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房门都紧闭着,房间里都传出水声。左边一间有水声不足为奇,那是步飞彤和小雨正在沐浴更衣;但右边一间是皇甫云在为赵勇治伤,怎么也会有水声?
燕十七和傅行之站在两扇房门正中,注意着两间房间里的动静。鲁文已经按照皇甫云的方子出去抓第三付药。
紧闭的房门里不只有水声,还有浓重的药味。燕十七忽道:“你在想什么?”
傅行之道:“你自然知道复姓盟?”
燕十七反应极快,立时道:“你认为他是复姓盟中人?”
江湖如许大,各式各样的门派多如过江之鲫。大抵一人之力有限,故而除了极少数人或完全无求于名利,或确是武功超卓之外,大多愿加盟于某门某派或某帮某会之中,而门派帮会也须有合适的招牌来招揽人才。譬如山东王家,凡王姓子弟均可入其门下。天下王姓者何止千万,便百人中才得一个人才,其数量也是惊人之极。再譬如江南无师门,以“无师”二字为招牌,凡不属各门各派子弟或不能为自己门派见容者,无师门一概招揽,亦是一种方式。复姓盟也是其中之一,其创始人上官锐、独孤念绮、轩辕成三人均为复姓,故称复姓盟,专门聚集复姓高手,隐然自成一股势力。只是复姓盟没有大的根据地,如同山东王家的鸣戈山庄;亦无组织分明的堂口、分舵,如无师门的分堂,而是分散各处,行踪无定,甚为神秘。
傅行之道:“复姓盟中据称有一位文胆军师。”
燕十七道:“你是说无影人?”复姓盟这位文胆军师据传不会武功,但博闻广识,堪可称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但他身份极其神秘,无人识得庐山真面目,甚至连姓甚名谁也无人知晓,以至有人怀疑此人根本子虚乌有,只是复姓盟杜撰出来吓唬人的,所以才送了他“无影人”这个绰号。
傅行之道:“皇甫正是复姓。”
燕十七道:“你认为他用的是真名?他若不会武功,是如何自袁府脱身的?即如他所说是出外购药侥幸逃过一劫,但我们这般连夜兼程地赶路,他若不会武功,又怎能抢到我们前面?”
傅行之道:“论江湖经验,我远不如你,但皇甫先生内力平平,我却可看得准的。他的内力,至多也只与鲁文相仿。”
燕十七沉吟道:“你的眼光,自然靠得住。但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曾注意?”
傅行之道:“你是说,他始终未问过周掌柜的消息?”
燕十七道:“你也看出来了。他说他听到惨叫声起身,却未问我们是何人发出惨叫,那除非—”
傅行之道:“除非是他疏忽了;或者,他已知道发出惨叫的人是谁?”
燕十七道:“以他的精明,又怎会疏忽?”
傅行之道:“若他已知死的是周掌柜,那他必已到马棚看过,又能抢在我们之前回到楼上……你认为他会是谁?”
燕十七道:“江湖之上至少还有一人,年龄相仿,也是行踪不定,莫测高深。”
傅行之道:“你说的莫非是江南无师门麟凤龟龙四大护法中的神龙公子?”
燕十七道:“不错。柳大哥也曾说过,此地从前也是无师门势力范围,而且皇甫先生对无师门之事似乎十分关切。”
傅行之道:“无论复姓盟或无师门,我都没有交情,他为何要救我?”
燕十七道:“你还是认定他是友非敌?方才你为什么不说,还有一种可能,杀周掌柜的人就是他?”
