种声音在店内店外同时响起。店内是一缕劲风,响起时已指到钟一鸣背后。钟一鸣大惊之下不及伤人,一个鹞子翻身倒翻了出去,方见一个落拓文士,醉眼惺松立在自己背后,手中一柄三尺四寸长的软剑犹在微颤。钟一鸣心头一凛,情知对方方才旨在救人,若全力一击,自己不免受伤,厉声道:“什么人!”
他这里喝问,却听店外任飞霜也同时问道:“阁下何人?”
店外响起的却是一连串细微的叮叮之声。步飞彤只见一团黄影上下飞舞,十几枚梅花针全被击落。待黄影停后才看清乃是一杆长篙,端头尖锐如枪,握在一个身披蓑衣头戴雨笠之人手中,竟是方才在棚下躲雨喝酒的艄公。只听燕十七叫道:“柳兄,赵兄!”声音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