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楼。
燕十七仰望门楣上龙飞凤舞的匾额，心中感慨万千。
迎上来的还是原来的店小二，向燕十七挤了挤眼睛，笑道：“客人楼上请。”燕十七也忍不住向他眨了眨眼，笑了一笑，心中不期然又浮起金枪狮王褚尚宾的那只大鼻子。
二楼上依然静悄悄的，褚尚宾居然真的还在。不过这次他可不是大碗酒大块肉地坐在酒桌旁，而是垂手立在门边。楼上有三人，一人端坐，青袍金冠，只是脸面消瘦得多了；身后侍立二人，一人瘦小精悍，左手托着一柄镶珠宝剑；另一人面圆微胖，一副和气生财的面孔。燕十七心中一热，抱拳道：“谷主。孟兄，金兄。”
过秋陵微微一笑：“燕捕头，好久不见了。这位想必就是滇南的铁手傅将军；这位必是神医皇甫先生？”
傅行之与皇甫云同时施礼。孟自勇已露出难得的笑容迎上一步；金自重却面无表情。柳自斟上前一步，躬身道：“属下见过谷主。”
过秋陵袍袖一拂，将他扶了起来，道：“回来就好。”二人目光对视，神色中都不由掠过一丝凄然，不约而同，向傅行之手中捧的丈长铁枪望了一眼。
傅行之垂头望一眼手中铁枪，沉重地上前一步，双手托起铁枪，道：“谷主，赵兄乃受傅远之累，傅远在此向谷主请罪。”
过秋陵精神一振，哈哈笑道：“傅将军何出此言？为朋友两肋插刀乃江湖中人本色，赵勇死得其所，地下有知也绝无悔意。何况此事本是官府诬良为盗，傅将军身受其害，又何罪之有？来来来，我们不谈这些，先为诸位接风洗尘。来人—”
只听脚步声轻响，几个伙计已将酒菜不断送上。燕十七却蓦然瞥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一身粉色衣裙，夹在伙计们之间。他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小舞。”
花自舞嫣然一笑，温柔的目光一扫燕十七，垂下了头。步飞彤看着她水一般的笑靥，忽然觉得和她比起来，自己好象不大像个女孩子，忍不住道：“你就是色剑花自舞？”
花自舞微微一笑：“是的。你一定就是步姑娘了？”
步飞彤啊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又没有见过你。”
花自舞笑道：“是柳护法信上说的呀。”
步飞彤瞥了柳自斟一眼。柳自斟却默默地在一边喝着闷酒，自赵勇死后，他就再也没看过她一眼，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步飞彤正想招呼他一声，忽听门楣上叮铃叮铃连响三声，柳自斟倏然抬头道：“蜘蛛！”
门开一线，一个瘦小的灰色身影滑了进来，正是蜘蛛。过秋陵沉声道：“外面如何？”
蜘蛛垂手道：“他们都已到了谷外，正在调动官兵包围清阳谷，但尚未有人入谷。”
过秋陵哼了一声，道：“任飞霜与钟一鸣都来了？”
蜘蛛道：“都来了。而且……还有一人，据说也已到了。”他的语声沉重起来，终于说出三个字：“云无忌。”
过秋陵变色道：“云无忌！绝手神捕云无忌？”
蜘蛛的语声更沉重：“是。正是排名七大御封皇捕之首的云无忌。”
云无忌！六扇门里的好手很多，武功高，办事干练，在江湖上吃得开的也有不少，但武功要高，高不过七大皇捕，名气要响，也响不过七大皇捕。这七大皇捕，乃是在各地数千名六扇门好手中层层提拔、挑选而出的七个人，是好手中的好手，精英中的精英。“见血封喉”任飞霜和“阴魂不散”钟一鸣就是其中之二，但不过是排名最末的两人，以后依次往上数是“神枪”韩楚，“惊神腿”龙子平，“寂寞刀”殷为亮，“手到擒来”慕华生，还有就是“绝手”云无忌。这七人中，以“神枪”韩楚最年轻，云无忌只略长于他，但这六个人见了云无忌都要恭恭敬敬唤声老大。任飞霜以暗器成名，但最致命的是她暗器上淬的毒；云无忌也以暗器成名，但他的暗器从不淬毒，因为不必，所以据说任飞霜在云无忌面前从不敢谈暗器。钟一鸣轻功高超，但比起云无忌，仍是小巫见大巫。据说云无忌唯一的缺点是内力不足，但你就算明知他的缺点，仍胜不了他，因为你根本就没有与他拚内力的机会，他根本就不会给你这机会！云无忌二十二岁成为京城名捕，二十四岁皇上御封七大皇捕，以他为首，迄今已有四年。四年中，他经办的案子无一失手！现在，他是三千锦衣卫副总统领，更有皇上亲赐平乱金牌，可以先斩后奏，生杀予夺。
步飞彤挑起两道弯月眉：“云无忌？云无忌是谁？你们居然这么怕他！”她问的是燕十七，眼睛却看着柳自斟。柳自斟却转过了头。
燕十七眉头也锁了起来： “云无忌是御封七大皇捕之首，锦衣卫游击将军，在他手底下，据说还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也没有抓不到的人。”