傅行之默然片刻,道:“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在救我。”
燕十七道:“他也救过我。峪口之中若非他扬声示警,我怕已躲不过那柄飞刀。但他出现得太过凑巧。第一次在袁府还则罢了,这一次在醉红楼—”
傅行之忽作个手势止住了他。吱一声房门开了一扇,皇甫云满面倦色立在门口,身上白衣已湿透,也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药水,道:“没事了。”
傅燕二人抢进房中,只见柳自斟已将赵勇放倒在床上。木桶中药水几已变为血水,赵勇自臂至肩全敷满了药。他面色苍白,仍昏睡未醒,但眉心口唇青紫肿胀已消。傅燕二人虽对□□并不精通,但也知道赵勇必是无妨了。
柳自斟衣裳也早已湿透,心中却是大大松了口气。皇甫云在赵勇伤臂上切开十二道伤口,以药水薰蒸,将毒血自臂上逼出。这般治法真是闻所未闻,他在旁瞧着木桶中药水变作血水,也不由有些惊心动魄。皇甫云手段高明,但江湖上偏又没听过有此一人。想到此处禁不住又向皇甫云看了一眼,这一眼却看见了另一个人—步飞彤。
步飞彤一步跨进门来,沐浴过后的脸儿红艳艳的,湿漉漉的长发泛着光彩,又黑又亮的眼睛泛着光彩,甚至两瓣红唇间微露的一排珍珠般的皓齿也泛着光彩。她整个人都似个发光体,美得如同一条刚跳出水面活泼泼的鱼。
柳自斟一看见她,顿觉两颊又火辣辣地热了起来。步飞彤看见他,脸上居然也有点发红,咳了一声,向皇甫云道:“赵大哥怎样了?”
皇甫云满面疲惫之色,道:“无妨了。让他好好睡一觉,明早自醒。”
小雨一震。她跟在步飞彤之后,除了傅行之,几乎没有人看到她。傅行之在看她。她不会发光。纵是一个再艳丽三分的女子站在步飞彤身边,也会被夺去了光芒,何况是单薄、清秀、柔弱的她。小雨那一震只有他看到了,慢慢走过去,柔声道:“是不是累了?”
小雨抬起双眸幽幽望了他一眼,轻轻摇摇头,却将一只微凉的小手放进了他掌心中。傅行之握紧她的小手,觉得两人的体温融和在一起,自掌心沿手臂直传入胸膛里去。
皇甫云倚在门边,忽道:“毒虽解了,晚上还须有人守着赵兄才是。”
柳自斟道:“我知道。我来守夜。”
燕十七道:“下半夜我来替换柳兄。”
皇甫云淡淡道:“那也好。有什么事情再来叫我。”
夜色已深,雨又下了起来。虽不是电闪雷鸣,但雨却又急又大。柳自斟将四面窗子关好,又到赵勇床前看了看。赵勇呼吸已均匀悠长,不似原来昏迷模样。柳自斟此时才真正放下心来,将被角再塞紧些,回到自己床上吹熄了油灯。他连日奔波也疲惫不堪,只怕自己睡着不敢躺下,只盘膝假寐。正在似睡非睡之间,忽有一声惊呼自外传来,柳自斟一惊跳起,只因那声音隐约竟是步飞彤的!
步飞彤往日里头沾枕头立刻入梦,今晚却是横竖睡不着。眼睛一闭上,好象柳自斟那张两颊上各浮着五根指印的俊脸,还有那双总是带着倦意和风尘之色的眼睛。她从未尝过失眠的滋味,起初还怕吵醒小雨躺着不动,后来浑身酸痛,忍不住悄悄爬了起来,走到窗前去看雨。窗外是客栈后院一块菜地,四周有些梧桐,秋天收些桐子好榨作灯油。雨点打在桐叶上,愈发喧闹。夜色之中,忽有一条黑影一闪而过。步飞彤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马上确定不是,拔刀便自窗口跳了出去。她到了后院,人影已不见,向前走几步,便是客栈的厨房,门却半掩半开。步飞彤今夜嗅觉反而特别灵敏,闻出那油烟气中间隐有一丝血腥之味,不敢贸然进入,掏出火折子一晃燃起,立即丢进门去。火折子落下之时,却照见一具尸体横在当地,咽喉割断,血流满地。饶是步飞彤胆子再大,也不由头皮发炸,不由自主尖叫一声。只叫得一声,火折子已落入血泊之中,立时熄灭,四周又复一片漆黑。步飞彤毛骨悚然,惊怖之中耳目倒比平常灵敏得多,隐隐听得一人自回廊奔来,想也不想返身便是一刀三花。只听铮一声来人已出剑,刀剑相击,步飞彤只觉如斫在棉花上,空自用力,却轻轻松松就被来人卸去。只听那人道:“步姑娘,是我!”听声音正是柳自斟。