步飞彤张大眼睛：“真的？他有那么厉害？”
皇甫云忽道：“云无忌少年成名，未免流于狂傲；盛名之下，未必能符，若论真功夫，他也未见得胜过冷兄、燕兄及谷中诸位高手。”
燕十七摇头道：“七大御封皇捕中，任、钟二人是刑部侍郎高聪举荐；‘神枪’韩楚乃小梁王韩启功之子；惊神腿和寂寞刀年纪在四十左右，靠的是多年的功劳；只有慕华生和云无忌二人年纪既轻，又无背景靠山，能成为御封皇捕，自必有过人之能。尤其云无忌，乃是七人之首，若说盛名难符，只怕太看轻他了。”
皇甫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过秋陵缓缓道：“燕老弟说得是。云无忌若来，不能不防，鸳鸯神捕敢于只身前来 ，只怕也是倚仗了此人之势。传令下去，全谷戒严，派出哨探。若有云无忌的消息，立刻回报。”
步飞彤百无聊赖地在丁家庄后园里乱逛。自从进了清阳谷，燕十七、柳自斟等人就见不到人影了，小雨又整天跟着傅行之，只落下她一个人无所事事。
“步姑娘。”听到这轻柔的声音，步飞彤就知道一定是花自舞。
果然是花自舞，依然是粉衣素裙，像一朵带着晨露的小花。两道细长的眉那么柔柔的黑着，像似蝴蝶的触须一般。步飞彤忍不住又想起醉红楼的丁抱香，想起了那两道斜飞如剑而依然美丽的眉。
花自舞身边的人，居然是柳自斟。步飞彤看见他，不知怎的就开心起来，迎了上去，嫣然一笑：“花姊姊。”眼睛却看着柳自斟，“你们怎么—”
花自舞温柔一笑：“我们刚去看过傅将军。”
“哦。”步飞彤这才记起这几日皇甫云正在为傅行之治疗双腿，“那，能治好么？”
花自舞瞧了柳自斟一眼。柳自斟默然片刻，方道：“傅将军伤势耽搁太久，怕也只能恢复个七八分，其他的就难说得很了。”
步飞彤嗯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柳自斟却已转身走开了。步飞彤怔了怔，心中无端地一阵委屈，不由红了眼圈。花自舞微笑了一笑，挽起她的手，道：“我要去给傅将军煎药，还要准备晚饭，你帮帮我好么？”
步飞彤窘迫地道：“我，我什么也不会。”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自己实在很笨，泪珠就更簌簌掉了下来。
花自舞用衣袖为她拭泪，柔声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这么聪明，学一学就会了。”
步飞彤忍泪道：“真的？那，他，他去哪儿了？”
花自舞面上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道：“柳护法么？他大约是去了赵勇以前的居处。”她轻叹一声，“赵勇的死，他很伤心。你知道，他们是知己朋友。”她的目光变得朦胧，缓缓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不容于外面的江湖，才进入清阳谷。谷里的朋友，就是唯一的朋友了。”
步飞彤茫然道：“不容于江湖？”岁寒三友退出江湖后，虽也教子弟习武，却很少谈起江湖中事，故而步飞彤对这些武林掌故全然无知，但觉花自舞语声中含蕴无尽心事，似不只是在说柳自斟和赵勇，不由怔怔瞧着她。
花自舞淡淡一笑，将头转开，道：“若不然你也去看看傅将军。他托我照看小雨姑娘，但我看她好象对这里很不适应，一直在躲着我。你们是一起来的，多陪陪她也好。”
步飞彤点头道：“她是几乎被人毒死过，所以什么人都怕。既然这样，我去陪她好了。”只几句话的工夫，她似已将方才的委屈忘记了，俨然又以保护人自居。
花自舞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微微笑了，一转身，面前却多了个人。她怔了一怔，立时垂下了头，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喃喃道：“燕，公子—”
燕十七凝视着她，道：“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花自舞凄然一笑：“小舞只不过是个丫头，怎么能—”一语未完，燕十七已握住了她的手。花自舞一震，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燕十七缓缓道：“傅行之的腿再有几日就可痊愈，他的案子未白，我要同他进京。”
花自舞默然，片刻方道：“你知道他冤枉，为什么还要他进京呢？”
燕十七沉重地道：“我是受人之托。何况身为捕快，我不能私放犯人。”他握着小舞的双手也不由微微紧了紧，一字字道，“我曾在我母亲面前发过誓，属遵职守，绝不违法乱纪。所以我只能陪他入京申诉，却不能私下释放。”
花自舞只觉他话中也有说不出的悲苦和沉重，不由仰起脸望着他，柔声道：“这一路只怕危险重重，你要多加小心。”
燕十七望她一眼，像要从她眼中一直看到心里去，而后垂下目光望着地面，缓缓道：“就因为此行危险，有些话，我才不能现在说。”
花自舞一震，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喃喃道：“你，你要说什么？入了死人谷的人，是不能再出去的。”
燕十七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笑容中又充满了自信和坚定，道：“待我从京城回来，那时再说吧。”
花自舞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来了，慢慢垂下了头，掌心中感觉到燕十七手掌的温热传来，那么令人安定而温暖。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轻轻道：“那，那时再说吧。”话虽这么说，她的心却不能不扑扑跳着，很快，也充满了希冀的节奏。
燕十七望着她，良久，用力握了一下她的双手，才猝然放开，大步向傅行之的房间走去。傅行之、小雨、步飞彤和皇甫云都在那里。皇甫云正用十二根银针在逐一度通傅行之双腿穴道。
傅行之道：“是不是该上路了？”银针度穴显是极为痛楚，他额上已满布汗水，但语声仍平静。小雨在他身边，不断地用丝帕拭着他脸上的冷汗。
燕十七点了点头：“云无忌的得力臂助林锋行踪已出现，若是拖到他本人亲至，只怕难走。”
傅行之淡淡一笑：“想不到还真惊动了绝手神捕。好，何时启程？”
燕十七道：“明日。步姑娘和小雨姑娘留在谷中。”
步飞彤叫道：“明日？这么急！”皇甫云却淡淡道：“我跟你们进京。”
燕十七瞧了他一眼。但皇甫云眼睛只看着手中银针，并不抬头。燕十七慢慢点了点头，道：“皇甫先生若肯相随，求之不得。”
步飞彤眼圈不由又红了，道：“你们，你们难道非进京不可？”
无人回答。步飞彤顿足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一个食古不化，明知有冤不肯放人；一个傻头傻脑偏要自投罗网！你们，你们两个—”
皇甫云忽然长叹一声，徐徐道：“身为捕快，自不能知法犯法，此是执法者本色；不以一身累主，正是报知己之应为。放人不难，难在不放；脱逃不难，难在不逃。”
傅行之喟然道：“先生深知我心。只是有累先生，心中不安。”
皇甫云淡淡一笑：“医者父母心，此也是我之本份。”
小雨忽然掩面奔出门外。傅行之望着她娇小纤弱的背影，不禁轻叹一声。皇甫云目中寒光一闪，将银针逐一收起，道：“傅兄小憩片刻，盏茶时分后再下地。”但他一步踏出门外，燕十七已跟了出来。皇甫云瞥他一眼，道：“燕兄还有什么事？”
燕十七道：“傅兄的伤，先生看怎样？”
皇甫云道：“他伤势未愈便强动真气，并兼程赶路，如今时日已耽搁太久，以后下盘功夫，怕只能恢复个六七分了。好在他内功深湛非常人能及，或可弥补一二也未可知。要看他个人尽力了。”
两人边说边走，天色已阴暗下来。皇甫云漫不经心地道：“燕兄年纪虽轻，对江湖上的事情却是如数家珍，想必闯荡江湖已有很久了吧？”
燕十七道：“闯荡二字不敢，只是多做了几年捕快，多听到一点消息而已。如数家珍那是说不上的。”
皇甫云意义不明地笑了笑，道：“不知燕兄家中还有什么人，令尊令堂可康健么？”
燕十七目中闪过一丝黯然，僵硬地道：“家父家母都已故世了。”
皇甫云哦了一声，道：“抱歉得很，在下莽撞了。只是燕兄以十七为名，难道还有十六位兄姊不成？”
燕十七淡淡一笑：“这只是街坊邻里胡乱叫出的名字，其实并无兄弟姊妹。”他忽然发现皇甫云一直在问而自己一直在答。这实是件少见的事，因为燕十七一向认为多问少答才是处世之道，事实上他极少回答别人，尤其是与自己有关的问题；但皇甫云似有种奇异的力量，竟使他不知不觉间已说了这么多。于是他马上反问：“先生医术通神，不知是家传，是师承？”
皇甫云微微一笑：“既是师承，也算久病成医。”
燕十七眉一扬，道：“久病成医？先生欠安？”
皇甫云哈哈一笑，道：“何止欠安，只怕已是病入膏肓了。”
燕十七听他每句话都既似说自己，又似另有所指，捉摸不透，沉吟一下，正欲再问，忽然一阵风吹过，皇甫云眉头陡然一皱，道：“血腥气？”