步飞彤惊骇之中听出是柳自斟的声音,真如得了救星一般,喜道:“是你!有—”话犹未了,柳自斟低喝一声:“小心!”一张手将她抱住,伏到了地上。只听喀拉一声二人旁边的廊柱已断为两截!柳自斟抱着重一个滚身退到墙壁死角之处。
四面雨声哗哗不绝。步飞彤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觉二人衣衫尽湿,柳自斟的体温已传到她身上,本来惊怖的心情此时倒平静了下来,好象即算天塌下来,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柳自斟此时却想不了那么多。雨声中他听不到敌人在什么地方,怀中的步飞彤只让他觉得责任更重些。
雨仍在哗哗急下。忽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柳自斟一震,猛然大悟,暗叫不好,脱下身上长衫,抛出廊外,自己抱着步飞彤和身一滚闪入另一根廊柱之后。果然园中静悄悄地全无动静,敌人早已走了。步飞彤尚在迷茫,柳自斟已跳起身拉着她便向楼上冲去。
房间门开着,灯已燃起。油灯端在皇甫云手中,映出他冷沉到了极点的脸色。床上和地下都有血。床上是赵勇的血,地下是鲁文的血。两人的咽喉都被一刀割开,干净利落。步飞彤惊声而呼,柳自斟已放开她的手,一步步向床边走过去。凝视赵勇还有余温的脸,他恨死了自己的大意!
燕十七、傅行之和小雨站在门口。小雨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傅行之默默将她脸转向自己。他的手很稳定,目中却有火焰在燃烧。他和赵勇虽然相识不久,但已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朋友;现在这个朋友已经死了,而且若不是为了助他,这个朋友本来什么事情也不会有。
皇甫云严厉的目光落在柳自斟脸上,忽道:“你去了哪里?”
柳自斟无话可答。他本该守在这里,守在赵勇身边,但甫一听得步飞彤的惊呼,他的心立刻乱了。
步飞彤忍不住道:“他,他是去救我。”
皇甫云的目光倏然落在她身上。步飞彤机灵灵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慑人之感,第一次竟觉得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向柳自斟身后缩了缩。
皇甫云道:“救你?怎么回事?”
步飞彤吞了口口水,断断续续讲了一遍,道:“只不知那黑影到底是什么人。”
柳自斟忽道:“就是峪口中那发飞刀之人。”他冷冷道,“飞刀飞过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眸中也有炽烈的火焰。众人这才发现他肋下正有一团暗红在慢慢晕开。
步飞彤惊呼:“你受伤了!”柳自斟没有回答。
燕十七忽道:“杀赵兄的未必是此人。”众人目光立时聚到他身上。柳自斟道:“为什么?”
燕十七道:“因为赵兄和鲁兄的伤口都非弯刀所伤,而是一柄窄、薄的短刀,不会超过五寸长。”
皇甫云沉吟道:“五寸长。那么还有一人。”
步飞彤叫道:“他们是一伙的!一个把,把柳大哥引出来,一个就下手!”
皇甫云道:“但他们为什么要杀赵兄和鲁兄?”他目光转向傅行之,平静地道:“如果是鸳鸯神捕的人,他们的目标该是你。”
柳自斟根本没有听到别人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看着赵勇的脸。赵勇面容平静,显是在昏睡中已遭毒手。柳自斟凝视着他,想起在清阳谷中二人初次相见,一个是樵夫,一个是落魄文士,彼此尚不知对方身份,却在酒店中对坐痛饮。此情此景是永不能再有了。
燕十七走过去,将地上鲁文的尸体抱了起来。鲁文两眼却犹大睁着,满面惊异不信之色。燕十七凝视他一会,目光缓缓地、不引人注目地移向皇甫云。但皇甫云已走到窗口,没有看到他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